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筱
一群燕子,在渾濁的水面上,飛起,蔣下,落下,又飛起。
水位越來越高,那蓬蘆葦,已漸漸地從根部沒到了莖部,又從莖部的下部沒到了中部……那群燕子,在渾濁的水面上飛過,然后輕輕落在那蓬蘆葦上。蘆葦搖得更厲害了,幾乎已承受不起一只燕子的重量。燕子稍稍停一會兒,又飛起,飛一會兒,又落下。
燕子們忘不了,在離這蓬蘆葦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曾經(jīng)有它們的家園。也不知是在哪一年,房主人的祖輩們在這條大河邊修建了這棟房子,土墻,瓦蓋,吊腳樓樣式。多少年過去了,房子的主人一代又一代地在這里承前,啟后,以這棟房子為家的燕子們也在這里一代代地繁衍,生息。每天清晨,它們和男主人一道披著峽江的煙嵐出門,傍晚銜著峽江的浪花回家,夜里枕著峽江的濤聲人夢。但從那一天開始,男主人突然變得沉默了,寡言了,他常常坐在江邊,一邊磕著長長的冒煙袋,一邊望著翻滾的波濤出神,一坐就是一晌。
燕子們漸漸知道,江上要建大電站,主人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沒過多久,房子被揭去了蓋瓦,拆走了檁梁,只剩下斷垣殘壁直直地伸向天空,仿佛在訴說什么。幾場暴雨過后,老房子終于像一片美麗的舊風(fēng)景,坍塌在一汪凄慘慘的目光里。
主人們離開了古老的家園,燕子失去了古老的家園。
失去家園的燕子只好選擇了那蓬蘆葦。其實,它們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新家,家家戶戶的屋檐都是為燕子而準(zhǔn)備的?;蛘撸鼈円部梢愿S原來的主人去遠(yuǎn)方。這么多年了,在主人心中,它們早已成為他們家庭中的一群孩子。但它們哪里也不去,它們選擇了那蓬蘆葦,那蓬正對著老房子大門的蘆葦。
燕子們棲在蘆葦上,一邊聽著峽江的濤聲,一邊長久地注視著家的方向。
主人的新家早在幾年前就修建好了,漂亮,整潔,但他們遲遲沒有搬過去。在以前的生活里,他們也曾祈禱蒼天,讓我們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吧,到別處去,到更好的地方去。然而,真正要離開了,他們才發(fā)覺一切都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才發(fā)覺故鄉(xiāng)的每一座山頭每一塊巖石每一棵樹每一寸土地甚至每一聲鳥鳴都早已融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離開的那一刻,走出好遠(yuǎn)了,他們才鼓足勇氣回望故鄉(xiāng),他們害怕離別的眼淚打濕了故鄉(xiāng)的路呵!
半個月前,就在電站蓄水發(fā)電的半個月前,他們又拖兒帶女地回到了故土。除了幾個頑皮的孩子仍在河邊大呼小叫地瘋趕,大人們一個個心事重重。老屋雖然不存在了,但老屋的廢墟還在,花草樹木還在。那些知名不知名的花啊草啊仍然孩子般不知愁的一個勁兒地瘋長。他們撫摸自己孩子似的輕輕撫摸著每一棵樹,每一棵花草,眼里蓄滿了慈愛和依戀。這么多年了,他們早巳成了生長在這長江岸邊的一蔸草,一棵樹,一株玉米,或是別的任何一種植物??蓮哪且惶炱穑麄兙妥兂闪艘涣7N子,撒進(jìn)了異鄉(xiāng)的土壤里。根的記憶,永遠(yuǎn)留在了故鄉(xiāng)的夢里。
……夜悄無聲息地來了,那蓬蘆葦,已從原先的岸坡退到了江心,只剩下一點點葦尖,無論如何也承受不起一只燕子的重量了。燕子,便久久地在水面上徘徊。步步逼近的新岸邊,坐了無數(shù)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墊了一張報紙或是一件衣服,更多的人則什么也沒墊。他們就這樣坐著,寂然無聲地,看著水位一厘米一厘米地上漲,任憑江水沒過腳踝,沒過膝蓋。雖然已是六月初的天氣,但因為久雨初晴,所以夜晚的空氣中仍浸潤著一層涼意,水里的涼意就更深了。但他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冷,對這條河水的溫度和氣息,他們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家人。
漸漸漫上來的江水,湮沒了他們腳下的土地,湮沒不了他們關(guān)于家園的記憶。關(guān)于故土的往事更加清晰,越來越清晰。多少年前,他們每天劃著自打的木船,一邊唱著古老的情歌,一邊把每一朵浪花吻遍。岸上的炊煙催促著他們的腳步,他們滿含醉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沉沉的魚兒在簍里撲騰著,濺濕了心底的那片陽光。
夜越來越深了,那蓬蘆葦,在夜色的掩映下已被永遠(yuǎn)地融進(jìn)了浩渺的水波之中。那群燕子,便借了點點星光,努力在人群中搜尋。終于,它們找到了主人!燕子們早就知道,他們會來的,他們一定會來的!現(xiàn)在,他們也坐在江邊,準(zhǔn)確地說,是坐在老屋的舊址上,任江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吹亂了衣袖。他們就那樣坐著,到底是在祭奠那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家和那個正在消失的村莊呢,還是懷念那條曾經(jīng)奔流不息的河?
天亮了,江水還在繼續(xù)上漲,上漲,又一次沒過了腳踝,沒過了,膝蓋……七十多歲的父親和四十多歲的兒子仍聳立在江邊,燕子圍繞著主人,再不徘徊。
燕子們似乎明白了,它們要跟隨著主人,把記憶與懷念變成更新更燦爛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