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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05-04-29 00:44:03張學東
福建文學 2005年9期
關鍵詞:餃子

張學東

老樹與古樹

鳥兒總是醒得比人早,一睜亮黑豆兒似的小眼睛就在人耳邊嘁嘁喳喳喧鬧開了。那些鳥兒在晨曦繚繞的枝頭上聒噪一時,老梅也該醒來了。

老梅瞌睡本來就很少。老梅覺得自己的眼皮稍稍一合縫又倏地分開了,夜里睡眠的情形仿佛只是輕輕地打了個短的盹兒??次堇镞€是一團暈黑。微弱泛青色的光亮透過小木格子窗滲進來一些,卻不甚分明,屋內(nèi)依舊是暗沉沉的。

老梅在黑暗中摸索著穿戴好了便下地去。老梅的行動并不顯得遲緩,倒露出幾分輕巧與精干。早年間老梅確實裹過一陣足,后來好像又不興裹了,母親就幫老梅解開了那層纏腳的布條。還好,老梅那雙腳的形狀變化不是太大,所以眼看奔花甲年歲的人走起路來倒也靈便。

其實,老梅吃素念佛已有十幾個年頭了。老梅這一輩子過得清淡,信奉齋戒拜佛還是從前些年老伴去世后才開始的。像是受到了什么觸動,聽從了廟上的一個老師傅的話記起了花齋,每月逢初一十五便要吃幾日素飯。所謂的素,除了肉類蛋禽一律不能吃,就連蔥蒜韭菜這類菜蔬也絕對不能動的。后來老梅覺得這樣倒來輪去太麻煩了,索性全素了好,從此便不再動箸任何葷食。

老梅是后來才搬到村西頭關帝廟旁的這間小矮屋里住下的。反正,老梅在家也是一個人。兒女們?nèi)⑷⒓藜薅鉴B兒離籠似的飛散了,再加上老伴撒手一去,剩下老梅一個人整日守在空落落的家院里,日子愈顯孤清起來。

村西的關帝廟是很有些年月的。打老梅男人的父親,父親的爺爺,甚至爺爺?shù)臓敃鸵延辛?。廟小,零零星星修繕過數(shù)次,依舊是一副破敗的樣子。門前有一眼深井,水清澈甘甜,附近各村各莊但凡家中念經(jīng)超度做道場法事的,和尚師傅都要來這里取些水用的。幾輩人都是這么過來的。那年老梅的老伴突然歿了,家里也來過廟上供奉取水。在這座廟院的周圍,還生長著四棵鉆云摸日的古樹,一棵銀白楊,兩棵紫槐,還有一棵松柏。依照民間的說法,這幾棵古樹好像是大清的哪年就植下的,少說有二三百年光景了。

老梅剛搬來那陣,這幾棵古樹倒也旺盛,枝葉繁茂,密蔭蔽日,春夏秋三季總會引來成群的鳥兒雀兒,紛紛在高高的枝上筑窩造巢。尤其是盛夏時節(jié),各種鳥鳴聲和蟲子的吱吱呢喃,每日天不亮便交響成一片。這種天籟之音每每隨著晨風在田野里飄來蕩去。從這里到各村莊還有一段路程的,可附近的人們還是一次次被鳥蟲們的聒噪聲從朦朧的睡夢中喚醒。孩子們更是成群結伴雀躍而來,上樹掏鳥蛋,捉毛毛蟲,猴在樹杈子上蕩秋千,樂此不疲。老梅還記得早先時候,每棵古樹的根部都衍生出的一兩株幼小的樹苗,也都挺挺拔拔蔥蔥郁郁。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些楊樹苗子個個成了英姿颯爽的棒小伙,身板筆直地矗立在它們的母樹身旁,很有點七郎八虎人丁興旺的威武氣。

那一年趕上農(nóng)歷三月十五廟會,老梅像往常一樣到廟上燒香還愿。老梅虔誠地跪在地上磕頭許愿。頭頂?shù)囊环剿{天被剛剛發(fā)出簇簇新芽的樹干虬枝交錯環(huán)抱住,陽光透過枝葉的罅隙灑落在老梅的臉上。老梅抬眼望時,看到天空被分割成不計其數(shù)的碎藍格子,尖尖角角,斑斑點點,都閃耀著碧藍如玉的光芒。那些嫩綠清新的葉芽兒也泛著晶瑩水亮的微光,像杯中泡開的新茶,生機盎然。老梅看呆了。老梅從來不曾想到天空會有這么好看。就在老梅起身的一剎那,一只花喜鵲正好落在她眼前的一段枝杈上,沖著老梅歡歡喜喜地叫著。老梅就沖花喜鵲笑瞇瞇地點頭,花喜鵲受了鼓舞似的更爽朗地鳴叫。老梅靜靜地聽,心里陡然一亮,老伴走后蒙在她心頭的一片陰霾像是忽然被風吹散開了,不留一絲痕跡。老梅相信一個說法,喜鵲不會無緣無故地沖人叫的。喜鵲叫了便有喜,即便沒什么大喜事,吉祥平安之意總還是有的。

這一年老梅開始吃起了素。

廟上原來只有兩個師傅,一老一少,師徒倆只在每年農(nóng)歷的三月和七月回來一趟,等過罷傳統(tǒng)的廟會就走,天南地北云游化緣去了。平時不常住人的,廟門鎖閉,惟獨那幾棵古樹像忠實的護衛(wèi)一樣守在廟院的四周。老梅有一晚做夢,好像是老伴托夢給她的。老梅又急忙去廟上燒裱焚香,默默禱告一番,保佑老伴在陰世太平,別總來打擾她的安寧。

那一刻老梅跪著跪著,忽然聽到頭頂仿佛有什么刺耳的響動,嘎巴巴嘎巴巴地脆響著,正在老梅驚慌猶疑的工夫,一片發(fā)黑的干樹皮烏鴉似的伴隨著紛紛揚揚的塵土從高處墜下來,漸起的灰塵落進老梅的一只眼睛里,發(fā)澀,頓時涌出一串淚來。老梅揉揉眼睛,待朝地上細看時,發(fā)現(xiàn)那片干枯的樹皮已完全朽腐了,她拿在手里輕輕一捏,就碎成末了,黑腐的殘渣留在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凄涼。老梅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天老梅還注意到,那幾棵古樹下面盡是些早已枯朽的枝枝杈杈,若拾掇起來足夠家里煮飯燒炕一年用的柴火。

春天剛過去沒過幾天,老梅便一個人悄悄住進廟旁的那間矮屋里了。

起初,老梅也是懷著幾分害怕的,雖說自己已是半截身子骨掩黃土的老婆子,可畢竟是一個女人住在這樣孤寂的地方,特別是夜里起風的時候,四周嗚嗚直叫,跟鬼哭狼嚎沒什么兩樣。不過,這樣的境況熬過幾夜,老梅就挺過來了。老梅覺得自己心里一直是裝著神靈的,心中害怕的時候她會閉上眼睛祈禱關帝爺保佑。要么,老梅就一遍一遍念叨故去的老伴,跟他諞閑似的東拉西扯說這說那,好像老伴就在身邊坐著。時間一長,老梅就一點兒顧慮也沒有了。老梅覺得人老了得有點事情做,這樣心就不慌了。

