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犂

上午十時，門鈴響了，他們真準(zhǔn)時。老婦人下意識地?fù)芰藫芩y白的短發(fā)，扯了扯仿絲襯衫的下擺。她走路時一拐一拐的，但在家里她從不拿拐杖。

“媽媽！”中年胖婦人熱情地張開手，腋下涂的花露水隨著她熱烈的擁抱而刺激老婦人的嗅覺神經(jīng)，她連續(xù)打了兩個噴嚏，心想下次一定得先警告她不要涂廉價香水。

“媽媽?！敝心昴腥宋餮b筆挺，如赴宴會似的。

“婆婆?！毙∨⑹稚夏脙啥浠ǎI(xiàn)給她，是鮮紅的康乃馨。老婦人下意識地把花湊到鼻端。唉，如果是玫瑰更好，芬芳的氣味會令她迷醉。

“謝謝，請進(jìn)?！彼蛩麄冋兄?。

“媽媽，讓我?guī)湍恪！敝心陭D人把她的手強而有力地放在老婦人的腋下。夫婦倆一左一右地伴著她回到客廳?？蛷d的光線比較暗，老婦人玫瑰木做的單人沙發(fā)椅孤單地放在當(dāng)中，下陷的絲絨椅墊已褪色，白白的已看不出原來的圖案?？繅κ且粡埡駥嵍鲜降慕z絨沙發(fā)，一副被遺棄的樣子，椅墊陳舊卻很挺，似乎沒有被人坐過！

“媽，你要喝茶或咖啡？我去弄?！敝心陭D人殷勤地問。

“廚房內(nèi)有即溶咖啡、利甫頓茶包，冰箱內(nèi)有橙汁，你們自便吧。我要一杯紅茶?！?/p>

中年男人在飯桌邊拉了一張椅，放在她的斜對面，兩人當(dāng)中隔著一個四方茶幾。

“媽，你最近身體好嗎？有看醫(yī)生嗎？他怎么說？”中年男人極為關(guān)切地問她。

“我嘛，全身是病，高血壓、糖尿病、心臟弱……唉，這些老毛病都已控制得很好，只要每天吞藥。目前最糟糕的是關(guān)節(jié)炎，醫(yī)生開的止痛藥一次比一次烈，既令我反胃，也曾導(dǎo)致胃出血；你看，我的手指節(jié)全如球似的拱起，我甚至拿不牢一只碟，手指都不受我控制了?！崩蠇D人邊說邊伸出她皺皺巴巴如陳年老根的雙手。

“哎，媽媽一定很難受。”中年男人憐憫地、解意地說。

“最慘是我的右膝蓋骨，你看腫得像個球，行路時如給錘擊。醫(yī)生說惟一解決的辦法是開刀！做一次手術(shù)得三小時，我的心臟受得了嗎？做完手術(shù)又有誰照顧我？”

“婆婆，要不要吃餅干？”小女孩手里端著一個圓碟，放在茶幾上。她絲質(zhì)似的軟滑的金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老婦人的手不自覺地按在小女孩的頭上。噢！多細(xì)致的發(fā)絲，她又拉起小女孩的一只手，肥嫩而雪白的手。

“阿妮塔，告訴婆婆你幾歲?！敝心昴腥斯膭钏频南蛐∨⒋蜓凵?。

阿妮塔，這名字她很熟悉啊！噢，她的童年好友不就叫阿妮塔嗎？金發(fā)、藍(lán)眼，如圣誕夜降臨唱圣詩的小仙女，阿妮塔小時會唱歌、跳芭蕾舞……前年她卻因乳癌而病逝。她死時只剩一把骨，似是從墳里掘出來的。生命如一場騙局，一個那么漂亮而可愛的女人，上帝吝嗇得不給她留一點情面，死時令人不忍目睹。

“媽，這是你的茶，要加糖加奶嗎？”中年婦人托一個茶盤進(jìn)來。

“我喝茶已三十年沒加過糖了。請放一點脫脂牛奶吧。”老婦人感慨地說。她小時最喜吃糖、朱古力、冰淇淋……為了節(jié)食減肥，她早把這些東西如毒藥般摒諸門外了。

“媽，你的廚房真干凈，一定有人替你打掃吧！”她已坐著她丈夫的椅子，因此他又去拉了一張。

“我啊，沒有史蜜夫太太活不了。她每天來三小時，替我打掃、燒飯。只是她忙得很，不大和我說話，工作做完便走?！?/p>

“媽，有什么事讓我們來做？”中年男人問。

“不，你們陪我聊聊天，唉，你平日忙嗎？”她問中年婦人。

“我家里還有一個五個月大的貝貝。整天令我手忙腳亂，似乎一刻也不放過我?！?/p>

“下次帶他來啊！”她渴求著。已四十五年沒碰過嬰兒了，嬰兒如深潭般的清眸，如絲絨般的肌膚……她的四十五歲的兒子仍是單身，整年忙著公司的業(yè)務(wù)，一年才從東岸飛來一兩次，母子無言相對。她再不能替他弄吃，每年感恩節(jié)，他們在一間豪華飯店吃火雞餐，干巴巴的，她總要用水送才下咽。兒子也干巴巴的，皺皮黑臉的，倒愈來愈像十年前病死的老伴。怎似他剛出世時，吹彈即破的嬰兒皮膚令她不自禁地香了又香。

“只怕她會哭鬧，我今早送去她祖母家了?！?/p>

“不，她絕不會騷擾我。你不知道，一個人生活的滋味，鄰居全是一只腳已踏進(jìn)墳?zāi)沟睦先?，我每天對著電視機(jī)?！彼钢x她四五英尺外的四方灰白熒幕說：“其實哪里在看，看久了會流眼水，我只是聽聲音。否則我只會看鐘，計算著什么時候要吃藥。”

“媽媽，我們現(xiàn)在帶你去公園走走，然后一同去吃午飯，怎樣？”中年男人看看手表說。

“噢，這么快已十一點半。”老婦人看到電視上不起眼的老鐘說。她艱苦地站起來，臉上的扭曲隨膝蓋的痛楚而加深。小女孩已遵循她母親的示意，取過靠墻的一支考究的玫瑰木做的拐杖。

她跟他們愉快地度過了一個上午，吃完午飯后，在兩點鐘的時候，他們準(zhǔn)時送她回住所，把她安頓好后，很親熱地和她道別。

“媽，今天我們過得很愉快，希望下次再見?！敝心陭D人說。

她伸出手，遞給他們一個放著一張二百元支票的信封，這是家庭出租經(jīng)紀(jì)預(yù)先訂好四小時的服務(wù)費。

“下星期六同樣時間來啊，別忘記帶貝貝?！彼凉M意他們的服務(wù)，這對夫婦很有誠意，說話不多，不會只替自己吹噓，她最討厭滿身銅臭的推銷員。她甚至渴望下星期六快到，她非要抱一抱、香一香嬰兒不可，那股既甜又香的奶酸味?。∧巧钐兑话愫诹劣譄o邪的眸子?。?/p>

（選自臺灣《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