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看過一出叫做《紅燈記》的京劇,那里面有一個磨刀人,他的叫聲很特別——磨剪子來,搶菜刀!我覺得這個聲音很氣派,于是經(jīng)常沒來由地模仿他亮上這么一嗓子,惹得街坊的大人們都笑話我:這小子沒出息,長大了要當(dāng)個磨刀的。我們這里操這個職業(yè)的,吆喝聲跟他不一樣,他們一般這樣吆喝:磨剪子,磨刀——聲音一點也不高亢。
長大以后,街上的磨刀人也少了,吆喝聲幾乎聽不到了。
去年,我在一個繁華的小區(qū)里買了一套房子,站在房子的后涼臺上可以看見整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到了傍晚,小區(qū)里熱鬧得很,賣什么的都有。突然有一天,我聽到了那個久違的聲音——磨剪子來,搶菜刀!這聲音像極了《紅燈記》里那個磨刀人的聲音。我記得那個傍晚有著很好看的晚霞,太陽像一個巨大的橙子,掛在晚霞里面,將溫軟的光撒在眼前的人群和花草上。
循聲看去,一個穿藍(lán)色工作服,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的小伙子便映入我的眼簾。他扛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板凳,沿著樓底的花壇邊慢悠悠地走著,不時抬起頭來吆喝一聲——磨剪子來,搶菜刀!我注意到,他的臉很臟,上面沾滿了油污,嘴唇很大,讓他的嘴巴看上去好像豬的嘴。他的神情好像很不自在,走幾步就往四面打量一下,好像害怕有人來趕他走的樣子。我突然想到自己家的刀應(yīng)該磨一磨了,上次我用它砍排骨,崩了好幾個牙在上面呢。我招呼他:“磨刀的,等一下,磨刀?!?/p>
我拿著菜刀下樓,他已經(jīng)在樓下支好了攤子。
他坐在一抹斜陽里,肩上披著橘紅色的晚霞,面前豎著那條板凳,板凳上用鐵絲綁著一粗一細(xì)兩塊淡綠色的磨石。磨石都從中間凹陷下去,好像用了很多年的樣子。見我走過來,他靦腆地沖我咧了咧肥厚的嘴巴:“兩塊錢磨一把?!?/p>
我把刀遞給他,壓價道:“貴點兒了吧?上次我磨刀的時候,人家才要我一塊錢呢。”
他怔了一下,臉突然就紅了:“真的?那就一塊吧。”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痛快,一時感覺不好意思起來,我說:“你很好說話嘛,該幾塊就幾塊……”
他一邊用大拇指試探著刀鋒,一邊打斷我說:“我第一次來城里,就按城里的價錢。”
我想,我也不知道城里是個什么價錢呀,說不定還不止兩塊呢,但聽他這么一說,我也就不再絮叨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聊。我說,伙計你剛才吆喝的那一聲很正宗啊,跟誰學(xué)的?他拘謹(jǐn)?shù)鼗卮穑瑳]跟誰學(xué),自己琢磨著亂吆喝唄。我覺得他是在撒謊,沒跟誰學(xué),你應(yīng)該這樣吆喝——磨剪子,磨刀??磥硇』镒硬惶矚g跟我說話,我便不說了,蹲在他的對面看他工作。他先將兩只手合在一起,用力搓了兩下,再把板凳腿上掛著的一塊抹布伸到旁邊的一個小鐵罐里蘸濕了,然后很仔細(xì)地來回在菜刀上抹了兩下,最后伸手撈起一把水灑在磨石上面,就在前面的那塊粗磨石上“沙沙”地磨了起來,他的動作相當(dāng)熟練,胳膊推拉起來像是在跳舞。
這個場面,很容易地就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老家看一個老人磨刀時的情景。除了吆喝聲不同以外,那個老人也這樣干活,不過比這個小伙子要從容得多,他會一邊磨刀,一邊唱戲,戲詞是很悲傷的那種——忽忽的北風(fēng)刮村頭,村頭上站著我可憐的王小二……他對人很和善,一般沒有現(xiàn)錢的人找他磨刀,他都會在板凳腿上畫個記號,再在記號上劃上一根道道,然后歉意地對那個人笑笑,好像反倒是他欠了別人的。等這個人下次有錢了,他會笑瞇瞇地提醒人家,某某,三根杠兒啦。有時候他喝醉酒了,就把刀呀剪子呀什么的排成一行,沖它們唱歌:我是個公社的飼呀么飼養(yǎng)員哎嗨呀……