老梅的兒女們得知消息后,接二連三從遠處趕來,都想勸老人回家去住??衫厦肪褪遣豢?。老梅說我老了,住在哪里不一樣你們都不用管我。兒女們見勸說不靈,就問老梅為啥非要住在這破廟上。老梅嘆口氣,指著外面的幾棵樹說,這些樹再沒人務勞,遲早都會死光的。兒女們不解,復勸道,樹又不是咱家種的,你操啥心啊!老梅一愣,不再說話了,冷下面孔,開門打發(fā)他們回去了。兒女們回家的路上,都認為老人多少有點神經(jīng)和古怪,他們商量著是不是該給老梅重新尋個伴兒過活,也許老人真的是心里有話說不出口呢。

于是,兒女們就托人想辦法給老人劃拉一個老頭。媒人那邊一有動靜,兒女們就死磨硬纏地去把老梅接到女兒的家里去了。做了一桌子的素飯素菜,讓老梅坐下吃。飯剛吃了幾嘴,一個陌生的老頭就溜溜達達地進來了,也被邀請著坐在老梅身旁。兒女們你一言我一語輪番講述老人的艱辛和不易,講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種種孤單。聽來聽去,老梅終于省悟過來,忽地站起身,狠勁撂下手里的筷子,頭都不回地甩門走了。女兒急忙攆上去,勸她回來吃飯。老梅紅頭漲臉地說你們把媽當啥人了,別忘了你爹墳頭的土皮子還沒晾干呢。兒女們也就不便再插手老梅的事情了。

太陽爬上廟門之前,老梅基本上已經(jīng)做完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課。

老梅拿自己親手扎制的芨芨草苕笊圍繞著四棵樹一下一下掃著,地上有厚厚一層

干樹皮枯枝敗椏和落葉,它們都是一夜之間從那幾棵樹上落下來的,又像是從地底下生長出來的。老梅時常困惑地抬頭望著天空出神,內(nèi)心的憂慮一天天加劇,她擔心等完這個春夏,那幾棵古樹會永遠地死去,再也生不出一片嫩葉來。老梅把地上的這些東西掃攏,再用簸箕和筐子盛掇起來,然后端到廟后的墻根下倒掉。那面墻眼看快被這些枝枝杈杈的雜物堆砌嚴實了,就像在木材加工廠看到的那種廢料堆。每回老梅在這里倒完東西,手里的筐子簸箕空了,心里卻裝進一股沉甸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往廟的西北方向走約摸半里地,是一條灌渠。老梅給樹澆水很少使用井里的水,除非渠里的水干涸了。老梅覺得井里的水冰,不適宜澆樹用的。她把家里的一根柳木扁擔兩只水桶找來,一早上她來來回回到渠邊挑幾趟水,每次只挑少半桶,回來倒在樹坑里。樹坑是老梅親手挖下的,挖這四只大樹坑著實費了老梅許多氣力。樹下的土地早就板結死了,十分堅硬,有點像混凝土了,鍬是根本插不下去的。老梅就想了別的法兒,她用挑野菜用的小鏟子一下一下掘,每天掘一些,半個月下來一棵樹的坑子就出來了。那樹坑挖得雖不寬闊,卻很深,水順著根部澆上,就跟有張嘴喝似的便直溜溜滲下去了。

有時候,老梅會黑著臉面逮住幾個爬樹折枝的孩子,也要適當懲罰一下他們的,讓孩子們幫她拾樹枝,掃樹葉,或者讓他們爬到樹頭上去捉蟲子找天牛。那陣子到處都在鬧天牛,樹身上被鉆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孩子們幫她捉了天牛,老梅有說有笑,還會從屋里拿出點干饃饃剩鍋巴什么的塞給他們作為獎賞。也有時,她還要讓那些半大小孩當即褪了褲子,站在樹坑子前撒兩泡熱尿。老梅看著他們抖抖索索調皮的小樣子,笑著叮囑道,往后再來耍時都要把尿憋著,尿到樹坑子里好造肥。而這時老梅心情也因此異常明媚,她覺得自己也快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王了。被罰的孩子們一傳十十傳百,時間一長,倒越發(fā)來得勤快了,來了就主動幫老梅提水掃地抓蟲子,搞破壞的自然就少了。

一年初夏,那兩棵古槐忽然一夜間開滿了紫白似雪的花兒,花朵層層疊疊包圍著天空,也壓彎了千萬條細枝末梢。槐花十里飄香,把周邊七村八莊的蜂兒蝶兒都招惹過來,離關帝廟老遠就能聽到一片嗡嗡隆隆的噪響,像潮汛在前方涌動。那些日子的確讓老梅久久難以忘懷。前來賞花的鄉(xiāng)親絡繹不絕,陣勢賽過了每年的兩場廟會。老梅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風光過,冥冥中想到這興許就是老天爺?shù)囊环N別樣的恩賜。

但好景不長,那以后連續(xù)幾年,先是一棵古槐的一截粗大的樹杈突然從中間斷裂開來;接著,有一年冬天肆虐的西北風將松柏的兩根大枝齊腰刮折了,斷臂一樣在風中搖晃著,沒幾天也掉下來了。

最后一次是三年前的一個伏日。那天晌午老梅回了一趟家,想拿幾件換洗的衣裳。從家里出來往村西沒走幾步,遠遠就看見一股蛇煙從關帝廟上方竄上來。老梅嚇呆了,以為是自己眼花,三步并作兩步朝前趕。等再近一些,老梅無可抑制地喊了起來。火。著火啦??炀然鹧?路邊正在麥地里埋頭干活的人也聽到老梅的喊叫聲,他們紛紛抬起腰身朝關帝廟那邊張望。果然是起火了,濃煙滾滾,把艷陽高照的半方天空都遮黑了。與此同時,干活的人還發(fā)現(xiàn)一個老太太步履蹣跚地在小路上不停地跑跑顛顛。

至于那場火到底是怎么燒起來的,老梅到現(xiàn)在也沒有想明白?;鹗菑哪强勉y白楊的半腰權上燒起來的,眼見燒得嗶嗶啵啵亂響,卻救不得,那棵樹有三四間房子摞起來那么高,沒有人能夠得著的。再說,即便夠著了,拿什么去撲滅火焰呢。那火連著燒了一天一宿,老梅急得嘴上生了燎泡,眼底布滿血絲,胡亂拉住一個圍觀的人就嚷,快救火呀,求求你們了,我老婆子給你們下跪了!可是,沒有人敢應聲,都說這是罕見的天火,百年不遇,萬萬救不得。

直到翌日午后,天空忽地陰沉了,從西邊滾過一陣悶雷,亮過幾道銀光,轉眼之間大雨如注。樹上的火頓時被澆滅了。老梅那天像個孩子,天真地站在矮屋檐下看雨,臉上歡喜得無法形容,甚至于熱淚盈眶。手里的一串珠子搓了整整一夜,那幾根手指都木了,她還不停地撥拉著念珠,嘴里念念有詞,阿彌陀佛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啊。

