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頤

歌德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p>

如果說有一種樹，能代表占世界最多人口的宗教信仰，那就是菩提樹。菩提樹原是產(chǎn)在印度的畢缽羅樹，?？?，榕屬，本是一種很普通的樹。菩提，梵語bodbi，即覺、智、知的意思。就是因為當(dāng)年佛祖釋迦牟尼在這種樹底下冥思苦想，悟出佛道，于是，它就成了佛教信徒的圣樹，成了一種信仰的象征——那種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象征。

有這樣一株菩提樹，一個國家的軍隊為它守衛(wèi)了2300年。它生長在斯里蘭卡的圣城——阿努拉德普勒，這株菩提樹冠名為“圣菩提樹”。據(jù)說是2300年前取印度釋迦牟尼在其下悟道的菩提樹分出的枝條種下的(而那株母樹，在分出圣菩提樹枝條后不到十個世紀便死去，印度人又在2200多年后再從圣菩提樹上取枝種植在原址)，即使這座圣城經(jīng)歷數(shù)次戰(zhàn)火，守衛(wèi)從來沒有間斷過。因此，圣菩提樹園被全世界的佛教徒視為佛跡圣地，所有的人去參拜圣菩提樹，在半公里外，都必須步行，古代的國王和現(xiàn)在的總理也不例外，而且只能遠遠目視，絕無可能觸摸，即便要落葉，也不可能輕易得到，全由和尚悉心收藏，用于重要的法事。在虔誠的佛教徒眼中，葉中有佛，佛有菩提。據(jù)說，許多佛教國家的著名寺廟，都有圣菩提樹分枝長成的大樹，北京植物園的暖房里，就長著一株這樣的菩提樹，是斯里蘭卡總理訪華的禮物。

如果說有一種樹，是世界人民公認的，最能代表和平與幸福，那就是橄欖樹?！妒ソ?jīng)》中對橄欖樹的描寫最為經(jīng)典。在諾亞方舟的故事中，當(dāng)鴿子飛離小船去探詢洪水滔天的世界，人類在翹首企盼著災(zāi)難快點消逝時，和平鴿銜回來了橄欖枝。自此，橄欖枝寓意著大自然和人類的沖突停止了。因為在古代的地中海沿海各國，都種著大量的橄欖樹。橄欖油不但可食用，還被用來搽發(fā)涂身。在宗教洗禮的儀式中，主教常常用浸有橄欖油的圣水為受禮者施禮。而在有關(guān)《圣經(jīng)》的多幅名畫中，耶穌經(jīng)常在橄欖樹下傳教，他死后也是葬在橄欖樹下。

倘若當(dāng)初，橄欖樹寓意著上帝饒恕了人類的罪行而停止了滔天洪水，人類與自然重建和諧的關(guān)系，那么今天，橄欖樹則意味著告訴現(xiàn)代人什么是人性，人類有什么相同點，人類如何和平相處和相互尊重。

據(jù)說，正是古人對連綿不絕的戰(zhàn)爭的厭倦，才促使古代奧運會的興起。公元前776年，第一屆古代奧運會在奧林匹亞山下舉行。為了通知所有人“奧運會即將舉行，戰(zhàn)火必須停止”，古希臘每個城邦的城門上都高懸著用橄欖枝裝飾的告示，而參賽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獎賞，也是用橄欖樹枝編制而成的花環(huán)。2780年過去了，雅典時間2004年8月13日21時24分，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一株橄欖樹上，這是第28屆奧運會開幕式現(xiàn)場。那一夜，當(dāng)重返故里的奧運會盛裝開幕時，很多運動員手持橄欖枝或頭戴橄欖花環(huán)入場，人們欣喜地看到，朝、韓選手再一次攜手入場，伊拉克、阿富汗、東帝汶運動員得到滿場觀眾的熱烈掌聲。而整個運動會授獎升旗儀式中的優(yōu)勝者，也多了一個橄欖枝編成的花環(huán)。當(dāng)開幕式表演接近尾聲時，所有的隊員都朝“?！敝斜既?，那里，有一株橄欖樹——那是人類夢中的橄欖樹。

如果說有一種樹，誕生了一條劃時代的科學(xué)定律，那就是劍橋大學(xué)的幾株蘋果樹?？岛?xùn)|岸，一組歌德式的歐陸建筑，一列皇家古堡式的城墻，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那就是當(dāng)年詩人徐志摩神魂顛倒的天堂——劍橋大學(xué)圣三一學(xué)院。學(xué)院里幾株相貌平常的蘋果樹，卻名揚世界。當(dāng)年牛頓就坐在樹下，給掉下來的蘋果砸中腦袋，于是出竅了“萬有引力”這條物理定律。究竟哪株是牛頓之樹，已無從稽考，但劍橋出過的名人卻不計其數(shù)，僅圣三一學(xué)院，諾貝爾獎得主就有28位，外加6位英國首相，難怪劍橋大學(xué)的一位校長說：“要數(shù)盡劍橋出過的名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真是牛氣沖天。

