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塵影
不知不覺快三十了,多少有點遺憾地承認,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父親給的,與他相同的,是他無意識傳承給我的,與他不同的,是我有意識反抗出來的效果。
幼時父親教我刷牙,他說要上刷下刷左刷右刷里刷外刷,這樣才會有一口好牙,說著父親張大嘴,露出他那一口牙齒。
他很嚴厲。
他說:“你必須……”,他說“你一定……”他說:“你不聽我的話,你會吃虧的。”
他這些命令似的話說出來的結(jié)果便是我一概不聽。于是我刷牙從來不里刷外刷上下刷。我只是拉劇子一樣胡亂拉一陣,讓牙膏在里面走個過場,再隨便嗽幾口水,整個過程干凈利落。只可惜那牙刷,被用第一次就開始卷毛,一星期后,就象非洲難民。后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父親也是這樣刷牙的。
我和他一樣,都有一口大黃牙。
仔細想來,父親對我教訓(xùn)就同這教我刷牙一樣,他教給我的,我當成耳邊風(fēng),他沒教的,我卻不由自主地繼承。
父親在我幼時就開始培養(yǎng)我的文學(xué)修養(yǎng),開始是背唐詩,然后是天天寫日記,練字,摘抄等等,我在小學(xué)時父親就教我如何用卡片把文學(xué)作品中的優(yōu)美語句摘抄下來。他的這些辛苦培養(yǎng)結(jié)果就是我的語文成績每況愈下,直至后來語文老師攏他來共同商量我的教育問題。想像著當時的情景,父親想把我培養(yǎng)成作家,什么的,哪預(yù)料到,他的女兒,一個高級語文教師的女兒,會連幾百字的文章都寫得狗屁不通。這么大—個男人,卻觸接受一些孚嗅未干的年輕女老師的教訓(xùn),不知父親是抱著何種心情見老師的。
我就像一顆不守規(guī)矩成長的小樹,身上總是在顯現(xiàn)出他忽略培養(yǎng)的東西是。語文成績極差,數(shù)學(xué)能力卻一天一天顯現(xiàn)。我似乎天生便喜歡數(shù)學(xué),開始參加一連串的數(shù)學(xué)競賽,學(xué)校的,市的,省的,想必那時父親是又高興又遺憾的,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開始和我一塊做數(shù)學(xué)題目。他曾經(jīng)花三天時間思考一道雞兔同籠的問題,然后得意洋洋地在小黑板上給我講解。他講解不到三分鐘,我就知道如何做,他還是羅羅嗦嗦地講了三十分鐘。
那時父親大約在做他的女兒成為數(shù)學(xué)家的夢。
非常可惜他的夢又破滅了。我并沒成為什么天才,也許我根本就沒有什么天份。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所有的成績都開始出現(xiàn)紅燈,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甚至歷史地理,我成為一個平庸的孩子,甚至太平庸。我開始逃離他的掌握,瘋子一般地找被禁書籍,武打,言情,甚至黃色的。我開始崇拜在他眼里不能人流的作家,金庸,三毛。有次躲在家里看小說,被他發(fā)現(xiàn),憤怒的父親把手中的書撕得粉碎,然后一拳頭失手把我眼睛打腫,我沒哭,甚至鬧也沒有。只是沒再和他說語,開始考慮離家出走。
但我終究沒有離家出走,現(xiàn)在回憶,在父親如此高壓政策之下,我為什么沒有成為一個不良少女?我想,這也是因為父親。我沒有成為他想像中的天才,我卻學(xué)到了他的一些習(xí)慣,比如不科學(xué)的刷牙方法,比如讀書。我開始讀我一切所能找得到的書籍,不管是讀他討厭的武打言情小說,還是他私自存的一些東西,《莎菲女士的日記》,《約翰克里思朵夫》。父親得意地告訴我,這些書他是在文革時期冒著危險從被抄書籍中偷出來的。我一有時間便翻他的書柜,有時還找到一些關(guān)于青春期少女的生理,心理的?,F(xiàn)在想來,這是父親偷偷放進去的。
這是一種奇怪的平衡,他毫不留情地批評我的一切,發(fā)型,走路姿勢,當然還有令他羞愧不已的成績,他背地里卻想方設(shè)法去尋找我所需要的書籍,《飄》、《簡·愛》、《紅樓夢》,甚至還有《少女防身術(shù)》。我則和他進行無休止的爭吵,吵過之后,我就翻他的書柜。有回我甚至找到了一本《射雕英雄傳》,我看到這本已經(jīng)看過幾遍的書,眼睛要睜得和他一樣大了,他不是對此深惡痛絕嗎?
