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怡雯
外出時我習慣帶個寶特瓶。礦泉水或飲料的空瓶子,扁平的或圓柱體,重新注入各式自制飲料,作為開水的替代品。瓶身標的是葡萄汁,但我喝下的可能是紅棗茶。酸梅汁的瓶肚里,裝的是薏仁湯或人參茶。自從開始喝蒸餾水,我就養(yǎng)成帶飲料或蒸餾水出門的習慣,六年來,除了鮮奶,絕少再喝包裝飲料。
這得感謝我們家的“遺傳”。父母親、五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只要出門,一定隨身帶著水瓶。中學時英文老師賜我綽號水桶。上學時帶的一大瓶開水飲盡,中午我便到辦公室倒水。那時沒有飲水機,學生自備的水喝完,只好買飲料。促狹的英文老師看到我就笑瞇瞇的,每次都用大嗓門說,水桶又來了。她一嚷,坐在附近的老師全都抬起頭來。我立刻回諸位老師一個欣然接受的微笑,反正不會有什么損失,不過一個綽號,能因此換取倒水的特權,總比挨渴好。這樣我便成了有特權的學生,可徑自出入辦公室倒水。
除了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外,還得歸功我的敏感腸胃。那時住山上,腸胃常原因不明地陣痛。詭異的不明原因。除了固定在農歷七月十四或十五發(fā)作,那種痛得要急診才心安的怪毛病之外,還有超音波和電腦斷層掃瞄檢查不出的大痛小痛。后來買了蒸餾器,開始喝比汽油還貴的純水,嬌貴的腸胃竟然變乖,也不太鬧情緒。蒸餾器里留下跟巖石一樣的灰白結晶體,層層疊疊,簡直是桂林山水,好一副怪石亂巖圖。以前把這些巖石吃進身體,難怪腸胃要抗議。
腸胃不痛,我好像打了一場勝仗,決定遵守家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于是成了自備開水的乖小孩。有一天早下課,經(jīng)過師大路上那家中藥店,順便進去和老板娘胡扯。大學住宿舍時,有一陣莫名落發(fā),中醫(yī)師給我開了藥,老板娘每天幫我煎好裝瓶帶走。店里有只瞎眼的老母貓,因為看不見,出外時常撞到電線桿。打從大三就認識它,那時它半瞎,毛色豐潤有光澤,時常蹲在中藥店前,我猜它大概當自己是一只看門的狗。老貓聽到掛著鈴鐺的門被推響了,就會走出來蹲在門口。
頭發(fā)后來又莫名地不掉了,我卻成了中藥店的常客。老板娘幫客人抓藥,我就厚顏而問,成了半吊子學徒。那次也許是春天到了,也可能憑空掉下一個小時的空閑,因此心情特好,聊著聊著,就順手買了大包的紅棗枸杞和桂圓。我有囤積食物的壞習慣,總是喜歡大采購,逞一時揮霍的暢快。大包小包的食物拎在手上,還沒開始吃就已有飽足感,是一種不愁吃的平凡和滿足?;丶液笸纯煲堰^,還原的現(xiàn)實永遠令人懊惱,那些多余的食物變得跟垃圾一樣,胃塞不下就要占據(jù)狹小的廚房。
這回面對三大包藥材,我苦著臉站在冰箱前,重演上映了無數(shù)次的戲碼。咦!忽然靈機一動,我邊燒水邊吹口哨,何不干脆煮成藥茶?原來腸胃不痛了,連頭腦都會變聰明。我為自己的好點子得意許久。是呀!為什么老喝開水?變點甜茶喝多好。這三種食材都香甜,混合起來絕對好喝。這樣對得起良心,也解決了處置食物的難題。而且,這幾味中藥不是什么特效藥,總是沒病也可以理氣補血,至少會有那么一點養(yǎng)顏美容的功效吧!
那年念“博一”,我的中藥經(jīng)驗,正式從病理治療過渡到藥食同源。說來話長,要從至今仍苦苦糾纏的風濕說起。
或許該怪那個天堂和地獄的混合社區(qū)美之城吧!那里雖被朋友挖苦為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卻覺得與世隔絕的山居,還有些鄉(xiāng)野的生活方式,其實最適合我這種野性未泯的半進化人類。只是,它實在太潮濕。書在桌上過一夜,第二天便像海浪波濤起伏??客獾膲Ρ?,剝落得比樓下的那條癩痢狗還難看,而我的身體,則接收了風濕這分難得的禮物。一直以為,風濕是中老年人才有的專利,它原是長輩和鄰居最常討論的話題,我對它其實很熟悉。不知道為什么,它竟然選中了才二十五歲的我。
總而言之,我就是風濕了。有一天早晨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全身的關節(jié)不聽使喚,舉個手要非常用力,即使想跟老天爺作個投降的姿勢都很緩慢。就像老掉的門把,只要一動,關節(jié)就會發(fā)出喀拉喀拉的響聲,連穿衣服都困難。
嘆口氣,只好惶恐地承認,啊,我風濕了。帶著宿命卻不認命的姿態(tài)。難纏的頭痛分明還未打發(fā),怎么又來了一個需要長期抗戰(zhàn)的討厭鬼?