如果說有一株樹，最能代表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文化，那就是生長在黃帝陵里的軒轅柏。這株古柏，雖然歷經(jīng)50多個世紀的風(fēng)霜雨雪，閱盡人間滄海桑田，但仍枝繁葉茂，英姿偉岸。據(jù)說，與50多年前相比，古柏胸圍又增加了33厘米，可見它老當(dāng)益壯，充滿活力。古柏旁有一石碑，上書五個大字：“黃帝手植柏?！绷碛行∽郑骸按税馗呶迨耸谐?，下圍三十一市尺，上圍六市尺，為群柏之冠，相傳至今已五千余年?！避庌@柏集幽、古、奇為一體，凝端莊、凜然、壯美為一身，厚重曠達，浩然卓爾。它是被林業(yè)部編為第一號的古樹名木，它是全球公認的“世界柏樹之父”。

如果說有一片樹林，最能說明中國哲學(xué)文化的博大精深、上層建筑理論的精辟與實用，那就是占地3000畝的曲阜孔林。

到孔林，最好登上二林門的觀樓，憑欄俯瞰，千畝古木，郁郁蔥蔥，洋洋大觀，壯景迷人。傳說孔子有賢人七十二、弟子三千，他死后，這些四方弟子們各移一木栽于林中，于是就形成了“萬木林”。林內(nèi)現(xiàn)有各類樹木達10萬余株，共111種?！按蟪芍潦ノ男跄埂保簿褪强桌戏蜃拥陌蚕⒅?，就在這片林中。但也因為林中多雜木，引起不少非議，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引《皇覽》載：“孔子死后，弟子以四方奇木來植，故多異樹，魯人世世代代無能名者?！彼?，那位寫了《桃花扇》的赫赫有名的孔尚任先生，曾獨坐祖墓前感嘆：“君王駐輦何曾少，龍脈難佐世間才。”但我認為，這實屬偏見。君不見，正是因為千畝園林，百種古木，共生共長，參天蔽日，才形成了“百家爭鳴”，才造就了儒家文化的博大精深。君不見，歷代帝王，都把孔子捧為“先師”、“至圣”，修廟建祠，頂禮膜拜，競相比尊。到了清朝乾隆帝，干脆把女兒嫁給了孔圣人的七十二代利、子“衍圣公”。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滿漢不能通婚，乾隆就讓女兒先認漢族大臣于敏中為義父，故稱于氏，她的墓自然也在孔林中——萬歲爺畢竟比凡人聰明，何況他還自稱“十全老人”。

如果說有哪一位思想家，最能夠從一株樹中，把辯證法闡述得讓你瞠目結(jié)舌，那只有莊子了。有一則故事：一個名叫匠石的木匠，要到齊國去，路過曲轅這個地方，見到一棵樹植于村社之中，社樹高大無比，若用來作舟，可能夠十多個舟的木料。匠石掃了一眼，繼續(xù)趕路，他的弟子大惑，問：“師傅，自從我拿著斧頭跟隨您以來，從來沒見過如此莢材的樹，而您卻不正眼看它，為何?”匠石回答：“不要再提它了，不過是紋理散亂的無用之樹。以其造舟則沉于水下，以其為棺則很快腐爛，沒有一點用處，所以才一直長在那兒，沒人愿意砍伐它。”當(dāng)天晚上，匠石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社樹對他說：“匠石啊，你只知道我無用，卻不知道無用正是我長壽的原因。你看那些有用的木材，有些還沒有長成就被人砍伐了，正因為它有用，才被世俗利用，被利用，就是它生命的結(jié)束，我若有用，早就喪命，還能活著嗎?”莊子于是得出結(jié)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

莫知無用之用……據(jù)說這是用來警示為官者的。

如果說有一株樹，它的美麗傳說在中國婦孺皆知，那肯定是長在月宮里的那株桂花樹了。據(jù)文字記載，中國桂花栽培歷史達2500年以上，屈原的《九歌》有“援北斗兮酌桂漿，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到了陳后主(583—589年在位)干脆為妃子張麗華造“桂宮”于皇室，植桂一株。樹下置搗藥用的杵臼，并使愛妃馴養(yǎng)一白兔，時時漫步于中，謂之月宮。由此可見，自古以來，桂樹就受人喜愛。前些年，國人舉行10大名花評選，桂樹一躍登上寶座。我國農(nóng)歷八月，又稱桂月。此月是賞桂的最佳時期，又是賞月的最佳月份。中國的桂花，中秋的明月，自古就和我國人民的文化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舉頭望明月，所有的奶奶都指給孫兒看，那月宮中的黑影，便是桂樹。于是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玉兔搗藥、月中宮殿、宮中仙境，早已成為民間膾炙人口的美談。就連一生豪邁的毛澤東，不也寫了一首纏綿悱惻的《蝶戀花》嗎?！皢栍崊莿偤嗡?，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p>

