凌曉棠
一
陳建新剛到公司,江佩玲尾隨他進了辦公室,面無表情地說,“我下周要走,找人跟我做工作交接?!标惤ㄐ律焓肿プ∷觳?,“誰又得罪我們的江大小姐了?”
江佩玲甩開,“我真的是累了,做不動了?!?/p>
陳建新愣了一下,“是找到更好的主了吧?”
“這你管不著。這地方我也呆夠了!”江佩玲摔頭走了。
陳建新還愣著,這些年里他摸透了江佩玲的脾氣,他知道只要一回到自己座位上,江佩玲就能恢復原形——溫柔答復客戶電話、干練地吩咐手下處理各項事務……公司成立3年多,雖說是間袖珍型地產(chǎn)中介公司,但也養(yǎng)著16個員工,還出了33期地產(chǎn)直投廣告雜志,這在眾多中介公司是惟一的。公司有今天的一切,陳建新不敢說有自己多大的功勞,但他得承認沒有江佩玲就沒有公司的今天。
文員小張敲門,請陳建新字簽。最近江佩玲攻下了一家中型房地產(chǎn)企業(yè),做其新樓盤的銷售策劃,要簽字的是預付款合同。陳建新很詫異,“一直不是江總簽嗎?”“昨天江總說了,從今天起,她將不再負責公司的任何事務了?!标惤ㄐ滦囊幌伦由⒘?,飛快簽了字,沖到江佩玲辦公室。她已經(jīng)走了,手機也關了??磥硎莿诱娓窳?以前每回拌嘴,陳建新只要把她拉到懷里,哄兩句,她會掙扎幾下,然后軟軟地抱緊他,整個過程從不超過1分鐘?,F(xiàn)在,只有桌上相架里的江佩玲還甜蜜地沖著自己笑。陳建新拿起相框,那時的江佩玲如水蘿卜般又白又胖,陳建新突然想起來,江佩玲瘦了、亭亭玉立地在老去。
陳建新都想不清楚認識江佩玲到底有多久了。是10年前嗎?那時的他剛辭去蘇北某縣中美術老師的職務,跑到上海來,在一家日資包裝公司找到設計的工作,跟后來的老婆肖琪做了同事,江佩玲是肖琪的好友,時不時會在公司出現(xiàn)。那時江佩玲化著很濃的妝,總愛穿些假皮草,豐滿得像隨時要溢出來的牛奶。人很熱情,見人哥呀姐呀的喊。陳建新和肖琪談戀愛后,江佩玲常常當著肖琪的面,大夫咧咧挽起他的胳膊,“陳哥,如果你敢欺侮我們小琪,我可饒不了你!”陳建新胳膊撞著江佩玲軟軟的胸脯,尷尬地望著肖琪,肖琪只是笑。
只是誰也沒想到,后面跟陳建新聯(lián)手背叛肖琪的人是江佩玲自己。
二
如果自己沒出國,陳建新想他會像無數(shù)來上海的外地青年一樣,與女朋友努力存錢,買房子,結婚,生孩子。在他剛跟肖琪戀愛時,他對將來的打算就是這么簡單。
肖琪和江佩玲都是上海五角場一帶國營工廠工人子弟,住在筒子樓里,跟整層人共用水房廁所。肖琪是家里的獨身女,獨身女即使是那種嘈雜的大環(huán)境里也是家里的心肝寶貝。江佩玲不同,上有姐下有弟,她在中間,無論家里家外凡事都要自己爭出頭,江佩玲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肖琪是丫環(huán)的身子小姐的譜。江佩玲比肖琪小幾個月,她看起來倒像是姐姐,事事護著肖琪。兩人都沒考上大學,讀了一間不算太正規(guī)的大專,畢業(yè)后,肖琪當了文員,江佩玲在一家港資公司做銷售。不過她們感到滿意的是,她們現(xiàn)在在上海的南京路、徐家匯上班,進進出出儼然是上海標準自領。
外地人要做上海女婿,陳建新歷盡了艱辛,還硬著頭皮去日本呆了四年。
在婚禮上,陳建新又見到江佩玲,她跟陳建新再見,仍是自然親,話還是邪句話,“你若欺侮小琪,我饒不了你?!甭犘ょ髡f江佩玲這些年香港的、臺灣的、新加坡的……男朋友換了多輪后,嫁了一個證券公司的職員。