自此,那棵銀白楊萎靡了,日漸沒了生氣,另外三棵樹倒幸免于難。

這天清晨老梅起得很早,樹上的麻雀亮第一嗓的時候,她就起身了,那時外面天色還灰麻麻的。她特意換了一件洗干凈的青布褂子,就連鞋也拿到屋外鞋面對著鞋面仔細地拍了又拍,才套到腳上。老梅這些日子走的路太多了,見得人太多了,過去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她都走了好幾個來回。她腳上的鞋底磨薄了,絨布面上沾著厚厚一層沙塵,幫子上盡是干硬的泥點子。

老梅其實一夜都沒有睡穩(wěn),剛開始有些興奮,有些激動,翻來覆去地合計著事,越想越睡不實,后來就變得有點擔憂了。一眼一眼不停地瞅著窗戶盼天快明,可老天似乎跟她耍賴似的就是遲遲不亮。

早年這里天牛成了災,從樹上爬掉下來的天牛隔一兩天就能鏟滿滿一簸箕,發(fā)黃枯死的落葉掃掉一層又鋪上一層,眼看著幾棵樹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老梅就去村上訴苦,好話說了一笸籮,村長勉強答應給她解決兩瓶子‘滅害靈用。這事又往后拖了兩個月,老梅又去求過幾回,藥才算送來,是人家用剩下的過期藥,卻沒人管噴藥的事,最后還是老梅自己拿出看病抓藥的錢雇兩個小伙子干的活。前兩年流經(jīng)這里的黃河突然像要干涸的樣子,有的地方已經(jīng)斷流了,大河沒水小河干,渠水被限閘使用,連關帝廟前的那口井也只剩下臉盆多的一絲死水了,莊稼的灌水都保證不了,哪還有寬余的水來澆樹?老梅便顛著一雙小腳一趟一趟往鄉(xiāng)上跑,一回回都撲空了,人家告訴她頭頭們都到下面視察災情暫時不辦公。老梅無奈了。老梅又打探到頭頭們要到村上來考察,就豁出老臉去截人家的道。那次老梅走得急,人差點讓頭頭的一輛小汽車給撞倒了,最后還算運氣好,老梅硬是把一群大大小小的干部引到關帝廟前。不知是哪個嘴快當眾說這些樹可是鄉(xiāng)里重要的旅游資源需要大力保護啊,眾人都隨聲附和,頭頭被眾星捧月樣圍在古樹跟前,老梅也被圍在里面,她聽見那位干部一邊嘆息,一邊拿白胖白胖的手掌拍打著樹皮說要盡快給這里解決一臺小型抽水泵。老梅感動得想哭,淚花子都閃出眼眶了。可是老梅后來連水泵的影子都沒見過。倒是來過一伙子人,拉著皮尺,架著相機,支著三角架,又是量又是測,還硬拉老梅站在古樹前拍了兩張相片。臨了告訴老梅他們正準備把這里的情況向上面反映,還要登報紙上電視,吸引更多的人和資金來保護和開發(fā)這些古樹。他們說的話一多半老梅是聽不懂的,什么投資啦宣傳啦還有什么胡亂網(wǎng)(互聯(lián)網(wǎng)),她聽得云里霧里的。反正,老梅腦子里只有一個念想,只要是為了這幾棵樹好,愛弄啥就弄啥吧,隨他們?nèi)ァ?/p>

老梅的臉上還是煥發(fā)出一絲淡淡的光彩。收拾完地上的雜物,老梅趕緊在土爐子

上煨了一壺水。爐池子里的柴火冒過一股濃煙,便撲嚕嚕地燃起來。老梅的眼睛被煙熏濕了,干咳了好一陣,她佝著腰離開爐子,站在一旁用手背子輕輕蹭揩著兩只眼角。

樹上只有幾雙麻雀不懂事地聲聲叫著,聽起來鬧哄哄的。今夏的樹葉生得稀稀落落,連日光也遮不嚴,來這里棲息的鳥兒明顯減少了。到了晌午,日頭一毒起來,葉子盡都蔫耷著,以前那種大片大片的濃蔭再也沒有了。

老梅坐在樹下的一只舊馬扎上,時不時會有一條毛茸茸的蟲子墜下來,落在她眼前的空地上。蟲兒沾地的一瞬間胖乎乎的小身子急速一縮,蜷成一團,像顆肉球,先一動不動,既而才扭扭擰擰地一點點伸展開來,復活似的繼續(xù)在地上盲目地爬著。老梅盯著那些肥胖的蟲子發(fā)呆。放在平時老梅會上去毫不猶豫地用鞋底捻死它們的,老梅痛恨這些蟲子??纱丝汤厦穮s無動于衷,任由它們東一只西一只在地上爬來爬去。

老梅感到的自己的頭頂心和后脊背悄悄往出滲汗,那些汗珠蟲子一樣貼著衣服蠕動著,皮膚癢得難受。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太陽才跳出一竿子高,外面就熱得沒有邊際了。這里地勢高,老梅坐在那里能隱隱望見遠處的路上有人畜的影兒搖動著往地里去。麥子已黃澄澄的了,看了刺人眼。老梅把目光一截一截往回收攏,最后停留在這條曲曲折折通向關帝廟的小道上,可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梅不時地朝四圍張望,/心里有些著急,額頭也沁出一層細汗。老梅知道時辰還早呢,誰會一大早就歡歡實實地往這里跑呢。

過了后晌,老梅再也坐不住了。走到路口眼巴巴地望了一陣又一陣,始終沒有看見她要等的人。老梅的神情逐漸黯淡下來,臉上那層熠熠的神采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愁容滿面。

走進屋里老梅又尋思了一陣,興許人家手頭被別的事情絆住了,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再說,他們那天已經(jīng)說得死死的了,不會變卦的。這樣一想,老梅又稍許地安下心來,把昨晚的半碗剩飯在火上熱了熱,就著小半碟咸蘿卜絲吃了。

天氣悶熱,人跟扣在蒸籠里一樣透不過氣來。從高處不時傳來一些嘎巴嘎巴的聲音,那些粗大的枝權被太陽烤得要從中間裂開似的呻吟著。老梅最怕聽到這種聲響。每一次老梅都被這種干燥刺耳的咯吧聲嚇得心驚肉跳,好像那些聲音并不是從樹的枝杈里發(fā)出來的,而是來自她的五臟六腑,來自她身體中的某根最致命的骨頭。吃飯的時候老梅喝了半碗溫開水,眨眼間那些水又變成滴滴熱汗浸透了她的衣裳。

老梅忽然想起來屋里連個像樣的喝水缸子也沒有,還應該秤一把茶葉回來,萬一人家來了,也好沏杯茶水遞過去。老梅想著就急忙起身朝下面的村子趕去。村里有一家小商店,煙酒糖茶醬油醋和針頭線腦這些都有賣的。