拖著一副僵硬的銹骨頭過了將近兩個星期,忍無可忍,決定看醫(yī)生。直覺上,這種病好像該歸中醫(yī)管轄。我實在不想再吃止痛藥,市面上各式各樣可以少痛一點的藥丸我都吃過,包括頭痛得受不了時,吞下老師服用的痛風藥,那是當藥劑師的師母給老師開的,“據(jù)說沒什么副作用”。
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痛極時人早就喪失理智和判斷力,只要能止痛,即便毒藥我也吞下去。不過,那顆瑞士制造的橘色小藥丸竟意外有神效。也因此,除非痛得要在地上打滾,我絕不敢輕易服用。凡具神效的藥都令人害怕,那里面仿佛躲著一個看不透的巨大陰謀,有一雙陰鷙的眼在暗處耐心等著。十年二十年后明算賬,那種先甜的后世報苦果才顯現(xiàn)。
不痛的時候,我這樣冷靜的分析。痛極了,仍然毫不猶豫吞下橘色小藥丸。
于是我看了中醫(yī)。號稱醫(yī)學神童的郭醫(yī)師兩手把脈,所謂的望、切、聞、問本是我很熟悉的看診步驟,當然少不了像蛇那樣吐舌頭。中醫(yī)從舌苔就能了解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和生活習性,吐個舌頭就什么隱私都沒有。那感覺形同扒開肚皮讓人欣賞五臟六腑,或是對著陌生人傾吐衷曲。神童醫(yī)生就老警告我要早睡。睡眠不足,瘦者更瘦,而肥者愈肥。睡不好火氣特大,我沒好氣地說,不是我不想睡,是睡——不——著。
不清楚開了什么藥方,只知道中藥藥效慢。一連吃了半年以上的藥粉,吃得我渾身上下連呼吸都是藥味。為了少痛,只好當個乖病人。清早起來要灸穴道——點燃艾草條,分別在腳踝以上,小腿內側三寸處各灸十分鐘。二十分鐘下來,像被炭烤過,全身一股煙熏味。我總是邊灸邊胡思亂想,此刻煙霧繚繞的樣子頗有深山練功的錯覺。我至今不愛吃炭燒食物,那股味道令人委屈欲淚。那段日子最討厭吃飯,因為飯和藥是一體之兩面,吃飯就表示得吃藥了。每天都在數(shù)藥包,一天四份,好不容易藥快吃完,又是該跟胖乎乎的神童傾吐病情,重新把脈領藥的時候。
而風濕時好時壞。綿長的春雨季,全身的關節(jié)宛如生了銹。連神童醫(yī)生也治不好我的病,令春天益顯黯淡。那些藥散更難吃了,胸口老悶著一股氣。可是脈一把舌頭一伸,什么都別想隱瞞,心情不好連帶影響氣血循環(huán),稱為肝氣郁結。醫(yī)生開了一味藥叫“逍遙散”,似乎吃了就可以當莊子,用不著那么辛苦思索何謂齊物坐忘。
這個名字令人想起魏晉南北朝士人最愛的“寒食散”,同是很有仙氣的藥。從別名“五石散”可以想見,“寒食散”是多種礦石煉制的藥。此藥性熱且毒,服用后得冷浴冷食。魏晉士人大多寬袍,看來飄飄然頗為仙風道骨,其實是藥發(fā)時煩熱難耐,要通風散熱。甚而有人到了寒冬還裸泳食冰,晝夜不寐。嚴重時會產(chǎn)生幻覺,北魏道武帝就因為服用此藥時而神智錯亂,疑神疑鬼,老以為有人要刺殺他。
話說回來,此藥既有毒性,為何蔚為時代風潮?那得怪罪玄學的代表人物何晏極力提倡,他認為寒食散不只治病,而且會令人神明開朗。他既是尚書,加以翩翩風度,深為士人仰慕,因此寒食散大為流行,變成一種極為時髦的東西。有人無力購買,也要裝作藥發(fā)時的模樣。寒石散就類似鴉片、大麻,或是如今正發(fā)燒的搖頭丸吧!根據(jù)醫(yī)學報告,這時髦玩意跟大麻同時吸食,會嚴重影響記憶力。
那我服用的逍遙散呢?醫(yī)生說這是好東西,吃了很舒坦,而且絕無副作用。那藥的味道可是一點也不逍遙,反而比較接近毒藥,令舌頭退縮,五官亂成一團,只得個虛有其表的好名聲。沖著這個好名字,我把藥粉一口灌下,就當給莊子一點面子吧!