看著眼前這個專心致志磨刀的小伙子,我的眼前驀然一亮,那個老人也長著一張大嘴巴!我忍不住蹲下身來,歪起腦袋來看他的臉,果然,他的長相跟那個老人很相像。
“磨刀的,你的手藝是祖?zhèn)鞯膯??”我問?/p>
“不是?!彼卮鸬煤芎喚?,似乎害怕耽誤了干活。
“不對吧,你的家什可都是老的?!?/p>
他似乎有些慌亂,急速地瞥了我一眼:“大哥你忙去吧,磨完了我就喊你一聲。”
看樣子他不太喜歡我的問題,于是我走開了,坐到對面的花壇邊看他的背影。我記得小時候我也經(jīng)常在后面看那個磨刀老人的背影,我覺得他的背影很好看,當(dāng)他拉動身子的時候,腦袋在他的肩頭上一晃一晃的,像一只過年時候的玩具——搖拉猴兒。我尤其喜歡看他磨完了一把刀,將刀舉到太陽光下面,晃動白花花的腦袋看刀鋒時候的樣子,他像拉鋸那樣,來回地打量,嘴里還吹著口哨。如果他感覺滿意了,嗓子眼里會發(fā)出像公雞打鳴那樣的聲音——喔喔。
有時候我故意在他的背后大聲喊:“當(dāng)心割了你的豬嘴!”
老頭就回過頭來,沖我一笑:“割你的雞雞?!?/p>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我娘拿著菜刀對我說:“你去看看磨刀老頭在沒在街上,把刀磨磨去?!?/p>
我去了,那塊空地上什么也沒有,風(fēng)掃過去,黃沙彌漫。
后來我爹說,他死了,死了好長時間了。我爹說,那可是個有趣的人,六幾年“忍餓”的時候,大家都干不動活了,躺在炕上忍著。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摟著老婆坐在村西頭的碾盤上唱戲,唱著唱著,老婆和孩子就睡著了。他把孩子橫在大腿上,把老婆的腦袋抱在懷里,騰出一只手來,在老婆的頭上捉虱子,風(fēng)吹散了老婆的頭發(fā),他就用手捏著老婆的一縷頭發(fā)用嘴尋找那里面的虱子,陽光照著這一家三口,熠熠地放著光芒。天擦黑的時候,他老婆死了,他的嘴巴上滿是虱子皮,他就張著通紅的嘴巴唱戲:日落西山天黃昏,虎奔深山鳥奔林……后來,村里的人湊錢幫他打了一口薄棺材,出殯那天他唱得死去活來:十來個月,飄清雪,大白棉花包著我,不提個老婆還好受哇,提起個老婆想死我呀想死我……直到唱暈在墳頭。
我不敢斷定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不是磨刀老人的孩子,但我對他干的這個職業(yè)充滿了敬畏。
“大哥,刀磨好了。”小伙子扭過頭來招呼道。
我摸出五元錢遞給他,他急了:“大哥,說好一塊的嘛……”
我把錢硬給他塞進(jìn)了褲兜,轉(zhuǎn)身上了樓。
從樓上往下看去,我看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夕陽的余輝將他染成了一個金人。
呆了一會兒,他漫無目的地吆喝了一聲:“磨剪子來,搶菜刀——”
我看見他動作麻利地歸攏好家什,站直身子,將食指勾起來,刮開臉上的汗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彈。
從那以后,我就會經(jīng)常在傍晚的時候看到他,他比以前從容了許多。他挺著腰板,扛著板凳,一個樓座一個樓座地吆喝:磨剪子來,搶菜刀——每當(dāng)聽到有人在樓上喊:磨刀的,停一下!我都要替他高興上那么一陣子,小伙子的生意又來了哦。
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在樓下碰見了他,他主動跟我打招呼:“大哥,下班了?”
