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燈
廣州
再沒有一個城市像廣州這樣直接影響了我的生活,這種影響并不體現(xiàn)于我正在廣州求學,也不表現(xiàn)在盡管我到廣州才短短的一年,但卻對這個說不清楚的城市有一種強烈的認同感。
對我而言,這個城市給我?guī)淼哪H近,主要在于它容納了我的親人,在它悶熱而又潮濕的空氣里,混雜了我親人的呼吸和眼淚。我的親人當然不可能像我一樣,在這個喧囂城市的安寧一角,擁有一間寬敞而又明亮的學校宿舍;他們不可能像我一樣,在捧著一本看煩了的單調(diào)的理論書籍后,能悠閑地聽著英文歌曲注視著窗外的樹影在陽光下舞動。當我從容安排一天生活的時候,他們在這個叫做廣州的城市,很有可能為了每個月不到五百元的工資,而不得不呆在一個令人發(fā)悶的工廠終日勞累;當我很有規(guī)律地在操場運動的時候,比我小一歲的表妹,此時此刻可能正在一個充斥了打工仔的工廠外面,擺攤子販賣最廉價的內(nèi)衣和襪子;當我每天傍晚在網(wǎng)絡(luò)上面穿梭的時候,我的叔叔,這個整整淹沒在親人記憶中八年之久的男人,可能在他侄女無法知曉的角落為了第二天的早餐而憂心忡忡。還有我那個從小一起玩大的表弟,因為學壞在家鄉(xiāng)混不下去,于是毅然將廣州當成了自己的棲息之地。為了生存,他們遠離家鄉(xiāng),他們心甘情愿拒絕家鄉(xiāng)那縷在我眼里依舊散發(fā)出浪漫氣息的炊煙的挽留,義無返顧地走向他們當初并不知道真相的廣州。他們蓬頭垢面地出現(xiàn)在城市的任何一條小巷,他們?yōu)榱艘稽c點小錢可以忍受別人無法想象的屈辱。為了實現(xiàn)他們離鄉(xiāng)時的夢想,他們可以不顧一切,暫時忘卻祖祖輩輩遺留下來的規(guī)矩和標準,白道黑道地冒險。在他們眼里,廣州是一個可以擺脫貧困的地方,廣州是他們年輕時候惟一能放飛自己心靈的所在。盡管在家鄉(xiāng)的親人眼里,到了廣州就意味著生活找到了另外一條出路,但他們永遠都不知道,那些還沒有到達廣州就被定義為民工的親人,根本就沒有辦法走近任何一棟屬于另外一個階層的高樓大廈,他們永遠都不能發(fā)揮自己的想象想到,在疲憊的折騰中,這些到廣州尋夢的親人還來不及走出廣州火車站,就背著厚重而又廉價的行李,被到東莞順德這些企業(yè)集中的周邊城市的汽車司機拉走,從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茫茫的眾多與他們身份和處境相同的人流中,并在簡單而又艱辛的勞作中支付自己的青春。他們永遠都不知道,在他們的親人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起,流光溢彩的廣州注定只能是他們一個永遠也無法走近的夢,如果他們沒有特別的機遇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他們永遠都只能被社會的主流人物定義為盲流。
盡管如此,為了一個在很多人看來什么也不是的夢想,我的親人可以在年關(guān)的氣息還沒有褪盡的時候,就勇敢地做出離家的決定,他們可以在家人還圍著火爐烤火的時候,就加入到綿綿不盡的火車站排起的南下的長隊中,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闡釋那個極富中國特色的叫做“春運”的詞匯。他們可以忍受最廉價的火車的擁擠和各種難聞的氣味,他們可以忍受十幾個小時可能根本就無法好好站穩(wěn)的艱難。在孩子的哭泣和挽留中,在年老父母送別的淚光中,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當他們付出一年的青春和汗水的時候,他們背后又多了多少的牽掛和淚水。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那個“到廣州去”的夢想。
我的生命無法與這群人割舍。
他們是我的親人。