其實我的生活既似隱居,又在服用這種引人遐想的藥、灸穴道時把家里熏得迷迷蒙蒙,就常想起煉丹。找本葛洪的《抱樸子》仔細研究,說不定還真能煉出什么不老仙丹。更何況我特別喜歡風流倜儻的魏晉南北朝,那是一個頹廢,卻也散發(fā)著奇異美感的時代,煉丹,服藥,狐仙氣彌漫。整個時代都患了對時間的集體憂郁,試圖以礦石把血肉之軀練成與天同壽。這種服丹而長生的理論固然荒唐,可是,不老與長生,是多么地難以抗拒??!
不說魏晉,即便到了唐代,也有六個皇帝因服丹藥而慢性中毒喪生。錢和權,皇帝都不缺,只有青春,無價且無法取代的青春,才珍貴得令人垂涎,又短暫得令人心碎。于是,有權勢的皇帝找來通曉煉丹的術士,揮霍大錢買得昂貴的礦石,只為向時間爭取一些不老或慢老的秘方?;实垡队猩?,能用金錢換得的物質,包括女人,一點也不稀罕。只有青春,是歷代皇帝最害怕的共同敵人,哪怕一代霸主秦始皇或是一代梟雄曹操,總要留下一則傳說或一首詩,證明與時間討價還價的事跡。
我那時還不到跟時間討價還價的年齡,卻日日為少痛一些煞費苦心。閱讀報章雜志時,盡記一些草藥和穴道按摩的止痛法。舅舅曾給我一本耳穴治療的小書,我倒是仔細研究過。小小一片耳朵集滿了身體各處的穴道,胃痛、頭痛、惡心嘔吐或暈眩都可以找到相對應的穴點,哪個器官出毛病,穴點就會痛。腳底也跟耳朵一樣滿布反射點。身體有毛病,作起腳底治療來,一個字:痛。程度不一的痛,越來越強悍的痛,忍無可忍,且源源不絕地,從腳底導遍全身,每次作經(jīng)絡按摩,我都恨不得先把腳板拆下。
按摩的歐巴桑知道我怕痛,力道不敢太大,卻足以讓我咬牙切齒。為了面子,我忍著。受不了便悶哼,其實我痛得真想把屋頂喊破。第一次的丟臉教訓告訴我,再怎么受不了,都不可放聲大叫乃至涕淚皆下。那次,歐巴桑以過來人的身份勸我趕快生小孩,她說經(jīng)歷過生產(chǎn)的大痛,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痛這碼事了。每次按完,人是癱軟的,身體變輕,靈魂不知道躲到哪里休息去了,一種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覺,世界也變得輕盈美妙起來。
久病成良醫(yī)。其實我也會簡單的手穴按摩,只是它不如腳底治療有效。常常和中醫(yī)中藥店打交道,我偷師學了不少奇門絕招,特別是治理頭痛、胃痛和生理痛的急救章。兩個手掌和腳掌一樣滿布穴道。頭痛按手,掌心中指第一關節(jié)的心穴,和手腕中心點大陵穴;以及除了拇指以外,手背的四個手指中間關節(jié)的穴點,按順序分別可減緩額前、頭頂、偏頭和后腦不同的痛點。我當蒙古大夫,跟一個也常頭痛的朋友這樣說,她按指示做了,結論跟我一樣:小有用,能夠不吃藥而少痛些,還是好事。
我總是以身試法,遍嘗秘方。
那年帶著風濕回家,婆婆不知哪來的偏方,用老姜、紅蔥頭、香茅根、檳榔葉熬了一大鍋的沖澡水,即使在客廳,都被那刺激的味道嗆得流淚。在熱氣氤氳中聞著強烈的香料氣味淋浴,有一種時空錯置的神秘氛圍。可能源于煮咖喱用的香茅特有的香辛味,也可能是煙霧制造的美感,令人有些精神出竅,恍惚中總聽到裊裊的樂音,以為置身古阿拉伯的宮廷澡堂,凈身后即將成為獻身阿拉的犧牲。我被熏得淚眼婆娑,望著水池上飄浮著久煮的植物,一下又從宮廷的幻象中跌出來。那些形狀曖昧之物,不就是巫婆做法時的蟾蜍蝙蝠?