陳建新與江佩玲原來是——你青云有路,擇木而棲;我固守城池,敬而遠之。肖琪偏要把他們拉到一起。
陳建新回國后,受聘于一家大型的地產(chǎn)公司,做了一年半的首席策劃,以60萬的年薪,榮升為企劃部老總,掌握著公司的廣告投放、產(chǎn)品印刷等重要資源。一時間也是被人“少帥、少帥”地喊著,很是春風得意。想想在日本的4年,陳建新像畜牲一樣,除了學習就是打工賺錢,連想女人的力氣都沒有,隱約替自己感到不值。肖琪是妻憑夫貴,懷孕后索性辭職在家安胎。她請陳建新幫忙,把江佩玲安排到地產(chǎn)公司上班。
江佩玲在銷售部,業(yè)績很是喜人。年末,江佩玲作為優(yōu)秀員工、陳建新作為公司領導一并出席了在海南三亞的年終表彰會。江佩玲自然是緊隨著陳建新,他們在海邊散步,走著走著,一群人中只剩下他們倆了。江佩玲自然挽起陳建新的胳膊,陳建新又觸到江佩玲柔軟的胸脯,他想起來,自打肖琪懷孕后,他很久都沒有夫妻生活。他的躁動,江佩玲當即響應。她捉住他的手說:“我跟肖琪是好朋友,我們喜歡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你也是那樣一件東西,可惜,她的衣服我可以隨便穿,化妝品可能隨便用,你卻不能隨便動……”陳建新掰著她的手:“你隨便穿,隨便用,隨便動吧……”他感覺自己三十幾年從未如此暢快過,江佩玲的動作很溫暖,很寬容,他摸著她的身體說,“終于明白,為什么有一個詞叫循循善誘。”
做愛會上癮的。陳建新的心可以離開江佩玲,但身體不能。瞞著肖琪,陳建新想方設法幽會江佩玲,這種瞞,其實是掩耳盜鈴。
肖琪在月子期間,江佩玲的丈夫就罵上門來。肖琪還故作平靜地勸,那絕對是謠言。因為他們是她最親的人,不可能做出這種事。自欺欺人的話雖然說了,但介蒂還是留下了,肖琪留意陳建新的一舉一動,沒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陳建新表現(xiàn)優(yōu)異,準時上班,女兒出世以來,他盡可能推掉了應酬,準點回家哄女兒。江佩玲也買奶粉什么的上來看肖琪,神色沒有半點閃爍,她還是她的最好朋友。
不過,江佩玲跟老公離了婚,在自己銷售的樓盤中挑了一個小戶型單位,搬家的時候,肖琪買了一束花前去道賀。一房一廳,很簡單,肖琪只記得房里的那張床,幾乎占據(jù)了房間的全部。肖琪問江佩玲怎么會離婚,江佩玲若無其事地回答,“我離婚有什么好奇怪?我跟他合不來?!?/p>
三
女兒到來的喜悅,暫時沖淡了陳建新對江佩玲身體的迷戀。日子相安無事地過著,直到陳建新去北京出差。肖琪悄悄打電話問過辦公室,知道陳建新是一個人去開會,而且知道他訂的機票是來回程的——周四去周六回。陳建新走前跟肖琪說的,周四去周日回。肖琪不動聲色喔了兩聲。周六,肖琪算好陳建新返上海的時間,打電話問陳建新在哪,陳建新說,“在北京,還有點事,明天回家。”肖琪的胸口裂開般疼痛,她覺得自己是《農夫與蛇》里的農夫,胸口的肉被她曾經(jīng)溫暖過的兩條蛇一起狠狠地咬了。
當晚,肖琪帶著法制小報的幾名記者,敲開了江佩玲的家。江佩玲還愣在門口,肖琪已經(jīng)沖進了房,陳建新毫無防備地躺在床上抽煙,江佩玲返身拉住肖琪,“對不起,你聽我說……”“說什么?我不認識你!”