盡管我與他們完全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盡管在街上碰到我可能會為他們不得體的打扮感到尷尬和難為情;盡管我在心底里認可他們的品味實在不夠;盡管我承認我是如此討厭他們滿口臟話隨處吸煙和吐痰的惡習;但他們是我的親人。在他們走出廣州火車站這個喧囂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地方后,在他們踏進這個陷阱重重的人群后,我是他們惟一的依靠,我是他們拿起電話惟一可以打定主意要聯(lián)系的人,我是他們在還沒有找到工作以前一點小小的依靠。
他們是我的親人。
他們在廣州尋夢,和我一樣。就因為這點,我沒法對廣州的擁擠和混亂抱怨半句,我沒法不從內(nèi)心深處感謝廣州的寬容和它永遠溫暖的陽光,盡管這個城市總是將我的親人淹沒并且藏在暗處。
當下
多年以后,我還能夠記起今天嗎?記起此時此刻——公元2003年8月1日(星期五)下午15:54,這個在人的一生中平淡無奇但不可或缺的時刻嗎?還能夠記起此刻播放的《繡金匾》、《燈碗開花》、《山丹丹花開紅艷艷》這些古箏曲嗎?還能記起這個具體的時刻,我坐在電腦前面抓住現(xiàn)在的每一分鐘,寫我的第一篇叫做《細節(jié)》的長篇小說嗎?
此刻,因為是暑假,我的很多同學都回家了,孤零零的三樓只有我一個人常居。此刻,窗外的太陽正熱烈地開著,曬得路人一個個行色匆匆,沒有半點想停下來的意思。此刻,竟然有一兩只蝴蝶試圖飛進我的房間,但它們飛了幾圈后還是疲憊地離去。此刻,我房間到處都是嫩黃色的螞蟻,它們竟然大膽地爬上了我的肩膀。我寫累了,連想說句話的人都沒有。我想給一個很好的朋友打電話,但害怕他敏感的老婆酸酸地盤問,徒增不必要的麻煩,盡管在電話中我最多只講一點我現(xiàn)在的心境和感受,還有對炎熱的抱怨。
但我怎能忽視白天的時候,我身邊活動的另外一群人呢?因為我所住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畢業(yè)班的學生,她們畢業(yè)后,學校正好利用暑假裝修。于是我的身邊就多了一群搞裝修的年輕人。我每天將門打開,為的是透氣,我一起床就坐在電腦前面。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我們從來都不說話。我不得不忍受他們電焊的尖叫聲,不得不忍受他們帶來的比平時多得多的灰塵,不得不忍受他們油漆桌子和床時所產(chǎn)生的難聞而又刺鼻的油漆味。但我對他們沒有反感和討厭,此時此刻,如果沒有他們,我就不得不忍受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難耐的寂寞和孤獨,就不得不忍受漫長的沒有任何聲音和人影的日子。盡管我們彼此之間一句話都不說,盡管我們事實上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交流,但我離不開那種平時使我討厭的聲音,離不開那群以我的審美觀判斷沒有多少氣質(zhì)的普通建筑工人。
因為裝修的時間比較長,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從當初他們進駐宿舍的不習慣到現(xiàn)在的習慣,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每天早上八點左右就準時上班的節(jié)奏,習慣了他們中午的午休,我還能感覺到他們因為我的存在,那種類似于小男孩說話方式所透出的不易覺察的收斂。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兄弟姐妹,不知道他們到底念了多少書,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否天天將他們牽掛,不知道他們用稚嫩的肩膀為整個家庭貢獻了多少力量。他們看起來像我的堂弟,我的堂弟也在廣州,整天像他們一樣出沒于不知名的建筑,每天弄得滿身汗水和泥垢,每天弄得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全身散發(fā)出年輕人特有的汗臭。為了掩蓋裝修帶來的噪音,我時常將音樂的聲音開得大大的。我放搖滾,能夠感到他們在繁重的勞動中明顯的放松,我甚至偷窺到一個還很小的男孩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擺動的時候,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很明顯,他們也愛聽音樂。他們不但喜歡搖滾,還喜歡古箏,喜歡二胡,喜歡童謠。他們也是年輕人,他們應(yīng)該比我更年輕。他們當然有理由和我一樣喜歡音樂。
