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愛兵
曹操小時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孩子,《三國志》上說他“少機警,有權(quán)術(shù),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不單是因為他聰明,不屑聽話,與他爸爸曹嵩是大官(先是司隸校尉,后是太尉,光合法收入就是二千石以上)也有很大關(guān)系。不然他很可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去找條生財之路以糊口養(yǎng)家。就曹操的性格來說,當一個勤懇的農(nóng)民的概率要比當一個有作為的強盜小得多,那樣他會是另外一種前途,因為亂世是“要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強盜是“有前途的職業(yè)”。一直到了20世紀,來自大洋彼岸的斯諾在《西行漫記》里還有如下描述:“決不要以為楊虎城將軍早年當過土匪,就必然沒有資格做領(lǐng)袖了。這樣的假定在中國是不適用的。因為在中國,一個人青年時當過土匪,往往表示他有堅強的性格和意志。翻一翻中國的歷史,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有些極能干的愛國志士,都曾一度被人貼上土匪的標簽。事實上,許多罪大惡極的無賴、流氓、漢奸,都是以正人君子的面目、陳腐的詩云子曰的偽善、中國經(jīng)書上的愚民巫術(shù),爬上顯赫的地位的,盡管他們常常也要利用一個純樸的土匪的有力臂助來達到這一目的———今天多少也仍是如此?!?/p>
可能因此曹操最終沒有在有生之年當上皇帝,反而成了民間的千古奸雄,替以前頗對孔夫子寫《春秋》有些畏懼的亂臣賊子們頂了罪。試想,如果曹操和漢朝沒有過君臣關(guān)系說不定還在戲文里被當做英雄崇拜,比如朱元璋。當然也怪他自己,他要是有生之年干脆篡位了,也不妨事,比如司馬炎、劉裕、楊堅、朱溫和被士大夫們奉為典范的宋太祖趙匡胤。世上的人往往只會非議司馬昭之心,而不會譴責司馬炎之行。
說到權(quán)術(shù),曹操小時候肯定比朱元璋小時候要強。朱元璋也就哄哄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牧童,曹操是哄比他年紀大得多的叔父。原因是曹操正統(tǒng)的叔父對侄子飛鷹走狗的行為看不慣,多次向曹嵩告狀,曹操多半會為這個挨父親的罵。不過他叔父正統(tǒng)的是思想,而不是身份。曹操的爸爸曹嵩的生身父母連《魏略》的作者和陳壽都考證不了是誰,這個叔父也就肯定不是曹嵩的親兄弟,僅僅是曹騰的侄子也就是曹操的堂叔。曹騰是他們家的老四,上面有曹伯興、曹仲興、曹叔興三個哥哥,曹騰叫季興。他們老曹家的弟兄想來是按照字來排行的,曹操字孟德,他有個弟弟叫曹德,不知道是不是字仲德。少年曹操知道要想繼續(xù)玩樂而不挨訓斥就要讓他父親不相信這位堂叔的話,于是就在一次路遇堂叔的時候裝成口眼歪斜的樣子,他堂叔看來還是關(guān)心這位曹騰長孫的,就問他怎么了?曹操的回答是中風了。叔父大驚,趕緊去告訴干堂兄曹嵩。曹嵩找來曹操一看,發(fā)現(xiàn)他的五官很正常,就問他,堂叔說你中風,怎么好了?曹操自然是說堂叔本來看不慣他,盼他壞,捏造了來騙曹嵩的。曹嵩信了兒子的話,從此那位堂叔再說曹操什么壞話都被認為是別有用心。應(yīng)該說明曹操的巧妙謊言僅僅是造成這種結(jié)果的必要條件;另一個必要條件是曹嵩本來就對這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堂弟不放心。古人過繼還是優(yōu)先選擇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就血緣而言曹嵩還沒有這位堂弟和曹騰近,后者要是早生幾年說不定曹騰的嗣子就輪不到曹嵩了。