第二天報紙上出現(xiàn)了標題為“美少婦舉報,我老公嫖娼”的社會新聞。
在21世紀的中國企業(yè)里,干部或員工的“作風問題”只要不鬧開,他人自是睜一只限閉一只眼。陳建新與江佩玲的關系在公司里早不是新聞,但現(xiàn)在上了報,性質演變成涉及到公司影響的事件。公司工會主席兼常務副總裁找陳建新談話,對陳建新表示同情也說出自己工作的為難,陳建新明白了,遞了辭職信。江佩玲若無其事留在公司,她一向是話題女王,這事落在她頭上。沒人覺得出格。
江佩玲上小學一年級時,學校里虱子肆虐,幾乎無一女生的頭發(fā)能幸免,長發(fā)飄飄的江佩玲是例外,從一開始,對于每一個試圖與她頭挨頭的女生,她都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頭上有虱子。”有虱子在其他女生來說是件遮遮掩掩的事,于江佩玲是件武器。把一瓶酒倒進一桶污水,得到的是一桶污水,把一瓶污水倒進一桶酒里,得到的還是一桶污水。江佩玲自有她的污水哲學,當污水有當污水的安全。
陳建新無處可去。工作上,上海的就業(yè)形勢不復當年,5000元月薪的職位亦有大把海歸要搶,而陳建新的胃口早就吊得很高,普通崗位他還不愿干,嫌丟不起人,高端的位子又輪不到他。工作沒著落,那頭肖琪逼著他離婚,他不是不想離,對于這個讓他身敗名裂的女人他也沒什么值得留戀。他舍不得女兒更舍不得那套150多平方米的復式房,那是他用血汗錢買的。陳建新在離婚上完全被動,家里的存款早讓肖琪轉移了,房子分三份,肖琪加女兒,又是受害者,沒要陳建新再補償已是天大的恩惠,你還有什么資格要房子的三分之一?
江佩玲收留了陳建新。江佩玲認為肖琪不義,在肖琪產(chǎn)前產(chǎn)后這段非常時期,她無償?shù)靥嫠瞎鉀Q性的問題,既安全又穩(wěn)妥。肖琪卻把她罵得無比下賤,江佩玲流著眼淚問陳建新,“我什么時候有過介入你們家庭的企圖?我不是一直勸你跟肖琪好好過嗎?”陳建新?lián)е辶?,心里亂得一團糟。跟很多男人一樣,擁有了白玫瑰,又貪心地想占有紅玫瑰。江佩玲和肖琪完全不同的類型,帶給他很多激情澎湃的體驗,更難得的是她對性看得很開,不會破壞他的家庭,簡直就是他的綠色情人——環(huán)保、無害。他也不明白怎么就搞得面目全非了。
陳建新到底拗不過肖琪,最終離婚了。陳建新住在江佩玲處,工作也不找,整日里跟幾個無所事事的小年青混在一起打牌度日。江佩玲大包大攬:“你好好休息段時間。我養(yǎng)你?!眱扇碎_始同居,都沒提結婚的事情。也許,有的人做情人可以,夫妻,還是別做罷,兩人很清楚這一點。
四
陳建新的女兒病了,肺炎,住在醫(yī)院里,陳建新跟肖琪輪流守。晚上肖琪來了,人憔悴得沒了入形。女兒睡了,陳建新也準備離開,肖琪跟出來,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后。突然就抱住他,哭著說,“建新,我撐不下去了,我欠了錢,想把房子賣了!”一聽到要賣房子,陳建新五內俱焚。原來,肖琪離婚后,想再嫁,相過幾次親,知道她經(jīng)歷的人,不但不同情反而都覺得她那招下得太毒。她帶著女兒,總不能坐吃山空,便注冊了一間傳播脊詢工作室,千不該萬不該,她受人慫恿搞了一本直投廣告雜忐。做了不到3個月,家里的存款差不多花干凈了,一分錢營收沒有——雜志所有信息是免費刊登(就是免費登,商家還老大不愿意),雜志印刷出版費、員工工資、辦公室月租水電……每月凈支出要20多萬。肖琪邊哭邊說,“對不起,你回來吧,家里和公司都需要你!”