因為同樣的對音樂的好感,我發(fā)現(xiàn)我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竟然有了微妙的變化,比如他們不再將我當成一個死板的只知道念書的姑娘,我到水房去打水,他們竟然給我讓路,盡管他們讓路很不方便,我還發(fā)現(xiàn)有一次我晾曬的衣服掉到地上,竟然被他們撿起重新掛在陽臺的鐵絲上,因為淺色的衣服上面,很明顯地留有他們還帶有泥巴的指印。因為這些細節(jié),我對他們充滿了感激。
可是,我們之間真的從來就沒有任何溝通,沒有講過任何話。我們什么都沒有說,我們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們等我到走廊的時候,竟然有一個大膽地叫我“靚妹”(請各位一定要注意廣州人對“靚妹”稱呼的毫不吝嗇,他們正是憑著對靚妹靚仔的毫不吝嗇的稱呼,打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大門)。他們要是知道我可能比他們大上五六歲,他們還會有這么頑皮的稱呼嗎?他們要是知道我的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表弟堂弟,在家里總是前屋趕到后屋的叫姐姐,他們還會沒有顧忌地叫我靚妹嗎?他們要我放歌給他們聽?!奥曇舸笠稽c”,有一個小男孩趁機提出要求。其實我午休起來后,只是到醫(yī)院去開了一點點涼茶,他們就不習慣了沒有音樂的日子?!八貋砭秃昧耍懈杪犃?。”我的身后響起一個聲音。
一種莫名的感動。這是我們惟一的一次說話,或者說是他們跟我說的惟一的一句話。我心頭卻有一種真正的感動。
他們太需要音樂了。工地上長期的單調(diào)的機器聲,對年輕的心靈而言,確實是最殘忍的事情。他們肯定對今年在中山大學裝修的日子里,能夠聽到這么多的好歌而高興,并在偶然想家的時候想起這一切。
我還知道,他們在房子裝修完后,終將奔赴另一個可能再也沒有音樂的工地。他們終將從我的視野中永遠消逝,消逝到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消逝到他們哪怕再次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我也不可能將他們認出。
但當下的情景是,他們在我創(chuàng)作《細節(jié)》的時候,就在我的身邊,他們隔我的距離甚至不到三米。我走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將他們抽煙留下的煙蒂帶進宿舍。
事實上,他們此時此刻正聚在一起抽煙,正聚在一起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打打鬧鬧。就像我小時候和爸爸一起勞動時,中途躲在某棵樹下歇涼一樣。他們身邊放滿了很多只用一塊錢就能買來的,那種份量特別多的礦泉水的塑料瓶,瓶里裝滿了很多帶有黃色的茶水,瓶身已經(jīng)被他們捏得變了形,瓶身上面全部是他們沒有洗干凈的帶有污垢的指印。他們的生活也很繁瑣,裝修如果落實到具體的細節(jié)上,包括洗桌子,掃地板,刷油漆,搬工具,搬梯子,喝茶抽煙,甚至包括那只污垢的礦泉水瓶。但正是這些不起眼的細節(jié)構(gòu)成了裝修的全部,正是通過這些細節(jié),才構(gòu)成了裝修完畢后,我們古舊寢室舊貌換新顏這個令人愉快的事實。
過了明天,我現(xiàn)在所記下的一切就都成為往事了。到明天,我還能記起這一切嗎?還能記起這個有點炎熱的下午所發(fā)生的平淡如昔的一切嗎?