看看曹操的詩和文章就能知道曹操固然不是聽話的書蟲,但讀書的數(shù)量尤其是效率肯定要優(yōu)于書蟲們。且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流傳千古,就是一句“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也可以和后世李太白的名篇《戰(zhàn)城南》里的“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相比??梢姟拔恼虑Ч攀隆笔怯械模幢厥送揪褪恰耙粫r榮”。能否千古留名,看的是一個人對社會貢獻的大小,那些煊赫一時卻最終身死名滅的政客們,并不是因為他們選擇了政治作為職業(yè),而是在政治這個職業(yè)上做得實在不怎么樣。翻開《孫子十家注》,第一注家就是曹操,而且是注解得最好的,順便說一句,要是真想讀《孫子》,最好還是看《孫子十家注》。
說到被舉孝廉首先要有名望,然后是有才學;要是只有名望而無才學,只要不是病理性白癡也可。兩者中名望是頂重要的。名望有三種,一種是先天的有個有權(quán)勢或者有名氣的親屬,跟著有名;第二是確實有真才實學,具備了出名的條件;光有第二點肯定是不夠的,還需要更重要的第三點———養(yǎng)望,就是現(xiàn)在說的做秀,造聲勢,不過那時還不流行制造緋聞或者用身體寫作。養(yǎng)望的方法有很多,歸根結(jié)底是不可脫離結(jié)交權(quán)貴和結(jié)交名人兩個基本點。比如養(yǎng)望的手法之一是當隱士,有個成語叫“終南捷徑”,“終南”兩個字是關(guān)鍵,終南山在長安附近,要是真的跑到權(quán)貴們不知道或者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可就真成了隱士。當然最直接還是“翩翩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家”,到權(quán)貴家當清客穩(wěn)妥,其間最好再送送物質(zhì)的紅包或精神的詩畫之類。
養(yǎng)望并不代表人格有什么卑污。只要不是為了將來敲骨吸髓還是不錯的,因為官員的數(shù)量是一定的,只要求官者懷的是濟世安民的念頭,客觀上也斷絕了敲骨吸髓之輩的犯罪機會,不為無功。
曹操有個三公之一太尉的父親,第一條本來是符合干部考察條件的。問題就出在他煊赫的父親同時也是宦官的嗣子,在士大夫們看來肯定是不能和四世三公的嗣子袁紹之流相比的(雖然袁紹的伯父兼義父袁成諂附奸臣梁冀,未必見得有什么光彩),因此大打折扣。幸好曹操的文章是好的,符合第二條。他還可以去養(yǎng)望。他兒時的玩伴袁紹一直以為他僅僅是“鷹犬之任”,也就是走狗爪牙跟班的材料,在舉孝廉的問題上是不會幫忙的。他的知己是前太尉喬玄,老頭子推許他是能夠安邦治天下的命世之才。這喬玄是個廉吏,史書上說他死后連辦喪事都很清簡。古代官吏是否真清廉,死后辦喪事是一個重要標準?!叭酥畬⑺?,其言也善”,善就善在一個“真”字上,善就善在一死百了也就基本上用不著再造假,也難以再做秀。喬玄有兩個傾國傾城的孫女,當時曹孟德與之結(jié)為忘年交的時候恐怕還沒有出生,不然喬太尉這樣推崇曹操至于提出要以“妻子為托”,說不定順勢就收了他當孫女婿,成就一場才子佳人的故事,好好的大喬也不會早早地當寡婦了。不過孫策和周瑜都是一時英雄,英雄美人,早死更能夠成就戀情的完美,夫妻間各自的美好形象成為永恒,卻又未嘗不是好事。喬玄不但給這位忘年交帶來了不凡的名望,還給曹操支了一招,去找許子將,那家伙是當時的品評人物的權(quán)威,再得到他的品評,聲勢就算造成了。
于是曹操去找許子將。不清楚這位許大師是真的有水平看出曹操日后是個英雄不愿意泄漏天機,還是看不起這個贅閹遺丑,如唐僧的白龍馬在烏雞國就是不撒那泡據(jù)說能讓魚成龍的尿,三緘其口。曹操畢竟是曹操,想當年在最有勢力的宦官張讓(漢桓帝曾經(jīng)說“張常侍是我父”)的家里都敢耍大刀,具體地說是“手舞雙戟,人不敢近”,在小小的一個功曹許子將家里則更敢于演出全武行。當時的情況后來有的人說是“固問”,有的人說是“脅之”,多半是惱羞成怒的曹操把明晃晃的寶劍頂在了許子將的胸口,許子將面對寶劍還不忘了說話合轍押韻:“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大笑而出。不知道許子將是不是像黃石公通過命令張良給他捧臭腳,讓張良領(lǐng)悟無恥在政治斗爭中的重要性那樣,用逼曹操動手的方法讓他領(lǐng)悟到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的硬道理,也不知道曹操當時領(lǐng)悟了沒有,反正曹操因為他這句話在二十歲被舉了孝廉,一直到死也沒有放棄槍桿子刀把子的政策。
(朱本摘自《重讀亂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