如果說有一株樹最有靈性、最通人性，那大概就是生長在青島嶗山太清宮的“絳雪”了?！敖{雪”是一株山茶樹，據(jù)明崇禎年間《嶗山志》記載，該樹由明代永樂年間著名道士張三豐所種，現(xiàn)此樹老干虬枝，樹冠如蓋，在百花凋謝的冬季，紅花怒放，璀璨艷麗。蒲松齡《聊齋志異·香玉》篇中說的是，膠州一位姓黃的書生在太清宮讀書，與白牡丹“香玉”相愛，幾經(jīng)周折，在山茶花“絳雪的幫助下，終成眷屬。“絳雪”亦鐘情于黃生。結(jié)局是黃生死后，香玉和絳雪雙雙殉情而死。蒲松齡嘆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ㄒ怨韽模艘曰昙?，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眱和瘯r代，愛聽老人講鬼故事，但往往心中懼怕，后來讀了《聊齋志異》，就如魯迅先生所言：“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妄為異類?！蓖瑢W(xué)們寢室妄議，每每一覺醒來，恨不得撞上“香玉”和“絳雪”。

如果說有一處樹，最講情義、最是忠肝義膽，那一定是井岡山大井的兩株樹。一株是南方紅豆杉，一株是羅木石楠，都有150年左右的樹齡。1927年10月，毛主席率領(lǐng)秋收起義部隊上井岡山，就住在樹下的“白屋”里，毛主席常在樹下觀看紅軍官兵操練。當(dāng)時，大樹枝繁葉茂，清晨傍晚，常有禽舞鳥鳴。1929年紅軍撤離井岡山，敵軍竄入大井村，“白屋”被燒得只剩下一堵殘墻，兩株樹也只剩下枯枝焦葉。當(dāng)時，人們以為兩樹已被燒死。1949年春，這兩株樹在時隔20年后，竟奇跡般地抽枝發(fā)芽。1965年，毛主席重上井岡山，這兩株樹破天荒地開花結(jié)果。1976年，兩株樹又莫名其妙地再次枯萎，不久，毛主席便與世長辭。1978年后，兩株樹恰似枯木逢春，再次抽枝吐翠。

如果說有一片最大的園林，是靠移栽大樹形成的，那就是河北易水旁的清西陵了。陵園中郁郁蔥蔥的古松林，隨山起伏，順道蜿蜒，茫茫如海，蒼勁青翠，號稱華北之最。據(jù)資料記載，雍正至道光年間，共移栽成年松樹20多萬株，僅道光8年，就撥銀11000多兩植樹。如今剩下的2萬多株古松，平均樹齡500年上下，有的已達千歲。移栽的大樹主要來自河北淶源縣上老荒村，皇上為了表彰該村所做出的貢獻，傳旨更名為“上老芳”村并鐫刻于村口的石壁上。對移運成材的大樹，重栽時每個坑內(nèi)倒入一斗黃米作為肥料，陵園樹林由特定官員專管，西陵內(nèi)務(wù)府設(shè)立樹戶，規(guī)章極嚴，要求株株成活。

如果哪位平民百姓對移栽大樹最不以為然，那大概是浙南山村的一位老太太了。有一則新聞?wù)f，山村的院子里有一株百年的桂花樹，葉美花香造型好，有人愿意出資十萬買走它，房主老太太不肯，加價到15萬還是不肯，老太太說：“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祖宗的財產(chǎn)，我不能當(dāng)敗家子?！毙侣劚尘埃豪咸抑胁⒉粚捲！Ｎ铱戳T，不禁拍案稱奇，拍案叫好。近些年，大樹“遠嫁”城市成風(fēng)，這種莢了城市、損了鄉(xiāng)村的做法，實在無益于綠化美化整體水平的提高。老太太太有骨氣了，她不賣的不僅是祖宗的財產(chǎn)，還有可貴的精神財富。

寫了不少的如果，應(yīng)該有個結(jié)果，結(jié)果是面對萬千樹木，樹耶?人耶?神耶?卻越來越糊涂了。倒是《世說新語》的一則故事，道出了結(jié)果：晉代桓溫北伐前秦時，經(jīng)過金城，看見他少年時栽種的柳樹大已十抱，攀枝執(zhí)條，不禁潸然淚下，感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