過年
臘月二十八,叔叔從廣州給爸爸打來電話。爸爸在話筒這頭嗯啊嗯啊半天始終弄不明白叔叔的真實用意,叔叔在話筒的那頭費了很大力氣才支支吾吾地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今年過年不回家。
爸爸氣得將話筒丟在一邊,臘肉也不腌了,臘魚也不掛了,一個勁地罵“畜生,畜生,真是黃眼畜生。連親崽都可以不要還是人嗎?”我沒有想到,叔叔一個不回家過年的決定,會對爸爸造成這么強烈的刺激。這么多年來,叔叔對全家而言,不過像一個活在我們眼里的符號或者影子,一個停留在我們口頭語言中的詞語和名字,一個始終在那個叫做廣州的城市里飄來蕩去的背影,家鄉(xiāng)的一切,家鄉(xiāng)本應(yīng)與他息息相關(guān)的一切都被逐出了叔叔的生活。我甚至記不清楚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時候,記不清楚叔叔最后一次定格于我記憶中的容顏和相貌,和我已經(jīng)過世的細舅比起來,我坦率承認細舅在我腦海和記憶中給我的印象要更深刻。推算起來,叔叔應(yīng)該是四十多的男人,我不知道在廣州這個潮濕而又悶熱的城市他是否已日漸蒼老。
很顯然,爸爸對叔叔不回家過年的計劃所引起的憤怒,遠遠超過他那幫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的操著巴陵口音的債主到我家來討債所引起的憤怒。每年過年前夕,總有一個叫三坤的男人,一到我家就聲淚俱下地控訴叔叔,說起叔叔當初是怎樣信誓旦旦地跟他講好話找他借錢,然后又神奇般地從人間蒸發(fā)再也見不到人影。爸爸面對別人對他親弟弟的抱怨當然毫無辦法,不得不一次次安慰那個倒霉的債主,“我也沒辦法,我娘在世時,他可以整整五年不回家,他的親崽他都狠得下心丟在家里不管,這樣的人,你老人家怎么失察了?這樣的人,你老人家怎么也信得過,怎么也敢借錢?”三坤控訴完畢,很大方當然也很激動地跑到我家臥室去打電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煙紙盒子,上面寫著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叔叔最新的聯(lián)系方式。電話照例打不通。他于是又撥了幾個電話,主題當然都跟叔叔有關(guān),都跟叔叔欠他的錢有關(guān)。我們站在一邊,仿佛做錯了事的是我們。爸爸留他吃飯,陪他喝酒。然后要他中午休息一會兒。他不肯?!包S老師,說實話,這事怪不得你老人家。但人生親了,我也實在沒辦法。我有五個細鬼還在念書,上有老,下有小,我實在是太困難,要不也不會為了幾百塊錢,一次次麻煩你老人家。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因為這幾百塊錢已經(jīng)和兄弟姐妹結(jié)經(jīng)(湖南方言,鬧矛盾的意思)不說話了。下次老丙給您打電話,一定要告訴他,要他做點好事將錢還給我。都五年了,利息我不要了,只要能拿回本錢我就謝天謝地了。我也聽說了,他在廣州買碼,他買碼有錢,我就不相信他還不起我這幾百塊錢。”爸爸無言,只得再次遞一根煙給他。只得再次半是安慰半是負疚地補充“真不是人,我都一年沒接到他電話了。你老人家一定要想開點。有消息我會及時告訴你老人家的”。
可是叔叔能夠回來嗎?他談不上事業(yè)有成,也不可能衣錦還鄉(xiāng)。他如果回來也只能像在廣州一樣,灰頭灰腦萎靡不振。更為實際的問題是,他回來住在哪里呢?他回來依憑什么過活呢?他十幾年來所養(yǎng)成的游手好閑眼高手低的習慣,早就使他失去了在農(nóng)村生存的任何本領(lǐng),他那間本來還比較牢固的房子因為長久的失修早已倒塌,他棄之不理的田地和菜園早就荒蕪一片。爸爸當然會讓他住在我家,可是他能夠睡得心安理得嗎?他能夠容忍自己人到中年后寄人籬下的結(jié)局嗎?多年了,叔叔和爸爸,他們兩兄弟惟一的情感交流就停留在應(yīng)該盡快還債、應(yīng)該管管自己的兒子、應(yīng)該回來一趟將家里的田地處理一下這些毫無詩意的主題上。