小商店里有一臺電風扇呼嚕嚕地不停轉著腦袋,老梅的衣襟和褲角被風吹得胡亂擺動,倒是很涼快的。老梅走進商店之前先順路回家拿了兩只搪瓷缸子,家里長時間不住人,屋里到處落滿了灰塵。老梅顧不得收拾一下就鎖好門離開了。

老梅秤了一兩茉莉花茶,又要了半斤白糖。電風扇一個勁對著老梅的頭吹,她有點不習慣被風這樣吹來吹去,頭發(fā)也紛亂了,像個瘋婆子。柜臺上還放著一部紅顏色的電話機,聽說撥一次要塊兒八毛呢。老梅從來沒有給誰打過電話。老梅掏錢給人家的時候,風把幾張毛票從柜臺吹到了地上。老梅只好蹲下身去撿,就看到跟錢一塊兒落在地上的那張硬紙片。老梅便想起了那個戴茶色眼睛的小個子男人,這是幾天前他留給她的,說是上面印著他的名字和電話號碼。老梅還記得,這張小紙片不用湊到鼻子跟前就能聞到一股怪怪的香味。老梅不明白這張紙片為啥會香得竄鼻子,她倒是一直把這張紙片裝在身上的。

老梅拿著東西出來快快走了幾步,忽地又站住,再折回到商店里,她把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擱在柜臺上,然后又摸索著掏出那張硬紙片拿給開商店的人,說麻煩你給我撥這個電話。人家接過片子仔細看了看,告訴她上面有五六個號呢,問她究竟撥哪一個。老梅更糊涂了,一個人怎么會有那么多號呢。不過,老梅聽那小個子男人說過他們公司的事業(yè)鋪得很開很大,老梅就想生意做得大號碼才多啊。老梅笑瞇瞇地說你就挨個撥吧,哪個通了我跟哪個說話。

回去的路上老梅明顯疲沓了,提在手里的白糖茶葉還有一對搪瓷缸子合起來似有千斤沉,拽得她邁不開步,雙腿直打晃,有幾次差點就栽倒了。老梅覺得心像是被野狼的爪子揪住了走一路疼一路。她耳朵里一遍遍回響著開商店的剛才說過的話。她想人家說得對啊,自己八成是老瓜了,枉活了一世,啥用處都沒有了,竟然守在家門口都讓個騙子給哄了。一想到自己那天給矮個子男人掏定錢時毫無顧慮的慷慨樣子,老梅就想美美地甩自己兩個耳光。

老梅實在是挪不動步了。懨懨地在路邊的一塊青石頭上坐下來喘氣,清鼻涕亮汪汪地垂下來。老梅確實心疼那些錢啊,那是兒女們合起來給她訂做壽材的錢。一開年的時候,兒女們本來張羅著要請木匠為老梅打一副壽材的,說是趁著老人還硬朗好按老人的意愿制作,這樣也能給老人增增陽壽的。可是,老梅死活不答應。老梅說媽一天吃齋念佛身子硬朗得很,還用不著這個呢。其實老梅心里想說的話是,她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幾棵樹。兒女們也就不再堅持,分攤著湊了一千塊錢給她,要老梅自己拿主意。老梅萬萬沒有想到,這些錢竟全讓她給了騙子。那天矮個子男人是坐著一輛汽車來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女人,手里夾著黑色的皮包,笑起來很受看很洋氣。男人告訴老梅他們公司是在網(wǎng)上看到這幾棵樹的情況的,決定拿出三十萬元,一方面把這些古樹徹底保護起來,另一方面要重新修建關帝廟,讓這里成為國家級的重要旅游景點。老梅高興壞了。老梅一高興人家就順著桿兒爬上來,非要她先交點訂金,說是工程項目太大,怕將來實施的時候別的公司突然冒出來橫插一杠子。人家生怕她不信,又拿出一份協(xié)議書讓她看。老梅認不得字,只看見上面蓋著好幾坨章子,紅得非常耀眼。那個年輕女人又口齒伶俐地一字一句念給老梅聽。老梅著實抵擋不住這種誘惑。

等回到小屋里,老梅覺得胸口憋著一團火,燒得臟腑里嘎巴嘎巴響。她急忙從水桶里舀了半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老梅病了。

老梅病得很重,發(fā)了一整夜高燒,胡話連篇,不省人事了。

老梅依稀記得自己昏迷中的一個夢:關帝廟前忽然圍了許許多多的人,像是來看望她的,又像是專門來參觀那幾棵樹的。這伙人當即砍倒了一棵樹,好像就是那棵銀白楊,空氣中彌漫著楊樹特有的苦澀與粘滯的氣息,木匠師傅們干得熱火朝天。老梅的耳朵邊盡是木匠鋸刨木頭時發(fā)出的吱吱聲,她討厭聽到這種聲音,像是從她的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后來,老梅隱隱約約看到小屋的門口停放著一只新壽材,還沒有來得及刷上油漆,面子看上去脆白鮮亮,十分醒目。

那時,老梅正躺在屋里一動也不能動,

如果可能的話,老梅真想扯開嗓門沖外面大喊兩聲的。

老梅一直想說你們都走開你們都走開啊!我啥也不想要!可是,老梅的喉嚨就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響。

門臉

太陽撫摩著籽籽的臉。籽籽的模樣有點窘,或者還有些怯。陽光使她感到目眩,她盡量把自己的頭壓得低低的。樹頭似乎連看也不想再多看籽籽一眼。樹頭蹲著,嘴撅得高高的,能懸住一只油罐子。籽籽乖乖巧巧地仲過一只手去,想拉起樹頭。可籽籽什么都沒拉到,樹頭悶哼著起身閃過去。他的衣角就在籽籽的指縫間羽毛一樣滑掉了,無聲無息的。籽籽內(nèi)心一陣空茫。

樹頭賭氣走出了家門。籽籽緊跟在后面連聲喊他,他頭也不回。

臨了,樹頭撂下一句,別等我我不餓!

籽籽整個人就硬硬地僵在原地。太陽光蛋黃般地裹著籽籽的臉。籽籽的臉慢慢朝下沉,那些燦燦的光也從她的臉上往下傾斜著,發(fā)髻越來越好看,水花樣地閃著晶瑩的光。有種絢麗的光彩一掠而過,仿佛落在樹葉上的無數(shù)個碎光點。

籽籽只好一個人踅進伙房。她多少有點后悔。她覺得自己不該選這樣的時候跟樹頭說實話,要知道樹頭才剛剛踏進門檻,板凳還沒有坐熱乎呢,起碼應該等他把飯吃了。

籽籽步子又輕又緩,擔心踩著什么似的。籽籽的腳一踏進屋里,便覺得地旋天轉,心里沒著沒落的虛空著,一時間把籽籽嚇了一大跳。熟悉的空間突然陌生起來,使她感到驚慌不定。

籽籽推斷這跟整個上午沒吃一口東西有很大關系。籽籽眼前黑了好大一會才適應些了,眼前又明亮了。驚慌在慢慢減弱。她就斷然不敢那樣輕手輕腳,她覺得輕手輕腳已經(jīng)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她就開始為自己先頭的謹小慎微感到不快,她覺得自己的行為太過于妙巧了。