已經(jīng)快1年沒工作的陳建新想想自己當老板也算是最佳出路,就這樣回到肖琪身邊,悄悄復了婚,把策劃工作室關了門,開了間房產(chǎn)中介公司。直投雜志,因為花了60萬塊錢從別人手里頂下來的,說扔就扔,實在舍不得,就改做地產(chǎn)信息直投刊物。他想放手搏一把。
中介公司半月拉不到一單生意,雜志的事情也不得不停下來。他找江佩玲幫忙,江佩玲一直做地產(chǎn)銷售,論人脈論能力遠比陳建新肖琪強。陳建新跟肖琪商量,不如請江佩玲幫忙打理公司。肖琪想到離婚后的陳建新并沒跟江佩玲結婚,再者,自己也確實沒能耐打理公司,現(xiàn)在她和陳建新的困境,她也要擔很大的責任,面包到底是比醋更能填飽肚子呀,便同意了。
與肖琪復婚的事,陳建新沒跟江佩玲講過。他搬回去時只是講。孩子病了,需要他。他跟江佩玲也沒停止過聯(lián)系,他回來求江佩玲幫他,江佩玲拒絕,“我已經(jīng)沒興趣再踩這趟渾水了!”
陳建新伸手抱著她,“你看不出來,我其實是真的喜歡你?這公司是我們的公司,我當董事長,你當總裁?!标惤ㄐ掳选拔覀儭眱勺帜畹弥刂氐?。
“肖琪怎么辦?”
“她回家?guī)Ш⒆??!?/p>
江佩玲低著頭沒接話,陳建新淚流滿面,“佩玲,算我求你了。我到今天這地步,多少也是因為你。你不幫我,我就徹底完蛋了。”
陳建新失業(yè)、離婚在江佩玲面前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這一回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得很管用,他的眼淚激發(fā)起江佩玲為他立馬橫刀的決心,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如此倚重過江佩玲。
2001年,江佩玲30歲,出任陳建新公司總裁,同齡的肖琪再次退守家中當太太。這對十幾年的朋友,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再也沒碰過面——陳建新自自然然穿梭于兩人之間——女兒要陪,事業(yè)要管。
五
雖然是董事長,陳建新卻大部分時間在家里,不是江佩玲不要他陪,而是江佩玲實在是太忙。公司的財務、業(yè)務、人員管理她個擔著,無節(jié)假日,無雙休日,她像一部工作機器。陳建新只負責版面設計,他清清閑閑,有大把時間跟從前那幾個舊牌友打牌敘舊。牌友們都說羨慕陳建新好命——找個情人,不但賺錢養(yǎng)他,還養(yǎng)他全家。
江佩玲是活雷鋒?;罾卒h把自己全部交給了公司,把公司帶上正軌,3年了,雖說沒在業(yè)界大紅大紫,但趕上了上海房市最好的時段,業(yè)績穩(wěn)步上漲——有自己穩(wěn)固的信息發(fā)布平臺,有幾個大型合作伙伴,工作人員從最初的5人升到16人……小荷才露尖尖角,活雷鋒卻要走了,陳建新手足無措,千頭萬緒的工作,他從哪里開始接手?
第二天,江佩玲出現(xiàn)在公司,陳建新像見了救命稻草般拽住她。
江佩玲容光煥發(fā),“好久沒睡一個好覺了?!?/p>
“你離開了,我們怎么辦?”陳建新面如土灰。
“我管你們怎么辦?我又不是你們的媽。我算是想明白了,你、我、肖琪,是個連環(huán)套,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是個死套。這個套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所以我要松開,要不遲早我會被勒死的?!?/p>
江佩玲跟一個兩年多都有業(yè)務往來的地產(chǎn)商準備去武漢。她看出來了,這個40多歲離異的男人對她有好感,她決定要抓住,抓住男人是她的強項。但這一回,她第一次不自信起來。她問好朋友:“我怎么會那么好運?”其實,那個40歲的男人在外人看來也屬平常,只是她被一場綠色愛情耗盡了青春,因而也耗盡了信心。
陳建新看著江佩玲整理好的公章、合同、重點客戶資料……欲哭無淚——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去哪里覓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