這個澡洗得我滿身大汗。婆婆說這就對了,把體內的濕氣發(fā)散出來,再去悶個汗就好。這是小月風,沒什么大礙。我裹著毛巾捧著杯熱水在密室中慢慢啜,汗水流了又收干。第二天醒來,手腳奇異地靈活。嘆了一口氣,離開馬來西亞這么久,我的身體還是隸屬于熱帶,同是藥草,中醫(yī)的藥方竟比不上熱帶的秘方。沖了三四次,風濕不藥而愈。我暗自高興,沒想到回到潮濕的山上沒多久,關節(jié)又開始生銹。只是沒有先前那么嚴重,僅僅起床時手臂作痛,我卻已感激不盡。
從此這種藥草浴成為返家的固定儀式。我的神奇婆婆和我一樣有藥癮,我們每次回家她都有“新招”——新的偏方、保健飲料、美容養(yǎng)顏的湯品。連同我母親研發(fā)的厲害“招數(shù)”,以致每次從馬來西亞回來,行旅箱老是塞滿各式成藥和保健飲品。譬如中國的成藥霍香正氣片,專治腸胃毛病,我每次帶三盒三十六小瓶。西藥水溶性普拿疼,對初期感冒頗為有效。飲料保健類計有清目解熱的夏桑菊(成分大約是夏枯草、桑葉和菊花)、預防感冒發(fā)熱消渴解膩的何人可茶(計有薄荷干姜之類草本植物近十種),做成茶包,熱水沖泡時可加梅子一顆或陳皮一片,味道接近洛神花茶。
據(jù)說何人可茶可以減肥,前年我送了一大包給老嚷嚷要減肥的朋友。他記成可人茶。很快地“可人茶”喝完,他叮囑我下次回家一定得多帶一些。我告訴他,如果因此減肥成功,那我會寫信給老板,將它正名為可人茶,并請他當產(chǎn)品代言人。
上個寒假帶兩個行李箱回去,回來時,其中一個塞滿食物和藥。除了前面所提的藥品和飲料,還有一百顆白鳳丸(調經(jīng)理帶)、一百顆寧神丸(安眠提神)。我老覺得一百顆白鳳丸服畢,會生出半打小孩,因此慷慨地把三分之一送給我的同事。寧神丸倒是乖乖收著,我猜想那些黑色小丸子的成分一定離不開紅棗、黃耆、枸杞、桂圓、酸棗仁、百合、人參之類,我家冰箱其實有不少存貨。
有了成藥,我還是習慣偶爾煮個當歸紅棗茶,或者冬瓜紅棗湯。睡眠不足火氣上升時,泡杯涼補的東洋參。溫補的西洋參大多和紅棗枸杞一起煮。至于性熱的高麗參,我怕喝了睡不著,從不碰。當歸補血,人參補氣,中醫(yī)說氣血循環(huán)通暢,人就沒病沒痛,我便耐著性子養(yǎng)血理氣。
這次回去婆婆又傳我絕招:綠豆海帶芽蜜棗湯。據(jù)說一個癌癥病患因此秘方而存活至今。我只當是聽說。這湯的組合實在不倫不類,口味也怪異。奇怪的是隔天醒來覺得通體舒泰。我知道綠豆清涼解毒,蜜棗滋潤。那么,海帶芽呢?橫豎是美容養(yǎng)顏,只要不難喝,就當回春秘方吧!
學生看我每天拎著飲料上學,紛紛打聽瓶中乾坤。我宣稱是回春秘藥。她們表示回春就不必了,青春多得用不完,倘若可以瘦身兼豐胸,倒是愿意試試。我介紹小薏仁冬瓜紅棗湯。薏仁利水,冬瓜消腫,可以排除體內多余水分,加上紅棗,還是那句老話,美容養(yǎng)顏。至于豐胸,根本和瘦身自相矛盾,天底下哪來這等有靈氣的食材,瘦身兼豐胸?
我有一本剪貼冊,專門收集各類秘方偏方藥方,包括發(fā)黃的報紙、舊雜志、醫(yī)學神童開的補藥、婆婆寄來的藥方、中壢陳君隆醫(yī)師的藥單、大陸朋友傳授的秘笈,最老的竟可以回溯到大學時代,唉!一轉眼,竟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的書架上愈來愈多保健茶飲、耳穴療法、腳底治療、美容湯方之類的奇門武功,包括一本珍貴的《黑糖傳奇》。那是某個有陽光的寒冬下午,我在巷子閑逛時,闖進一家有機食品店,硬跟店長拗來的。我決定請經(jīng)絡按摩的歐巴桑幫我買一尊人體穴道分布塑像,就是中醫(yī)擺在玻璃櫥窗內展示、從頭到腳都注明穴點的那種。我覬覦她店里那尊好久了。有朝一日,也許,我可以在中語系開一門“草本回春學”,或是“神秘療法”。
(選自《2001年散文選》 / 臺灣九歌出版社)
·責編 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