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海山
轉(zhuǎn)眼間,奶奶去世已經(jīng)十年了。這十年中,我曾不止幾十次、幾百次地夢見奶奶,有時候白天做事情坐下來休息,神經(jīng)剛一松馳,無端地就看見她站在我前面,并且能很清晰地聽見她同我說話,一語一笑,一言一行,都和在世時沒有任何兩樣,而每當我要努力地留存這情景時,一切又無蹤無影,歸復(fù)了寂靜。唉,想著以前的時日,還歷歷如在昨天,我卻不能再接受奶奶的愛撫,哪怕是對我的呵斥。有誰能夠理解我此時的心情呢?
可以說,自嫁到關(guān)家,奶奶幾乎沒享過什么福。她十九歲過門,二十六、七歲時,爺爺便隨國民黨南京政府到了臺灣,一去就是四十多年。曾祖父為早期同盟會會員,矢志革命,東奔西走,奶奶及其余家人相隨左右,終年居無定所,食不裹腹。尤其在西安暫住的兩年,姑媽四歲,父親剛出生不久,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奶奶甚至去給人洗衣和揀拾破爛,長期的涼水浸泡,致使整條左臂紅紫異常,終生不能恢復(fù)。后來定居運城,生活剛安穩(wěn),又趕上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因為爺爺?shù)膯栴},親戚們怕受牽連,都與奶奶劃清了界線,就連爺爺?shù)挠H哥哥也以極不平等的方式與奶奶分了家。分家后,孤兒寡母的,奶奶生活之困窘就可想而知了。聽爸爸說,那時家里糧食不夠吃,以至剛強的奶奶捧著飯碗跪在地里揀麥粒,一晌下來,小腿、膝蓋都被麥茬扎磨得血跡斑斑!——捧著飯碗揀麥粒,若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親人的身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但在人格上,奶奶是無愧的。她一輩子沒和人吵過架,對別人的困難總是傾力相助,在村子里義務(wù)接生四十余年,無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從來是隨叫隨到,更沒出過任何事故,直到她病重不能下床。難能可貴的是,她從沒有因此而收過別人一分錢,吃過別人一頓飯,現(xiàn)在,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奶奶接生的,全村男女老少,不分父子,見面都親熱地稱她“關(guān)媽”。聽到這稱呼,想必奶奶是很自豪吧。
是的,奶奶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不認識一個字,但她多少年來,清清白白,崇尚道德,和睦鄰里,任勞任怨,似一介婦人之軀拉扯著關(guān)家后代,貧窮卻從不齷齪,瘦弱但從不彎腰,讓我每每看見社會上一些所謂知書達禮的體面人的所作所為時,便不由想到我的奶奶,想到我那甚至連“人”字也不會寫的奶奶!
1988年,與奶奶分別了四十一年的爺爺從臺灣回來,看到兒女成群,家里井井有條,又聽了鄉(xiāng)鄰對奶奶這些年所受的苦難及奶奶的種種事跡的講述,木禁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奶奶反倒在一旁勸爺爺:“回來了就好。兒孫一大堆的,哭什么?沒出息!”
其實,奶奶的心里何嘗不在流血?只是多年的艱辛早磨就了她樂觀地面對一切的性格,她的眼淚早哭干了!
爺爺一回來,我們家的親戚也驟然多了起來,沸沸揚揚的,屋里院外熱鬧非凡。這時候,奶奶卻常常一個人默默地躲在背人處發(fā)呆,一坐就是小半天。嘰嘰喳喳的人們都忙著招呼臺灣貴客了,有誰還能留心到這不起眼的老太婆呢?終于有一天爺爺帶領(lǐng)一大群人去給曾祖父上墳,奶奶說啥也不去。將到墓地時,卻有鄰人跑來告說,奶奶突然休克了。我趕忙回去,只見奶奶躺在土炕上,渾身抽搐,面無血色,嚇得我站在一旁直哭。過了一個多小時,奶奶慢慢醒轉(zhuǎn),大家就各忙各去了。后來,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此事。想一想,也是,奶奶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大家要關(guān)心的事又那么多,這樣一件小事過去就過去了,誰還能總把它記掛在心里呢。
可是……我呢?也不過爾爾。我自幼體弱多病,又排行老大,多年的寡居及種種生活之艱辛愈堅定了奶奶延續(xù)關(guān)氏香火之決心,因此,對我呵護備至,格外地溺愛。然而,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時間長了,反倒覺著理應(yīng)如此。上學(xué)期間,我借口住校,禮拜天寧愿與同學(xué)吃喝瘋玩,也不回家去看奶奶。偶爾回去幾次,還找茬和奶奶拌嘴,惹她生氣。大學(xué)畢業(yè)后,由于工作等諸事不順心,我卻把火發(fā)到了奶奶身上。那時候,我目空一切,即使半夜三更,也能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大鬧一場,從沒有考慮過奶奶的心情及其它。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是十足的混蛋呀!奶奶只不過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而已,有什么能力去解決使我感到頭痛的事情呢?可當時,我竟魔鬼纏身似地不由自己。
每次我無理取鬧時,奶奶總是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坐在一邊半聲不吭,目光哀傷,滿臉的木然,嘴唇顫動著,以她那古老的渾厚方式所表示的奴性的愛心忍受著,原諒著……后來奶奶得了癌癥,我曾幾次向做醫(yī)生的父親打聽,奶奶的病與生氣有無關(guān)系?或許我潛意識里想以“無知”來解脫自己從前的所為;或許我想聽到父親說一句“沒有關(guān)系”,以此來減輕自己的良心的重負——奶奶的病實在是被我氣的呀!
