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歌
槐樹關
我寫下一些與槐樹關相關的字和詞,
我寫下棉花、集鎮(zhèn)、槐樹、鐘聲和遙遠的道路,
與根相關的事物匯聚在一起,
使我的詩歌具有血肉和魂魄。
一片黃土的海充滿張力,黃土的波浪推向遠方。
天空下的巨大母親,在今夜,
天下黃土有越過漢水的傾向。
以紅苕名世的土地,居住外公外婆和生活的眾神,
你生下母親、詩歌、道路
和我終生熱愛的情人,仍在產(chǎn)出。
從槐樹關以南眺望漢江
暮色里,落日在漢江里玩火,產(chǎn)籽。
暮色里,黑暗開始籠罩一千座村莊,世界黯淡下
來。
越過起伏的山崗,我看見漢江最寬的一段。
暮色里,一只滿載的大船泊著;
在燈火點亮以前,漢江是最亮的部分。
農人相繼離開。鄰近的坡地上走過誰家遲歸的牛
群。
我們站在一座山崗上;這里很靜。
暮色里漢江,感到幸福和滿足,開始懷孕。
暮色里的漢江,像一條藏人的哈達。
暮色里的漢江,開路的人穿過群山下安康。
隔著杉樹林眺望漢水南岸
畫中的南岸。穿過杉樹疏朗的林帶,
水和桃花的南岸,
巴山山脈兀立的崗巒,
仍然支持南方的天空。
龐大的逝者之林呵,我將拒絕描述
這個年代的一次日落,
如何將一條大河的真身染紅。
在陜南密林解板
密林中。我們的任務是將一個完整的事物分開。
為了這個,我和父親借助了金屬的力量。
兇器一樣的鋸,牙齒突出,是饑餓的形狀,
嘴唇被完全省略了;在滋啦滋拉的聲響里,
每一次都深入松樹的身體,從那里撕下一些東西。
就是構成了一棵樹的財富的那些事物。
有一種香味升起來(是松樹的香味吧)。
在遠處的村子里,沒有人知道這些。
鋸末越堆越高;有一些光傾瀉在鋸末上。
我們的任務,仍然是把一棵樹分開,
讓金屬繼續(xù)吃進,在松樹的體內挺進到足夠遠。
滋——啦;滋——啦;滋——啦;
我們沒有說話;力量之間的交談就是這樣。
在高川的一夜
我來到這里,僅僅為了看看高川。
高川這個名字吸引了我。
我想象這里應當有一條在高地上流淌的河流。
有人在臨街的屋子里彈花。
看不見彈花人的臉,
彈花的響聲,像一支業(yè)已失傳的童謠。
有風吹過,吹破了窗紙。
寂靜的院落里沒有鳥,只有午夜的月光
照著無人看護的井臺。
兩河
兩條河流在這里交換風與波浪的語言。
請你想象三十年前背鹽的人來到這里。
兩個壯年的背鹽人吃罷飯,
走進了一條燈光幽暗的街巷,
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
武斗的年代,到處已然是兵荒馬亂了,
只有這里還保持著寧靜,
為我保留著童話和活命的鹽粒。
一經(jīng)進入身體就永久迷失的鹽粒啊。
他的兒子現(xiàn)在就站在這里。
馬面山
閃電抽打在多肉的臉上。
閃電金黃,扯開烏云,露出明亮的內部。
閃電落在它赤裸的背上。
閃電之后,是雷聲和雨聲;
閃電落下的地方,
有一條打漁船,船頭立著老艄公。
閃電落下的地方有一條路,
路,在跛行。
沒有血;在暴風雨夜的寂靜里,
馬面山身披鎧甲立著,
全是烏云,全是閃電。
吹風
風吹過苞谷地,吹過連城山多肉的軀體。
風攜帶著整條河流的語言。
在風中,我們唱著歌,離開古道。
秋草起伏不定,像火焰一樣光滑細膩,
綢緞一樣飄動的火焰自下而上,
將一座大山的軀體慢慢焚燒。
重修的廟宇和飄拂的紅布,就在望中!
神的故鄉(xiāng)里大門緊閉,
此刻,沒有一個人影。
黃了谷子,熟了苞谷。
再過不久,大地上將升起焚燒稻秸的滾滾濃煙。
風獨自登上秋天的高處,
神的故鄉(xiāng),鷹不勝孤寂。
馬年·積雨云
一塊青色的積雨云,像一支單獨的翅膀,
在原野的上空緩慢移動,
把春天的頭顱按得很低。
沒有家的漂移,雨的母親,
攜帶馬群,包含
雨、閃電,和關于油菜花期的消息。
這邊的平原沒有言語。
仰望天空的孩子,回到村子里去吧。
當閃電開始咬嚙邊緣,
曾經(jīng)的一切,都必須重新說出。
雨中
在雨中,我看見秦嶺朦朧的身影。
在雨中,我們得失隨緣。
在雨中,寂寞向上生長,成為一片被雨持續(xù)打擊的
池塘。
雨,來自海洋的清水洗盡陳年的舊痕。
雨,將整個平原置于夢境。
涉過河流,有十個村莊在密林那邊的平原做夢。
雨中的人雨中的牛雨中的美人,
雨中上漲的河流,有一只擱淺的船被水抬高。
(選自劉歌詩集《詞語的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