籽籽望著灶臺上那些盛在碗里的餃子,一個一個疊摞著,白花花的。其實兩只碗里的餃子是有區(qū)別的。有一只碗里是她精心挑揀出來的,那些餃子個個飽滿,囊囊鼓鼓的,而另一只碗里的就有些提不起精神,就像此刻的她,軟塌塌的,全沒了骨架,缺角少棱。這是她特意這樣做的,她要把好的一份留給樹頭吃。這當中有策略的成分——純屬女人的小伎倆?,F(xiàn)在,她愣愣地看著兩只碗里的餃子,心里不免有點失落,甚至是一種遭遇失敗的感覺。

餃子是籽籽趕在晌午前包好的,出了鍋就一門心思等著樹頭回來。包餃子的時候籽籽的眼皮一直在跳,跳得籽籽心神凌亂。籽籽知道樹頭愛吃她包的餃子,愛得要命。樹頭每次打外頭回來她都要美美地給他吃上好幾頓餃子,她要讓他在外面的時候老惦記著她的好。在籽籽看來,樹頭愛吃她包的餃子就是對她的一個大好。只要一吃上餃子,樹頭這一整天都樂呵呵的,像過年,有說有笑。樹頭逢人就會裝模作樣地問一聲你今兒吃得啥,隨后不等人家回答自己就美滋滋地說我吃的餃子,又飽又香的餃子,蘿卜羊肉餡的,我媳婦包的餃子好吃啊!而且,到了當天黑夜樹頭就會把和籽籽的那件事情做得紅火而圓滿,以此補償他不在家時的情感虧欠。那時樹頭的情緒始終保持著某種圓溜和旺盛,他把籽籽的一雙靈秀飽滿的乳頭吮來吮去,那時候籽籽感到自己是無比幸福的。這種時候籽籽總是能感受到某種勝過新婚之夜的快慰,彼此都很動情。

籽籽餃子一向包得很是精致,細得有時連她自己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包餃子還是在繡花呢。這天尤其如此,籽籽覺得每一個餃子都有了靈氣,一個一個白生乖巧地立在她眼前的案板上,像守望著某件重要的事情即將來臨或發(fā)生。餃子在伙房暗淡的光色與濃香中靜謐著,個個像有滿腹心事急于吐露,急于得到認同。餃子下鍋以后,籽籽反倒有了心事,不像開始那樣自信了,煮餃子的過程里她有點心不在焉。餃子明顯煮得有些過了。她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說出自己的心事。說心里話,她和樹頭結婚一年多了,可樹頭多半時間都在外面漂泊,留下她獨守空院。樹頭每次回家待不上幾天,籽籽攢了一肚子兩肚子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呢,樹頭就又準備出門了。但是,這次籽籽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要做成這件事情。

此刻,籽籽并不覺得伙房里那么暗淡了,暗些也好,比方說剛才的陽光就過于刺眼了,所以樹頭幾乎在她不經(jīng)意的時候就犟犟地撇下她走掉了。籽籽思想著,咽喉里有點緊,酸嘰嘰的東西一滴一滴由她的嗓子眼往外滲。籽籽端起灶臺上的那只很淺的碗用筷子夾起一個就往嘴里送,餃子跟嘴剛一沾邊,她又愣住了。

籽籽忽地心生另一個念想,是沖樹頭的,或者又是沖她自己的。籽籽將一句她此時最想說的話含在嘴唇間,拿牙齒咬著,反復了幾次,終究沖自己說了出來。

真是頭犟半筋驢!

那二時籽籽覺得自己真是十分惡毒。她甚至為此感到臉紅心跳和愧疚。她以前從來沒這樣過,她從來不覺得樹頭有什么不好。籽籽用力嚼著餃子,餃子是冷的,個個都像白的石頭。

籽籽說沒良心的餓死在外面才好。

籽籽的眼眶有些潤,潮滋滋地往外漫溢著什么。

餃子的確涼了,吃起來有些哽。

籽籽全沒了胃口。

她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

街巷里到處都彌漫著那種金屬的味道,讓人的鼻孔里總莫名地泛澀發(fā)嗆,仿佛生了一層薄薄的銹。那是一個臘月天,籽籽很長時間沒出門,走在街上才發(fā)現(xiàn)幾戶人家的門似乎一夜間都換了那種氣派的鐵皮門,有些還涂了或紅或綠的油漆。而多數(shù)還都裸露著本質,白鐵皮在空氣中放射出燦爛的光,這使街巷看去格外清爽和明亮,那些光閃得人在巷里走路都得低著頭。實際上籽籽并不害怕,她向往著這種光亮,她甚至有些迷戀光亮突然映出自己樣子的感覺。

鐵皮門是半年以前傳到灰土土的瓦罐鎮(zhèn)上的。之前,瓦罐鎮(zhèn)整條街也找不到這樣的一扇門,就連鎮(zhèn)長家也才是一副楊木街門,更多的人家還是破敗不堪的柵欄式的門。鐵皮是跟一個叫石堅的男人一起來到鎮(zhèn)上的,尤其是外鄉(xiāng)漢子石堅手里經(jīng)常用來在鐵架上點來點去的那種東西,孩子們大多誤認為那是他們所向往著的槍的一種形式,只不過它噴發(fā)出的不是能殺死人的子彈,而是熾烈的火焰??膳掠稚衿娴幕鹧?。

那種火焰充斥著劇烈的熱和氧化的古怪氣味,它們像午夜間最璀璨的焰火突然照亮了瓦罐鎮(zhèn)的每一條土街土院。對于焊匠石堅和他手里的機器的橫空出現(xiàn),瓦罐鎮(zhèn)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抱有深深的惶恐和擔憂,人們被一種噴涌著無比強烈的火光的稀奇東西所驟然驚覺并照得面頰通紅,在惶惑間卻發(fā)現(xiàn)一家修焊鋪子已然在鎮(zhèn)上落下塵埃。人們估計這跟鎮(zhèn)長有關,因為鎮(zhèn)長家率先鳥槍換炮——他家的街門居然換上了一副嶄新的鐵皮門,門框是堅硬的角鐵。很多人都去鎮(zhèn)長家門前觀摩,那門確實氣度非凡,亮度更是超乎想象。

在不久前的一些時日,人們還都用膽怯的目光遠遠地打量著這間奇怪的鋪子,輕易不敢靠近,那種燦爛得有些夸張的光芒實在過于神奇,幽藍且激烈,看了讓人心驚肉跳。只有孩子們整日圍在鋪子周圍,有些躍躍欲

