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海山
魯迅先生作為偉大的文學(xué)家,歷來以冷峻的面孔、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活在其崇敬者的心中,而事實上,那僅是先生生活的一個方面。每個人都有多重性格,只看對象的不同而表現(xiàn)區(qū)別罷了。與所有的普通人一樣,先生同樣有熾熱的情感、纏綿的愛戀、無助的孤寂、憂人的愁煩,以及虛浮的幻想、瑣屑的計劃——1925年至1927年間先生與許廣平女士的來往信函結(jié)集而成的《兩地書》便是向讀者展現(xiàn)了如此這般的魯迅先生。
《兩地書》是先生與許廣平女士熱戀期間的通信集,實際上是一本情書。在這本情書里,雖然并“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只是信筆寫來,所講的又不外乎學(xué)校風(fēng)潮,本身情況,飯菜好壞,天氣陰晴……”但因為信札通常只是寫給第二個人看的,也許寫作之時并未準(zhǔn)備將來竟要拿去發(fā)表,故字里行間談人生,談讀書,談當(dāng)局,談新聞,談?wù)?,談對之感興趣的一切話題,無拘無束,遣詞造句也更樸實,更率真,反而較別的文章更容易鮮明地表現(xiàn)出作者的個性。
情書的特點貴在情真。先生與許廣平交往之時,已愈不惑之年,但雙方那滾燙的愛,實不亞于青春男女。1926年先生應(yīng)林語堂之邀去廈門大學(xué)講學(xué),初到甫定,便連續(xù)收到許廣平的兩封信,“高興極了”,立刻致信給對方:“這幾天,我是每日去看信的?!彪S后把自己即使非常細(xì)小的生活末節(jié)也不忘告訴對方:因為廈大當(dāng)時的校園環(huán)境尚不太好,雜草叢生,頗多小蛇,所以,“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連夜間小解也不下樓去了,就用磁的唾壺裝著,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近于無賴,但學(xué)校的設(shè)備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苯陶n一段時間后,“聽講的學(xué)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邪視,并且將永遠(yuǎn)如此,直到離開了廈大?!倍嗝丛溨C而又坦誠的表白啊!更有意思的是許廣平,“這封信特別的‘孩子氣十足,幸而我收到了。‘邪視有什么要緊,慣常倒不是‘邪視,我想,許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罷!”料不到先生又能回信一封:“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這哪里看得出來竟出自一位文學(xué)大師的婚戀,簡直就是癡郎情妹的憨直、調(diào)皮,濃情切意,躍然紙上!歲月悠悠,有時候一天收不到許廣平的信,先生便坐臥不安;有時候,雙方一天都要寫兩封或幾封信:“今天下午剛發(fā)一信,現(xiàn)在又想執(zhí)筆了。這也等于我的功課一樣,而且是愿意做的那一門……我寄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的綠色郵筒中,我總疑心那里會慢一些。然而也不喜歡托人帶出去,我就將信藏在衣袋內(nèi),說是散步,慢慢地走出去,明知道這絕不是什么秘密事,但自然而然地好像覺得含有什么秘密似的。待走到郵局門口,又不愿投入掛在門外的方木箱,必定走進(jìn)里面,放在柜臺下面的信箱里才罷?!币灾轮灰獙懞昧诵?,哪怕半夜三更,也必須即刻投進(jìn)郵筒,方可安睡。
由于信札的特點,于其中更可看出先生的人品和道德?!坝星嗄旯艋蜃I笑我,我是向·來不去還手的,他們還脆弱,還是我比較的禁得起踐踏?!焙蔚鹊男貞?,何等的氣魄!但是,對于一些阿諛奉承的小人,先生卻總是嫉惡如仇,橫眉冷對:“白果尤善興風(fēng)作浪……對于較小的職員,氣焰不可當(dāng),嘴里都是油滑話。我因為親聞他密語玉堂‘誰怎樣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我是不與此輩共事的?!鄙钪校Т烁呱袘B(tài)度的恐怕是不乏其人,然而,真正能夠做得到的,又有幾多?
三句話不離本行。自然,書信中怎會少了對于文學(xué)的觀點與探討?像那句著名的“詩論”“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關(guān)殺掉”就出自1925年6月28日先生致許廣平的信中。還有一些語句,幽默酣暢,一針見血,很能體現(xiàn)先生的為文風(fēng)格:“看目下有些批評文字,表面上雖然沒有什么,而骨子里卻還是‘他媽的思想,對于這樣批評的批評,倒不如直截爽快地罵出來。就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于人我均屬合適?!页O耄褐沃袊鴳?yīng)該有兩種方法,對于新的用新法,對舊的仍用舊法。例如‘遺老有罪,即該用清朝的法律:打屁股。因為這是他所佩服的?!狈胖两裉熳x來,仍不失為需人深思的座右銘。
通覽《兩地書》,又使我們認(rèn)識了作為“凡人”的魯迅先生。猛看乍想,如此矛盾、抵牾的兩個形象實在太難讓人合而為一了,可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魯迅先生”。我想,這個事實非但不會絲毫有損于先生的高大形象,反而更會增加先生在人們心中的親近感與真實感——同食五谷雜糧,不生七情六欲,怎能讓人信以為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