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士麟
年輕時在家鄉(xiāng)常聽長輩們談什么“人生境界”的問題,只見我父親搖頭三嘆,說世事皆空。那時我壓根兒不明白他們講的是什么,稍長入學,日夜為功課而忙,也沒有閑情去分辨、去領略。接著下來結(jié)婚、就業(yè),涉世愈深,愈覺得人生須要實際,而且苦多于樂。
早幾年我不知忽從哪兒學到了一句口頭禪,即“情調(diào)”二字。每到一處,這口頭禪往往沖口而出,老是說這兒“情調(diào)”好或者不好,這樣常常造成朋友的誤會,以為我是個不務實際專講“情調(diào)”的人。給他們笑了幾次,覺得不好意思,便把這口頭禪戒掉了。
猶記初來本邦時,我住在一間很小的木板屋里,板屋雖小,但也有三房一廳,我把它布置得盡量“風雅”些,掛了許多字畫。但我總嫌它小一點,親戚朋友來訪,沒地方可以留他們住下。
后來我總算好運,居然搬進了一所大一點的房子,寢室、書房、客房、孩子房、工人房無不齊全,我心想此后總比住在那小木板屋里要舒服得多。可是事實并不盡然,首先煩惱的便是防盜的問題,以前我的住宅左右都有鄰居,大家都是公教人員,一呼百諾,白天不鎖門出街都放得下心。
如今我們的左邊是一片大草原,一望無際;右邊是一幢巍峨大廈,門前掛有“謹防惡犬”的招牌,主人公夫婦是兩位大醫(yī)生,平日絕少機會見得到面,即便十天八天碰見一次,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從此我再也沒有了鎖上大門出街的自由了!
房子大些請家務工更是個大難題,新介紹來的工人看了我這所房子,又聽說要做“一腳踢”的工,無不望望然而后去之,連講工的興趣都降到冰點以下了;我又沒有本事請上三四個工人,我知道這對我是個致命傷,如果老工人有兩聲傷風咳嗽,簡直比阿波羅十一號征服月球還要使我震動,我必低聲下氣,像伺候我母親般帶她去找醫(yī)生。
過去的家出大門不遠便有東西可買,要是肚子餓了跑十分鐘路便可解決。如今要買吃的東西,非開車上街不可,加上開大門關大門,開園門關園門,真夠麻煩。我甘愿挨餓,啃兩塊餅干算了。
由此,我漸漸體會出所謂人生境界的好壞全在精神方面,如果精神上舒暢,再加上一點學識上的修養(yǎng),一切能超然物外,則雖住在風雨茅庵中也無不愉快。如精神上有所負擔,再加上事事看不開,則雖住在皇宮似的大廈里也不得安心。
俗語說:“不管你房子有多大,一個人晚上睡的地方只不過八尺罷了(指床)。”的確如此,所謂“人生境界”全在自己內(nèi)心而定,與外界無關??墒牵哼@番道理非到中年又哪能領略得到!
(選自《海外華文女作家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