試。這比較符合一種新鮮事物的出現(xiàn)的過程。孩子們的無知和躍躍欲試似乎恰好驗證了大人們的膽怯。孩子們看見匠人石堅左手拿著一副古怪面具樣的東西罩著自己的眼睛和紅通通的臉,而另一只手里像握著一樣鉗子似的東西在那些鐵塊之間點來點去,鉗子里夾著一跟筷子粗細的銀灰色鐵條,那東西一觸即發(fā),火星飛濺。石堅突然回過頭沖那些孩子高聲嚷,告訴你們這種東西看不得的!看久了會弄瞎你們的眼睛!誰不想要眼睛就好好看來吧!隨即,他的聲音就湮滅在那種刺刺啦啦的充滿熱量的噪音里,包括他的臉和那雙深陷的紅眼睛也藏在那面具后面了,使人覺得深不可測。孩子們有些膽怯地往后移動著腳步,卻依然圍著不肯散去。

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瓦罐鎮(zhèn)的上空果然就飄蕩著嗚嗚哇哇的鬼哭狼嚎樣的聲音,哭喪一樣令人恐慌和懊惱,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式疼痛正折磨著那些孩子,使人徹夜未眠。其實,大人們的恐懼并不比孩子們?nèi)酢麄冎雷约核鶕牡氖虑榻K于發(fā)生了。

人們第二天天剛亮就排著龍蛇長隊闖到鎮(zhèn)長家,他們一致認為石堅是罪魁禍首,并要求鎮(zhèn)長將他驅逐出去。沒想到鎮(zhèn)長居然哈哈大笑,他對他們很突兀地說除非你們都是用屁股想問題,難道你們不長腦子嗎?大家面面相覷。鎮(zhèn)長的笑容暗藏詭秘,都回了都回了,往后別讓你們的碎猻往人家的鋪子里鉆。人們對鎮(zhèn)長無計可施,只好回家管束自己的小孩。

樹頭有一次回來,聽籽籽對他說那人真的能用他手里的噴火的東西做出漂亮的門!籽籽的模樣因激動而越發(fā)嬌嫩。籽籽說好樹頭咱們也安一副那樣的吧!你看家里的門實在破舊的不成樣了,眼看就要散架,恐怕就連風沙也攔不住,一到天黑就嗚嗚地叫,怪害怕人的。你不在家的時候我聽著它嗚嗚地亂叫,整夜整夜睡不踏實。

樹頭不以為然。樹頭說門是祖上就有的,咱爺和咱爹都沒敢動過,咋能說換就換!再說依我看那鐵皮門也沒啥好的,是個樣子貨,亮得趕上照妖鏡了。

籽籽不甘心,換一副敞敞亮亮的門有啥不好?

樹頭說反正不好,那種門怪里怪氣的。

籽籽有點急了,不換就不換!可往后哪兒你也不許去,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待著!省得我整天擔驚受怕!

樹頭露出一副鬼臉,這跟出不出門是兩碼事。

籽籽不再言語,可她分明看到鄰近的幾戶相繼都換上了那種好看的鐵皮門,門框也是角鐵的,看起來很結實。

籽籽喜歡那種式樣的門,在她的眼里,門就是張臉。當然,她覺得鐵皮門還有點鏡子的味道。籽籽一直喜歡照鏡子。籽籽能從里面看到自己的樣子。

籽籽的模樣很俊。

這是樹頭經(jīng)常對旁人說的話。

鄰居老古家裝門的那天上午,恰好樹頭在外面務工去,籽籽一個人在家。

籽籽聽到一些轟轟啷啷的響動,接著是一陣丁當丁當?shù)那么颍@種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疾時緩。籽籽坐不穩(wěn)了。就斜依在自家的門前不停張望。自家的這扇門實在太過于陳舊了(是樹頭爺爺?shù)臓敔斝尴碌?,幾十年光景了,很難一下子分辨出木頭的質地來。門板完全被斑駁的或黑或赭的漬點覆蓋著,經(jīng)年歷歲的風雨和陽光使得原來的木頭改變了模樣,一砣一砣的,像丟失在秋天里的枯葉。籽籽看著,心內(nèi)很不舒服。門原先該是什么樣子,籽籽不知道。籽籽只想著該換副好的才是。

在走出院子前,籽籽照過一次鏡子。鏡子是掛在墻角的,一個豎著的橢圓形綠漆框,鏡子嵌在里面。籽籽的臉蛋每次都會很準確地鑲在鏡子里,這使籽籽的面目也呈現(xiàn)出鵝卵狀的嬌媚與圓潤。很長一段時間,籽籽在鏡子當中總能看到另一個空間,在那個有點陌生的空間里,籽籽就像現(xiàn)在一樣,斜倚著新的門,光彩照人。這實際是她的夢想。

那扇鐵門在老古家的院前立了起來,陽光全部傾灑在上面,鐵皮門上就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個小太陽,一閃一跳的,使人眼花繚亂。籽籽覺得連太陽都跑進那門里不想出來了,亮得不敢細看。籽籽這樣想著。籽籽看到一只壯壯高高的影子在老古家門前升起來又落下去,又升起來。籽籽覺得自己的眼睛真的快被這只影子晃花了。影子在升降之間,伴隨著叮叮當當?shù)仨懀巧蕊恋蔫F皮門已被穩(wěn)穩(wěn)地固定在墻上了,墻也就顯得與往日不同,一時有了別樣的光彩。

籽籽眼里有點發(fā)熱,心里癢癢的。老古始終笑瞇瞇地在旁邊袖手觀望,一對老眼里映了白鐵皮般燦爛的神采。后來籽籽就看到老古的一雙厚厚的手掌在門板上撫來摩去,那樣子像是在撫弄一個女人,一個鏡子里的女人。籽籽的臉面就莫名地燃燒起來。籽籽有了很重的心事。有心事的女人就會莫名地發(fā)出一些嘆息。

老古抬眼的時候,看到了籽籽。籽籽有點慌神。這讓她想起來老古有一天來家里借醋的事情,那時樹頭出了遠門。老古臉上堆著笑,他說家里吃餃子,可醋瓶子空空的。籽籽連忙接過老古手里的碗,可老古似乎將那只碗捏得很緊,她竟沒拿動。她猶豫的時刻老古卻兀自將她的一只手給捏住了,老古的手指肥胖,有種油膩而滾燙的感覺。籽籽驚得連忙往回縮手,可老古卻又將碗塞給了她,遞碗的時候他依舊順便摸了一下她的手。也許是籽籽多心,她的臉早紅了,她忙不迭地說你等等我給你端醋去。等她端醋出來的時候,老古正拿眼睛盯著她看,她羞得無地自容。他笑瞇瞇地不無酸意地說,樹頭真是好福氣呀,娶了你這樣標致的一個人!我弄不明白這小子咋能撇下你到外頭一去就是個把月。籽籽低了頭,不敢答話,急忙轉身回屋,像是心思完全被一個外人掌握了。

此時,籽籽急忙掩飾地擠兌出一綹子笑,很勉強。老古說樹頭家的也想裝一副吧!鐵皮門又亮堂又結實,沒聽人說籬笆扎得牢野狗講不來嘛!籽籽能聽得出對方話里的意思。籽籽覺得他肯定有點不懷好意。老古的手繼續(xù)著那個看起來有點別扭的動作,這次似乎又添了某種實質性的玩味。老古的動作越發(fā)輕浮。老古笑得很開,他的臉跟一塊年代久遠的朽腐的門板有些接近。籽籽也越發(fā)覺得老古的笑中有點壞。