叔叔走得太徹底了,他不但欠下一屁股債憑空給他哥哥增添了很多麻煩,他還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讓兩個年幼的生命在親人同情的目光中長大,他不種田也不交待別人幫著照顧,他的三畝責任田其中有一塊茅草已經(jīng)長得丈多高,別的誰愛種誰種。他毫不在乎所擁有的一切,毫不看重黃沙灘人視之如命的尊嚴和名節(jié)。也許,叔叔在決定離鄉(xiāng)時,就已做出了拋棄一切的決定。也許,叔叔從做出拋棄一切的決定起,壓根就沒想到還有告老還鄉(xiāng)的那天,在依舊年輕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像黃沙灘人那樣想到終有老去的一天。他所樹立的門戶早已倒塌。親人無論有什么大事從來就不沾他的邊,也從來不將他提起,不將他當一個人頭算在里面。他的孩子我爸爸的侄子,因為沒有飯吃整整餓了兩天,在老屋還是別人發(fā)現(xiàn)爸爸才得知消息??墒鞘迨迥軌蚧貋韱幔克軌蛟谟H人異樣的目光中回到黃沙灘嗎?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他不回家難道就意味著他在廣州過得很好嗎?他看似絕情的選擇難道就可以沖淡他獨自一人在外過年的孤獨和寂寞嗎?當在廣州打工的楊敏叔叔回來告訴我們?nèi)?,說叔叔過年那天和黃沙灘另外一個吊兒郎當?shù)娜耍瑑H僅守著一口鍋而鍋里只有半斤肉時,我明顯感到了爸爸的壓抑和難過,感到了媽媽對叔叔情緒的變化:對他不爭氣所生的怨恨已經(jīng)明顯地讓位于對他的可憐和同情。“其實他也作孽??!雖然不爭氣,但二十六就死了堂客,還有兩個嫩崽,其實還是作孽??!”爸爸聽到媽媽的感嘆,再次硬起心腸,再次堅持叔叔今天的一切都是自找的,他今天的結(jié)果完全是自作自受的報應(yīng)。
可他畢竟是我的親叔叔,他是我爸爸惟一的弟弟,他是我們四姊妹惟一的叔叔,在廣州非典期間,他是最早一個給我打電話的親人。他在黃沙灘的名聲再壞,他在親人眼中的地位再低,可依舊是我的親叔叔,是那個在我初二時候,為了滿足侄女的心愿,不惜到縣城給我買了一個紅色絨面日記本的叔叔。
我能夠理解叔叔面對過年的選擇。我知道只要他進入黃沙灘這個語境,就必然要面對很多他不愿也沒有能力承擔的東西。他手頭再緊張也必須給我姐姐的孩子他的小外孫一點壓歲錢;他手頭再緊張也必須給他哥哥我爸爸買一條煙;他手頭再緊張,也必須在大年初一那天去拜見我的堂爺爺,當然不能空手??墒?,他沒有這個能力來承受這一切,他沒有這個能力和勇氣重新面對黃沙灘人目光的檢閱。除了逃避,他別無選擇。因為只要進入了黃沙灘這個具體的場景,那張無形的網(wǎng)就會牢牢地將他罩住,就會使他不得不注意到自己的面子。
我深深理解叔叔在過年時候做出的選擇。
過年意味著什么呢?對黃沙灘人而言,過年意味著必須準備臘魚臘肉;意味著必須準備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情味的禮金;意味著在年關(guān)的時候;再來承受一次早就令他們不堪重負的人情大洗禮;意味著他們將本來就已經(jīng)很緊巴的日子勒得更緊一點。他們年復一年地咬緊牙關(guān)等待年關(guān)的過去,他們在千篇一律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所營構(gòu)的太平盛世熱鬧非凡的喧鬧氣氛中,小心謹慎地等待年關(guān)的過去。他們不能逃避這一切,他們不能像我叔叔那樣坦然逃避這一切。除了忍受,他們別無他法。大人盼插田,小孩盼過年,我相信這句話的最初源頭正來自于黃沙灘。
我到黃沙灘的小店去給爸爸買打火機時,聽到店里有幾個人在議論叔叔?!袄媳媸莻€怪器人呵!萬事不管百事休!”這是我聽到的關(guān)于黃沙灘人對叔叔的主流評價以外的言論。我一時糊涂,竟然無法弄明白自己到底該相信哪一種評價。
說實話,當我不想回家過年但又找不到正當理由的時候,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羨慕叔叔。
房改