我站住了:“伙計,最近生意還好?”
他笑得依然靦腆:“還成,能養(yǎng)活家了?!?/p>
我站在那里跟他聊上了,我問他結(jié)婚了嗎?他喜滋滋地說,早結(jié)了,媳婦快要生了,他找人算了一卦,是個男孩。我打趣道,你還有點重男輕女啊,這樣可不好。他笑得像一只被人胳肢的老鼠,嘿嘿,俺家到我這代已經(jīng)四代單傳了……沒辦法。我問他,媳婦在家干什么活兒呀?他的眼睛黯淡下來:“閑著……村上的地被征走了,我媳婦是個啞巴,出門不方便?!?/p>
“你可以讓她也支個磨刀攤子啊。”說完這話,我后悔了,她怎么吆喝?
“以前幫我打過下手,這不快要生了……”
“生了以后讓她來城里干點兒別的。”
“啞巴,打不了工的?!?/p>
我的心里很難受,安慰了他幾句,就上樓了。
他站在那里,冷不丁喊了一聲——磨剪子來,搶菜刀!
過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他把板凳“裝修”了,那上面飄著幾個漂亮的動物型氣球。
要過年了,我在單位上班的時候想,把家里的刀磨快一點,過年做飯還麻利。
下班進(jìn)了我們小區(qū),我就滿大院找他,我估計這幾天他一定很忙。
轉(zhuǎn)了他經(jīng)常去的幾個樓座,終于也沒見著他的影子。
我愛人在樓上喊我:“你亂轉(zhuǎn)悠什么?回家做飯?!?/p>
上樓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磨刀小伙的板凳靜靜地躺在樓下的一堆殘雪中,上面的磨石已經(jīng)沒有了,板凳腿只剩下了一只,旁邊散落著幾塊五顏六色的氣球皮。我預(yù)感到出了什么事情,連忙往四下打量,眼前除了一堆一撮的殘雪,什么也沒有,風(fēng)吹過裸露在雪外面的枯草,簌簌顫動。我大聲喊:“磨刀的,磨刀的,你在哪里?”
我愛人跑下來,拖著我就往家走:“你找他干什么?他惹下大禍啦?!?/p>
坐在溫暖的客廳里,愛人告訴我:那個磨刀的小伙子把城管的人打了,剛才被小區(qū)的保安扭送到派出所里去了。我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那是一個很老實的年輕人啊。我問為什么打的?愛人說,他跑到馬路上招攬生意,城管的人要沒收他的板凳,他就往咱們這個小區(qū)里跑,城管的人就在后面追他,結(jié)果追到咱家樓下就把他追上了。城管的人從他懷里往外拽他的板凳,他不讓,他說,這是他家祖?zhèn)鞯娘埻?,從他爺爺那輩上就指望著這根板凳吃飯了。城管的人讓他交罰款,他把胸口捂得嚴(yán)嚴(yán)的,蜷在地上。城管的人趁機(jī)去拿他的板凳,他就跪在板凳前拆那兩塊磨石,他說,沒有了磨石他對不起祖宗。城管的人不讓他拆,拉扯著就打起來了,再后來他就瘋了,用板凳掄那些人……我聽不下去了,我記得他媳婦這個時候應(yīng)該生孩子了吧?也許此刻他的啞巴媳婦正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盯著門口看呢,她在等那條掛滿氣球的板凳和扛著板凳的人。
雪下起來的時候,我站在陽臺上,隔著簾子一樣的雪片看樓下,板凳被雪覆蓋住了。
我想,他應(yīng)該就是那個磨刀老人的孫子吧?
磨剪子來,搶菜刀——這個高亢的聲音讓我感到外面的冬天是如此的溫暖與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