奶奶的病剛出現(xiàn)時,先是右腿上部長出小拇指肚大的一個硬塊,很快便影響到走路。去某市醫(yī)院檢查,又被誤診,僅半年多時間,就做了兩次手術(shù),每次手術(shù)后的半個月二十天,奶奶都惡心嘔吐,水米不進,輸液的針頭扎得胳膊、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紅點點,病情卻未見一點好轉(zhuǎn)。到去年六月份,右腿已腫得套不進褲子,而且,不間歇地渾身瘙癢,我們在旁不停地搔搓也不頂事。不得已,7月份去西安再做手術(shù)。手術(shù)時,自上午 10點到下午4點我一直蹲在手術(shù)室門口,心里煩燥不安,一口水沒喝也不覺得饑渴。醫(yī)生端著滿滿一臉盆從奶奶腿上取出的癌變物說,你們放心吧,做了手術(shù)就好了。那時,我竟天真地信以為真,看手術(shù)順利也就放了心,高興得一口氣喝下兩瓶啤酒!晚上,我和安黎一起去賈平凹家,平凹給我念了一篇他不久前給《家庭》寫的專欄文章《說死》,又給我講了他父親當時的病,想藉以啟發(fā)我的超脫,而我還欣喜地告訴他,我奶奶經(jīng)過這次手術(shù)或許還就徹底好了呢?是否人在那種心情下都變得蠢笨,都愿意相信奇跡會在自己的身上出現(xiàn)?唉,早知道后來,我寧愿一個朋友也不去見,時刻守在奶奶身邊,哪怕多陪伴她半分鐘,也好讓我少一份遺憾!
從西安回來,奶奶的病情便迅速惡化,無法控制。她一輩子與人為善,剛強堅烈,多少非人的困難挫折都沒能讓她喊一聲苦,這時,卻不住地呻吟。奶奶是實在疼痛難忍了!每次輸液時,奶奶都死死抓住我的手,有時不言不語長時間的地看著我,總是滿含著渴望,可是——奶奶呀,如果能讓我替你受罪,甚至去死,我會毫不猶豫的,但是,現(xiàn)在,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此時,我真希望奶奶是個哲學(xué)家或者基督教徒,這樣,她便能參透人生的是是非非與生命的苦長福短,超然而去。然而,奶奶根本不懂什么唯物主義或者阿彌陀佛,她只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留戀這人間,她不想離開我們呀!
“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人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是,我不明白,奶奶積了一輩子的福,為什么老天還要讓她如此地受罪呢?我不明白,多少的招搖撞騙之徒仍在世上花天酒地,爾詐我虞,卻讓一個善良的人不能享受陽光?我不明白,奶奶從來沒有麻煩過任何人,這一次剛剛答應(yīng)手術(shù)好了后到我太原的新家住幾天,而這么一丁點的愿望也不能讓她實現(xiàn)?我不明白,……奶奶含辛茹苦地把我們養(yǎng)育成人,使我們獨立,只是為了盡她極平常的義務(wù),為了親自將我們交給爺爺,為了關(guān)氏后代活出個樣子。而當她拖著疲竭的身心完成了這一使命,竟不肯再多留半年!
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外奔波,為名,為利,為一些俗之又俗的身外之物,即使逢年過節(jié)回家,也忙于應(yīng)付了熟人,說著一大堆淡而無味的客套話,曾幾何時,在與朋友高談闊論之余想到過奶奶的孤寂以及她對我的拳拳之心呢?稍稍能讓我感到寬慰點的是,在奶奶患病期間我為她買的一些鮮荔枝及其它高級水果她沒有因嫌價格太貴而拒絕食用。這可是她這輩子惟一的一次啊!
奶奶去世時,我哭得暈了過去。鄰居長輩扶起我,說奶奶的眼睛憑誰也合不住,定是牽掛著我的事,讓我去給奶奶說說寬心話。我知道奶奶是為我的婚事操心,在這一點上,她有著一種不近情理的封建,總覺得我到了結(jié)婚年齡而她又看不到孫媳婦,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無法向先去的老人交待。她實在是放不下我呀!
可以告慰奶奶的是,在她去后的第十個月,我已了了她這一心愿,婚事辦得很圓滿,妻子也很賢惠,是她平時認可的那種女子,而且,她托給從未見面的孫媳的夢也已收到,日后,我們將繼續(xù)按照奶奶的道德要求去做人行事。我們都在為了奶奶而努力地活著。
安息吧,奶奶!我們會時常去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