我終于長大了,沒有成為他曾經(jīng)希望的作家或者數(shù)學(xué)家,當然也沒成為社會不良分子,我開始反思我的過去,我承認,如果聽他的話,會少走很多彎路,少吃很多虧。我慚愧地說:“如果我再活一次,我一定聽爸爸的話,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聽的人回答:“你如果全聽你爸的話,你還會是你嗎?”
我不吱聲,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使過去再重新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成長。而且我為了這個聽我懺悔的人——我的男友,又將開始和父親進行一場大戰(zhàn),我找了個父親討厭的男人。
父親開始不再只使用高壓戰(zhàn)術(shù)了,他運用了他所有想得到一切方法,硬的,軟的,有次他甚至為此寫了封長信給我,在信中,他稱我為公主。
我這個女兒,我以為在他眼里一無是處的女兒,其實是他心目中的公主。知道這個事實,我驚訝無比,但淚水流過之后,只是把這封信放進包里的最深處,然后,還是開始了和父親的戰(zhàn)爭。我們終究誰也不能說服誰,當我把新婚丈夫帶到他屋門口時,他沒開門,只是扔了一大堆東西,毛衣,電熱毯,還有堆碎了的瓷器,這些都是我送給父親的,通通沒舍得用,如今全部還給我了。
在持續(xù)一年的冷戰(zhàn)之后,我們終究還是和解了,他是我的根,我是他的未來,這是走到天南海北也脫不了的關(guān)系。我又開始給他買西服,領(lǐng)帶還有冬天的電熱器。他穿上我送的西服,我回家時,他打開他不使用的電熱器,他知道我怕冷。
在我把腳放到電熱器上時,他會一邊打開電源,一邊說:“你年紀輕輕就這樣怕冷,那你到我這年紀會怎么樣?”接著他會開始他的老一套:“要注意鍛煉身體,要多讀書。要……”
我會在旁邊不吱聲,這是我曾經(jīng)非常反感的說教,我現(xiàn)在可以忍受了。
這段日子是我們父女之間比較快樂的時間,我想盡辦法給他買我所能買得起的東西,他仍然是幾十年不變的那套教訓(xùn)。
可是戰(zhàn)爭又開始了,終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告訴他,他將有個孫女或者孫子。
他脫口而出:“你以為養(yǎng)孩子有什么用?你的工作不要了,你不想讀書了?”
我叫道:“那你為什么養(yǎng)我,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女兒給你丟臉。”
那時我有點歇斯底里:“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不能再命令我,只能給我提意見,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p>
我的話突然停住,我看到他青筋爆起,臉上皺紋也一根一根直起來,銅鈴似的眼睛又凸出,父親有高血壓,我不想讓他中風(fēng)。
我走出門外,眼淚掉下來。
一個月后,我又回到這個家。父親打電話叫我回來的,他鄭重其事地送給我兩句話。
“但愿你不要再繼續(xù)你悲慘的現(xiàn)在,也不要開始你庸俗的未來?!?/p>
天下大約只有我父親會給懷孕的女兒這種話。
我知道父親,他希望我過上一種不愁吃穿,優(yōu)雅舒服的日子,他的女兒卻不知好歹,自找苦吃,找了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當他想到這個被當做寶貝培養(yǎng)的女兒也會去洗尿片,也會灰塵滿面時,他痛心不已。
我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謝謝你的祝福?!?/p>
我理解他,但還是得繼續(xù)自己的生活。
回到自己的家中,撫摸漸漸脹起來的肚皮,輕輕吟道:“孩子,孩子你快快長大,好叫爺爺?!蔽易宰鲋鲝?,將來我的孩子應(yīng)該叫父親為爺爺,而不是外公。
然后想像著我的孩子甩開兩條胖胖小腿,歪歪扭扭地撞進父親懷里,奶聲奶氣叫句“爺爺”的情形。
想必,那時父親充滿皺紋的臉會笑得象一朵花兒,他會大叫一聲:“哎!”
生命,便在這些碰撞中延續(x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