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燕

陽春三月，我走進啟功先生那著名的“堅凈居”。從侯剛先生《啟功》一書中得知，啟功先生有一方硯，上有銘文：“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毕壬∪畧?、勺水之凈，將自己的書房取名“堅凈居”。“堅”應(yīng)為先生做人的風骨，而 “凈”則為先生一生的道德修為?？聪壬m然九旬有二，卻有如孩童般純凈的氣質(zhì)，如勺水之凈；而言談?wù)Z吐間自然流露的鮮明的是非標準，如拳石之堅。

當古希臘哲人泰勒斯認定水是世界的本原時，意味著“一切是一”。如果本原意味著“一切是一”，那么這水原本應(yīng)該是凈的。尼采稱贊泰勒斯這一命題具有“詩樣的真理性”。不知道為什么，當我面對啟功先生的“堅凈居”時，我突然領(lǐng)悟了何謂“詩樣的真理性”。倘若把水所蘊含的“一切是一”這一本體論命題改造為道德的形而上學(xué)，這便是凈之勺水了。依我看，先生所求之凈就是至善。先生取水之“凈”為道德理想，水乃柔中見剛的力量，水“凈”之修為與石“堅”之風骨，在水中融為一體。倘若水之凈為人的本質(zhì)，那么這本質(zhì)便是至善的。凈水之善又以石之堅為依托，這便是“無欲則剛”。先生平生獲得了不少這個“家”、那個“家”的名號，但是，在他的“堅凈居”，我能感覺到的是淡泊名利，甚至厭惡名利。在拳石與勺水之間，我似乎讀懂了啟功先生。

先生是風趣幽默的。談話間先生說到房間內(nèi)的書頂?shù)教旎ò辶?，他把這叫做“頂蓋肥”。想來真是形象，螃蟹到產(chǎn)子季節(jié)，蟹滿黃肥，喜饕餮者多在這個時節(jié)品蟹黃之美味。先生用“頂蓋肥”來喻書，將書的美味及價值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書生愛書，再沒有比這更形象的了。

先生的“堅凈居”有一本掛歷，掛歷上是一只可愛的兔子。那兔子的耳朵很俏皮地呈一字型橫在頭的兩側(cè)。更有趣的是，兔子的胸前掛著一只牌子，上面寫著“Love you”!原來這是一只既有愛心又有思想的兔子呢！這橫著的耳朵引起先生極大的興趣，在聊天時，先生不時地拿這別致的耳朵打趣，總問它們什么時候能豎起來。

近來讀過鐘少華教授一篇文章《我投兔兒爺一票——聽啟功先生談兔兒爺》。文中談到，北京奧運會選吉祥物，候選者中有兔兒爺，啟功先生喜歡兔兒爺，因為它代表祥和，所以他要投兔兒爺一票。據(jù)鐘先生記載，啟功先生說那“兔兒爺豎著長耳朵，咧著三瓣嘴，直盯盯看著大家，坐在供桌上面，一付憨厚又天真的神氣樣子”。文中也談到兔爺?shù)拇碜骶褪恰皳v藥之玉兔，人立而執(zhí)忤”，就是說它不僅代表祥和，而且是善良和濟世的象征。

我想，在國人心目中，兔子是聰明、乖巧、順從、靈活、膽小的。人們經(jīng)常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每當人們說這話時，大約浮現(xiàn)在心目中的形象，一定不是這橫著耳朵的形象，而是兩耳向后背，呈趙州橋拱形的樣子。兔子咬人時，那耳朵大約就豎起來了，或許就是橫著的，橫著耳朵的兔子大約不會使人覺得這兔子急了才咬人。至少我當時看到這形象以后，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印象是，這是一只頗具叛逆精神的兔子。幾年前，曾經(jīng)有一部獲奧斯卡獎的美國電影，叫做《修女也瘋狂》，那么這橫著耳朵的兔子是不是可以說“兔子也叛逆”呢？先生對橫著耳朵的兔子形象如此感興趣，不知道這是不是漫畫式地反映了先生善良、溫和、寬厚且頗具剛骨的人格?？粗壬?wù)撏脿敃r那狡黠的神情，真讓人覺得先生是個淘氣、可愛的小老頭。

在關(guān)于兔子耳朵的調(diào)侃中，先生話鋒一轉(zhuǎn)，談起了靈魂不朽。大約有5年的時間了吧，我的研領(lǐng)域一直與西方人道主義傳統(tǒng)中的靈魂不朽問題有密切的關(guān)系，聽到先生在閑談中說起靈魂不朽，頗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按照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的傳統(tǒng)，靈魂就是指人性中的神性，是人性中唯一可以不朽的東西，也是人與神唯一的聯(lián)系。直到20世紀以前，關(guān)注靈魂始終是西方人道主義傳統(tǒng)最重要的價值取向。啟功先生緩緩地談起了往事，這些往事表達了這樣一個信息，先生非常清楚靈魂不朽不是一個科學(xué)實證的問題，而是一種信仰。你相信它，它在冥冥之中就一定會發(fā)揮作用。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科學(xué)來證明的。不能用科學(xué)證明也不能用科學(xué)否證的東西，你就不能輕易地冠之以“偽……”。

先生不是一個趕時髦的人，也不從事自然科學(xué)或者哲學(xué)研究，然而他對科學(xué)、可知世界、靈魂等問題的見地，卻與20世紀的思想十分接近。我在他的談吐中感受到這樣一種取向，即在科學(xué)世界、物質(zhì)世界、精神世界以外，要對自己不能知道的東西保留一份敬畏。因為人畢竟是有限的，人的能力和思維也是有限的，這種科學(xué)觀的前提是“我只知道我能造的”，它本身并不意味著人可以為所欲為，更不意味著“世界在整體上和原則上是可知的”。先生關(guān)于靈魂不朽的一番話，讓我深切地感受到先生對世界、對祖宗、對自己無法知道的東西、對生命、對故去的人有一種敬畏，這種敬畏是善的支柱。換句話說，先生的善以信仰為依托，因而善不是偶然為之的某種善舉，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信念。我想，對不可知的事物保持一種敬畏，意味著人在日常生活中，一言一行要有一種道德的尺度，善的尺度，正所謂“三尺之上必有神靈”。別以為別人看不見時，干壞事就可以心安理得。人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欺騙別人，尤其是在物欲橫流的時代，什么良心、誠信、道德，善最多只是一個口號。更有甚者，有人在喊完了這些口號以后，大約還在背地里竊笑道，傻瓜才會真這么做呢。但是，如果一個人還有靈魂，如果他還沒有把靈魂完全出賣給魔鬼，那么，當他騙人時，他一定騙不了自己的靈魂。人應(yīng)當有所敬畏，應(yīng)當學(xué)會敬畏!有敬畏，人才有可能是善的。

我想繼續(xù)在先生這里聽他隨意講點什么，可是又擔心老人家經(jīng)不起勞累，在矛盾的心情中，我很不情愿地告別了先生，出來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是什么呢？大約是先生的“堅凈居”有一個溫馨祥和、清正純凈的“氣場”吧。從“堅凈居”出來，深感“澤雨無偏，心田受潤”。哦，“堅凈居”，靈魂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