1998年,房改正式拉開了帷幕,我所在的那個單位同樣被卷入了這次的改革浪潮。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處境。變得太快的現(xiàn)實,往往使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把握明天的事情。剛剛從并軌的魔爪下逃脫出來,又碰上了自主擇業(yè),好不容易搭上分配的末班車,又碰上了下崗減員、精簡機構(gòu)、福利分房的取消。在1990年代的那幾年里,當一切還沒有定局的時候,這活生生的改革節(jié)目就這樣在我們的生活舞臺上隨時上演。
——說實話,回想起遭遇改革的切膚之痛,到現(xiàn)在我都對精簡機構(gòu)抱有深深的懷疑,我當然清楚,當然從理論上能認識到精簡機構(gòu)對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巨大意義,可在中國的現(xiàn)實處境中,哪一樣停留在紙頭的文件一旦落實到現(xiàn)實,不是在社會的熔爐中鍛造得面目全非嚴重變形?在具體的執(zhí)行過程中,這種制度的變革,更多的時候,往往成了一些手握實權(quán)居心不良的人打擊報復的手段,到最后,就毫無例外地演變成了有門路的人拉關(guān)系走后門理直氣壯的借口,當然也就成了弱勢群體活該倒霉的理由。在改革的名義下,那些既得利益者根本就不能從最基本的人道出發(fā),根本就不能從國企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根本就不設(shè)身處地想想,那些依賴了單位幾十年,將自己的青春熱血貢獻給了單位的老職工,一旦面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資源重組,那由歷史造成的客觀不利條件,在這場新的競爭中,應(yīng)該擺在怎樣的一個位置。一個巨大群體面臨的艱難處境,是否真的憑幾個偶爾成功的下崗再就業(yè)模范的精神鼓動,就可以徹底改變他們的命運?在這件事上,我親耳所聞的一個最極端的例子,對我造成了強大刺激的例子,是岳陽市一家大型機械廠兩個大學畢業(yè)的老職工,因為下崗生活困難,孩子餓得沒有一點勁,夫妻沒法就到郊區(qū)去偷老鄉(xiāng)的菜,恰好被老鄉(xiāng)看見,老鄉(xiāng)得知情況后,不但沒有責怪他們,問明他們的住址后,趁天黑,給他們送去了最基本的生活物資。沒有想到,艱難的生活沒有將他們摧垮,而這個老鄉(xiāng)的善意舉動卻徹底摧垮了他們的心理防線,在這場人性自尊的搏斗中,這兩個不幸拋入生活底層的人經(jīng)受了最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做出了極端而又顯得有點慘烈的舉動——晚餐后,全家服毒自殺。當這個消息在岳陽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以為我們的媒體會有所作為,我以為我們很愛熱鬧的媒體,面對這樣血淋淋的例子會有所作為,就像今天的孫志剛事件一樣,在付出了血的代價后,能夠在某些方面實實在在地得到改善。但是沒有,除了沉默,沒有任何說法,除了在同樣遭受下崗處境的人的心中激起了無言的感情波瀾,這兩個維持了最后尊嚴的人,就這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們的死,在那些最會辯解的人的口中,當然與社會沒有半點關(guān)系。為什么不去擺地攤?為什么不到郊區(qū)去當農(nóng)民?為什么只會依靠單位?為什么這么無能和脆弱?為什么不向上面反映情況?為什么不到沿海地區(qū)打工?這些冠冕堂皇的理論,足以使很多對這對夫妻充滿同情的人感到心虛氣短??蓡栴}是,當一個人受過教育后,當他們已經(jīng)在靈魂深處確立了自己的人格底線后,有人憑什么當改革遇到障礙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在新的價值規(guī)范并沒有確立的情況下(1980年代的大學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這種歷史的真相我們應(yīng)該承認,盡管過去的輝煌在現(xiàn)在的歷史處境下什么也不能說明,但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他們那一代中間的杰出者,正是在這個起點獲得發(fā)展的),就可以這樣粗暴無禮地要求他們降低自己的人格底線?