籽籽發(fā)現(xiàn)老古依舊用一種不安分的目光遠遠看著自己,她便逃避似的低下頭,看腳下的地。地上也映得白花花的,十分耀眼。

籽籽的一只手依舊搭在自家的門框上。連門框也同樣糙陋不堪,手感極差。籽籽也在暗中摩挲著,只是很輕微,完全不像老古那樣放縱和張狂。那一刻氣力全部集中在手指上。門板發(fā)出嚓嚓的噪音。朽腐的木屑隨著籽籽的指關節(jié)的起伏紛紛揚揚地墜落著,墜落著,木屑落地悄無聲息。籽籽整個人沉陷在那種碎屑的漂浮感中。籽籽甚至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正在暗里做著一件非常反叛的事情。

這時,籽籽被某種異樣的怪聲所驚醒。

籽籽看見修焊匠石堅終于停止了手里的活,身體也旗桿似的兀自立起來,高大的影子籠罩在鐵皮門上,一動不動。他木訥地看著齜牙咧嘴的老古,看著老古的手指涌瀉出的紅色,他的表情自始至終表現(xiàn)出鐵皮一般生硬和冰冷。

他媽的你眼睛長到天上去了嗎?

老古始終齜著牙,模樣很痛苦。

你得負責看好我的手!

老古的手指果然正在流血,血光在鐵皮門的映射中有些瑰麗與恣縱。

事情到這里,籽籽是有理由掉頭回家的,因為籽籽素來怕血的或跟血有關的東西,雖然老古的怪叫跟她毫無關系,但卻使她感到幾分不很地道的快意。可籽籽偏偏沒有那樣做,相反她向前邁步,一步,兩步或更多。總之,籽籽靠近了老古家的那扇新門。

籽籽走過去,她并不關心老古的傷勢,那點疼痛并沒有引起籽籽的絲毫憐憫。籽籽只是有點趁火打劫地更近距離地觀看了那扇新裝上的鐵皮門,籽籽甚至也像老古那樣用雙手輕輕地摸了摸它,鐵皮上的確留下一朵梅花一樣絢爛的血,但它們很快就凝結在金屬特有的一種堅硬與清冷之中。籽籽看到自己的影子正在上面輕快地蠕動,還有一只影子要比自己高出很多,像是要把一切遮住似的。籽籽幾乎很清晰地嗅出籠罩在那影子上的一種十分鐵性的氣息。有一刻,她和那只影子都沉溺在一種固態(tài)的氛圍中,仿佛映在幕布上的兩只失去操控的皮影兒那樣各自孤立著又彼此影響著。這種感覺在很長時間里使籽籽若有所思,在許多次夢境中同樣會出現(xiàn)一扇堅實的門和一只高大的身影,似乎正無處不在地籠罩著籽籽孤寂的生活,使她備感空茫。

籽籽第二天清早就出現(xiàn)在瓦罐鎮(zhèn)的街道上。對于籽籽的出現(xiàn)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事實上,連籽籽自己都沒有完全想清楚她究竟需要的是什么,是一副堅實的具有象征意味的門,抑或僅僅是一種對于即將遭受外部侵蝕的封閉寂寥生活的抗拒?籽籽只是感到興奮,在去鎮(zhèn)子的路上她變成一只飛出籠子的鳥。瓦罐鎮(zhèn)的清晨通常顯現(xiàn)出一種疲倦與蒼白的閑散,布鋪、米行、小飯館相繼打開了門面迎接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籽籽像一尾清新活潑的魚從街巷的一頭游弋著出來。出門前,籽籽在鏡子里反復照過自己直到滿意為止。籽籽還特意將娘家陪給她的一對上好的銀手鐲從箱子底翻出來戴上。手鐲很沉,光澤度特別好,純得像一圈兒滿月,籽籽戴上它們,手腕上蕩起一圈又一圈幽幽的銀光,那光芒中閃耀著一些脆脆的聲響和森森的涼意。

那時,籽籽站在距離修焊鋪不遠的地方,清晨的風很有節(jié)奏地吹拂著她。籽籽臉上吐露著一絲舉措前的興奮與緊張。后來籽籽徑直朝那邊走過去,她聽見修焊鋪里傳來的一陣刺耳的聲音,那種聲音是尖銳的,又是跳躍不停的。還有籽籽從來也不曾體驗過的強光突然映在她的臉上,那一瞬間,籽籽在驚厥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像是鉆進了閃電中。

這天后晌,瓦罐鎮(zhèn)依舊像往常一樣平靜,所有面街的鋪子都乏味地敞開著門。街道彌散著各種各樣的味道,這些復雜的味道使瓦罐鎮(zhèn)變得喧鬧而充滿慵懶的生氣。修焊鋪的匠人石堅很專注地忙著他手里的活,門前不時會有人被焊機發(fā)出的聲音吸引過來,他們像剛從池塘里爬上岸來的鴨一個個抻長了脖子,不過他們很快就離開了,因為人們大抵知曉那種閃光是很厲害的,絕對不能多看一眼。

樹頭就是這個時候幽魂似的走過來的。樹頭已經(jīng)忘了他的肚子餓得很急。

樹頭的兩只手拘謹?shù)亟徊姹г谛厍?,這使他癟癟的腹部越發(fā)收得緊了。樹頭走進修焊鋪的一瞬間,眼睛被極其強烈地刺了一下,他慌忙撇過臉,用一只手半掩著雙目。樹頭沖蹲在地上的人嚷你給我先停下來,我有事跟你說。顯然,對方?jīng)]有立刻停下來,焊槍像一只噴火的蛇在石堅的手中喧囂著,一股股嗆人的藍煙充斥著樹頭的喉嚨。樹頭覺得自己的嗓子里仿佛鉆進了什么東西,而且那種東西很快就占據(jù)了五臟六腑,然后有種火辣辣的氣焰在內(nèi)心升騰著,翻滾著。這種氣味越發(fā)使他感到惱火。

樹頭從腳下隨便撿起一把鐵錘,然后在身邊的一卷鐵皮上重重地敲了兩下。樹頭說我是來要回我媳婦的東西的,我們家不稀罕裝你那種破門!

