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年
什么是話題作文?話題即談話的中心。圍繞某一談話中心,聯(lián)系實(shí)際,發(fā)揮想象,議觀點(diǎn),敘事件,抒情意,點(diǎn)綴成文,就是話題作文。其基本特征是開放,要寫好話題作文,就必須借“(話)題”發(fā)揮。放開我們的眼界,可知話題作文古已有之;而且,認(rèn)真地說,古往今來的許多優(yōu)秀篇章,都可以歸入話題作文。
一
《孟子》中的《寡人之于國也》與《齊桓晉文之事》都是傳誦千古的名篇,也是主旨相同的話題作文。下面一段,就是它們的主旨段。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jǐn)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保ǔ皵?shù)口之家”在《齊桓晉文之事》中表述為“八口之家”外,主旨段的其他文字竟不差分毫。)
好一段膾炙人口的文字!好一幅熙和祥悅的“民樂圖”!難怪先哲孟子對此津津樂道了。
可細(xì)思一番,又有點(diǎn)兒疑惑:此段雖精彩,但總不該在《梁惠王上》中就用它兩次吧!要知道,當(dāng)年孟老夫子曾以“仁義”之說說于諸侯,游于齊梁之間,均未見用,乃“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梢姟睹献印芬粫?,是其集畢生精華而成,全書僅3萬4千余字,可謂字斟句酌;而這里卻明顯重復(fù),是不是有所疏忽呢?
不是。宋朱熹在《孟子集注》中便引文說:“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為齊、梁之君各陳之也?!痹瓉?,這番描繪,乃孟子得意之筆,是他“民本”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在他心中,早已煉就成型,只是待機(jī)而發(fā),可借各種話題揮之而出。因而,他以戰(zhàn)爭為話題,對“好戰(zhàn)”的梁惠王娓娓道來,又以牛羊釁鐘為話題,向急于辯白自己并非吝嗇的齊宣王侃侃陳說,吊足了他們胃口后,殊途而同歸,巧妙地呈現(xiàn)了自己理想的“民樂圖”。如此不厭其煩地陳說,不厭其煩地記載,于是在話題作文家族中,就有了《寡人之于國也》與《齊桓晉文之事》這兩個成員。
二
《岳陽樓記》中,范仲淹筆下的千里洞庭,“銜遠(yuǎn)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特別是他描繪的一悲一喜兩種迥然不同的景物,濤聲似在耳畔,波光仍在眼前:“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及!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p>
但我們可曾想過,這是范仲淹在為故人寫一篇話題作文呢!謫守岳州的老友滕子京捎來洞庭圖卷,囑托范公“作文以記之”。好,老夫正有話與故人共勉!時已58歲、黜置鄧州的范仲淹,即以岳陽樓大觀為話題,擬就了這傳世奇文。上文引到的洞庭之景,皆為范公聯(lián)想想象而成,其構(gòu)圖之精妙,辭采之華美,已足觀止,但該文堪為百世之師,更在于立意的高遠(yuǎn)?!安灰晕锵?,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古往今來,這涵天覆地的寬廣胸懷與宏大抱負(fù),激勵了多少志士仁人!
“長江”若不作專用名詞看(《滕王閣序》中有“檻外長江空自流”),煙波浩渺的波陽湖,又豈不也是“銜遠(yuǎn)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豈不是也有“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和“春和景明,波瀾不驚”“長煙一空,皓月千里”之時?既然有,面對此情此景,人們自然也會產(chǎn)生“覽物之情,得無異乎”的疑問,也會發(fā)生“感極而悲”與“其喜洋洋”的情緒。如此,若有范公的胸懷與文采,當(dāng)然也會撞擊出同樣燦爛的火花。
同是上述文字,描寫波陽湖可以,描寫太湖、巢湖又何嘗不可呢?換言之,滕子京求文,若其謫守洪州,范公便可寫波陽湖;滕謫守蘇州,范便可寫太湖;滕謫守廬州,范則可寫巢湖了……湖泊可以因四時、寒暑、朝夕、陰晴而風(fēng)貌不同,那么,山海江河、草原森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可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一番肺腑之言,范公久已郁結(jié)于胸,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只是借岳陽樓大觀的話題,噴薄而出而已。
這里不揣淺陋,模仿范公手法,湊成一段寫廬山的文字,只為證其可行(黑體字為原文):
予觀夫潯陽勝狀,皆在于匡廬。排青云,凌長空,巍峨蒼莽,郁郁蔥蔥。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若夫寒霜早降,古木飄零。宿鳥歸巢,寒鴉噤聲。風(fēng)飚道阻,羈旅焉通?云慘慘以悲遠(yuǎn),暮將臨而途窮。猿哀鳴而悱惻,虎長嘯兮傳聲。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雨初霽,日朗風(fēng)清。藤生嫩綠,葉孕新紅。幽泉潺,懸瀑霧。群山疊翠,好鳥爭鳴。而或東山月上,清光若水。竹影婆娑,窈窕生輝。簫管悠悠,韻遠(yuǎn)神飛。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
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三
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有風(fēng)颯然而至,這令他十分愜意,便敞開衣襟,迎著清風(fēng),盡情地享受,且說:“快哉此風(fēng)!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隨襄王游賞的宋玉,便就“風(fēng)”這個話題,作出一番陳說:風(fēng),雖同是生于地,起于青之末,而隨之卻生出兩番景象:一則“乘凌高城,入于深宮”,“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徜徉中庭,北上玉堂”,“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fā)明耳目,寧體便人”,是“大王之雄風(fēng)”;一則“然起于窮巷之間,堀揚(yáng)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使人“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蔑”,這就是“庶人之雌風(fēng)”了。(見宋玉《風(fēng)賦》)一番話語,揭露社會生活中存在的不平,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仁政”思想??梢哉f,此賦與孟子的《寡人之于國也》《齊桓晉文之事》,也是話題與題材不同而主旨相同的話題作文。
由此可見,主旨相同,引入主旨的話題卻大相徑庭,《寡人之于國也》是從戰(zhàn)爭的話題談起,《齊桓晉文之事》是從用牛或羊釁鐘的話題談起,《風(fēng)賦》卻從風(fēng)的性質(zhì)的話題談起:三者可謂殊途同歸。反過來說,同一話題,從立意角度到選材、文體,以及文章主旨,更可以是千變?nèi)f化。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話題作文都必須借“(話)題”發(fā)揮,可以說,發(fā)揮得如何,是確定文章品位高下之根本所在。
話題作文的借“(話)題”發(fā)揮,一般四個步驟:點(diǎn)明話題、引出頭緒、闡述發(fā)揮、歸結(jié)主旨(簡稱“點(diǎn)”“引”“闡”“歸”;其中“闡述發(fā)揮”是關(guān)鍵所在)。以《寡人之于國也》《齊桓晉文之事》和《風(fēng)賦》為例,則可表示為:
四
“施行仁政”“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孟子、范仲淹等古代有遠(yuǎn)見的知識分子蘊(yùn)于胸蓄于懷、不吐不快的話,是他們對社會、對人生的痛切認(rèn)識,只待觸媒而發(fā);蓄之既久,發(fā)之必烈,自然動人心魄。我們高中的同學(xué),是否應(yīng)該、也可能對社會、對人生有自己的深切認(rèn)識,成為蘊(yùn)于胸蓄于懷、不吐不快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