樹頭說你難道是聾子嗎?你究竟聽見我說話沒有?你最好還是把東西還給我,你只會哄騙那些女人,那可是世上最好的銀手鐲。

焊匠石堅站起來,他很恍惚地看著樹頭。鋪子里全是那種嗆人的藍煙,他們彼此之間像隔著一個虛擬世界。半晌,石堅才說你說什么我一點也聽不懂,我更沒有騙過你的什么女人!說完,石堅復又蹲下來,身后的電機也跟著他再次埋頭轟鳴起來。

樹頭一時有些啞然。

不過,樹頭立刻又用了更響亮的聲音。樹頭說反正你得把我媳婦的手鐲拿出來!那是她的嫁妝,你這個騙子你休想騙去她的東西!幾乎是同時,樹頭覺得自己的胸腔和喉嚨正在劇烈膨脹,一股火無名地竄上來。他一把就薅住了對方的衣服領子。樹頭用更大的聲音喊,反正門我們不裝了,你也別想用這種辦法騙我媳婦。

電焊機的噪音戛然終止。

兩個人在片刻的僵持后,石堅猛地站起身將樹頭的手甩脫并順勢將他推向門口,樹頭整個人就像偏離了軌道的陀螺,趔趔趄趄地朝門外栽過去。有人看見樹頭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一只鼻孔正在汩汩地流著血。

電焊機復又開始轟鳴,刺目的藍光伴隨著濃烈的青煙在炎熱的空氣中不停閃爍。焊匠石堅的面孔被那只特殊的面具遮住了。有幾個穿著破舊的調皮的孩子始終圍在門口朝里面神秘地觀望,事實上他們只是在關注那種耀眼的光芒,這些孩子至今還沒有真正領教過那種由于電焊光所帶來的劇烈的眼痛。

樹頭拿兩只手背不停地揩著鼻孔溢出的血。眼睛一鼓一鼓地似乎正往出冒著火焰。有幾次他無法按捺地想再次撲向對方,但他被對方高大而冷漠的樣子所震懾,他最終只是很無奈地看了看那刺啦啦閃耀著的光芒,然后憤憤地掉頭離開了。離開時他使勁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竟是一攤猩紅的血。

其實,樹頭并沒有走遠。當他剛剛走過一座石板橋的時候,他忽然抬頭看見籽籽正朝著自己的方向疾步走來。他覺得籽籽走得飛快,像從遠處輕輕地飄了過來的一片云朵。

樹頭猶豫著,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跟籽籽碰面,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很狼狽,關鍵是,他不想讓籽籽發(fā)現(xiàn)自己剛被外人打破了鼻子,血跡還沒有干呢。那將是一種極大的恥辱。每次他從外面回來,籽籽總要反反復復地將他從頭到腳看個夠,生怕他在外面受人欺負,他知道籽籽是最疼他的人。樹頭急忙返身躲在路邊的一棵樹背后,路很窄,他屏著聲氣憑借樹身偷窺著打他身邊經(jīng)過的籽籽。籽籽走過時似乎帶來了一陣涼風,樹頭聞見了那種他非常熟悉的氣味。他一直迷戀著這種女人身體特有的味道,這幾乎是他每每忍耐不住決定回家的理由??稍诩议e待上幾天,他的心就煩悶開了,J心慌得厲害,開始莫名奇妙地給女人發(fā)火,隨后理由充足地撇下女人惶惶離開,生怕受到拖累。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在外頭闖蕩,哪怕是受些委屈,吃點苦又算得了什么!

籽籽越走越遠,樹頭看著她消失的背影,心里涌起了一絲不滿。他不喜歡女人家拋頭露面,他自己可以遠走他鄉(xiāng)四處漂泊,可他的骨子里卻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到處亂跑的,他覺得女人生來就應該待在家

里,男人無論什么時間回來都能聽見她的聲音。而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應該等著男人去做決定。他是這樣想的。

樹頭蹲在渠壩邊對著水里的影子用手撩起水清潔著自己的臉。他原本想叫住籽籽的,可內(nèi)心深處突然冒出另一個非常怪異的念頭,他甚至有點不懷好意。他只想遠遠地跟在籽籽身后,他明白她此刻的去向。籽籽是去找我的吧?樹頭有點得意而又詭秘地猜想。答案是肯定的,但他想象著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說不定她只是背著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于是,樹頭故意將腳步放得又輕又緩。他為自己的突發(fā)奇想感到愜意,這種感覺很快掩蓋了不久前發(fā)生在自己身體上的一次難堪。

籽籽回來看見樹頭正一個人躺在屋里一言不發(fā),臉陰得發(fā)藍。籽籽忙走進伙房,碗里的餃子還原模原樣的。餃子皮晾干了,透著一絲半點的青,很像樹頭此時的臉。籽籽這樣想著,心里反倒覺得好笑。她急忙將灶坑里的火點著,又接連湊進幾把新的柴火,火苗子撲嚕嚕叫著,鍋里的水開始微微弱弱地冒氣。籽籽的臉蛋子像一雙紅皮雞蛋。

餃子回了鍋,個個似乎又添了精氣神,重新盛在碗里,面的香味在屋子熱平平地飄蕩招搖。

籽籽跟沒事人似的上前拉了一把樹頭。你到底吃不吃?難道還要人用八抬轎子請你!

樹頭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桌上正慢悠悠散著熱氣的餃子,鼻子悶哼了一聲。你吃你的,我不稀罕。籽籽拿眼睛狠狠剜了他一下,有,本事你從今往后再也別吃我做的東西!不吃就不吃!樹頭橫橫地回答。

籽籽默聲顧自吃了起來,嚼得又慢又輕,跟掉了牙的老太太似的。吃著吃著,眼淚竟吧嗒吧嗒地落下來。籽籽咣當一聲放下手里的碗筷,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嗚嗚地抽泣起來。

樹頭實在窩不住了,一骨碌翻起身。媽的還有臉哭?瞧瞧你今天在那個家伙面前輕賤的樣子,你以為老子看不出來?簡直就是一只招騷的母狗,丟死人了!籽籽的哭聲實質性地嘹亮起來,滿臉的驚愕和委屈,隨后一切都在簌簌落下的淚水中模糊成一片。樹頭一會兒指著趴在桌子上的籽籽謾罵不止,一會兒又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籽籽傷心地哭過一陣,最后她用手蒙著臉扭頭沖出了屋子。

鄰居老古在街巷里游逛時意外地撿起一只锃亮的銀手鐲。手鐲就躺在道旁的一個樹坑子里,發(fā)出幽冥的冷光。老古將手鐲在自己的衣襟上細細蹭了幾下,暗自歡喜地揣進褲兜里。

這時,老古看見樹頭從前面罵罵咧咧地往來走。樹頭的一只胳膊好像被什么重物往后拖著,如同在拉纖,走路的樣子十分艱難。樹頭不停地罵,他媽的讓你跑!你能跑到哪里去?你這個賤貨!稍近一些的時候,他才終于看清楚,樹頭正死命地拽著一個女人。女人的頭發(fā)完全散亂著,里面戳著幾根發(fā)黃的柴草,渾身上下都是灰塵,兩只腿毫無力量地跟腳下的道路保持著平行,并不時地打著擺子。她一只腳上的鞋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另一只也趿拉著,很快就要掉下的樣子。老古略帶驚慌地看著,當樹頭從他眼前經(jīng)過時,他不經(jīng)意地從那一堆散亂的發(fā)叢里看到一雙異常哀絕的眼睛,那雙眼睛突然看向他的時候使他感到陌生而毛骨悚然。

老古很想對樹頭說點什么,可樹頭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嘴囁嚅著什么也沒說出來。他的一只手在褲兜里拘謹?shù)孛髦?,他的手心像是出了汗,粘粘的。他緊緊地將那只手鐲攥住,生怕它會猛不丁跑了似的。

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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