如果我們所施加的教育不能培養(yǎng)一個人最基本的自尊,那這樣的教育又有什么價值和尊嚴?特別是當社會的發(fā)展還實際上處在一個動蕩的階段,而各種力量的對比事實上又沒有達到新的平衡,社會的種種機制還依舊脆弱無力不能對各種具體的問題做出靈敏反應(yīng)的時候,我們憑什么不能允許弱者的軟弱和無能?在改革的過程中,當然會出現(xiàn)利益的重組,當然會有人成為利益的犧牲者,可在這樣一個社會,在一些人可以憑借改革的名義保護自己并獲得更多利益,而更多的人不能據(jù)此維護自己最低限度生存標準的時候,維護每個個體的自尊,應(yīng)該成為改革的最低限度和基本要求。如果連這兩者都不能保證,那改革的動機和目的就值得懷疑。
現(xiàn)實就是這樣,他們顯而易見的劣勢不但得不到應(yīng)有的補償,反而成為今天他們被名正言順踢出單位的借口。那些高高在上的改革先鋒,總是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責備他們思想落后、技術(shù)陳舊、文化低下,他們從來就不承認一個前提,當年正是那群今天不幸要被拋棄的群體,憑借自己有限的智慧為今天的改革打下了最牢固的基礎(chǔ),在現(xiàn)實的邏輯下,這群歷史的落伍者遭遇今天淘汰出局的命運的合理解釋就是活該。我當然沒有半點指責改革的意思,我當然也不會因為明顯的感情傾向,就糊涂到為那群確實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老工人而去歪曲事實,可問題是,當改革并不關(guān)乎某一個群體的利益時,當改革的代價需要整個社會來承擔時,為什么事實上總是將改革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算在了那個肩膀最為羸弱的群體身上?為什么面對那個再也無力承擔任何壓力的群體,有人總是叫喊著改革必然付出的代價?為什么總是有人將最沒有機會發(fā)言的群體,一次次逼進社會最陰暗的角落,然后再也不顧忌他們的呻吟和吶喊?
房改制度同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出現(xiàn)。這也是我們這代人的遭遇,國家任何一項政策的調(diào)整,無論大小總是會與我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guān)。
我之所以提到“房改”這兩個冷冰冰的字,是因為在這個改革的動作中,我目睹了我的同齡人怎樣上演了一場場荒謬絕倫的生活戲劇。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在最實際的房子壓力面前,他們怎樣將需要很長時間醞釀的愛情壓縮處理,然后搭上改革的快車,以給本來緊張的生活找到一個相對寬松的縫隙。那一年的五月,那一年使我想起來就隱隱作痛的五月,我目睹我的朋友和同事,在那一個月內(nèi)面對生活的壓力,怎樣毫不浪漫地決定自己的婚姻。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明的朋友。我永遠記得那個稍稍炎熱的下午,她穿著一條花睡裙,跑來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我結(jié)婚了,猜猜是誰?”我很驚訝,因為在此以前的一個星期,我還看到一個同事在追她,我以為是他,沒想到她搖了搖頭,說出了一個我們誰也不敢相信的名字。
“怎么可以在三天之內(nèi)決定結(jié)婚?你對他了解多少?”我不斷地追問。
“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想有個家,有個房子,我再也不愿在這種集體宿舍呆下去了?!彼荒樀奶谷缓偷?。
“再說,人生不就是一場賭博嗎?對女人尤其如此,誰可以保證自己一定會贏呢?既然這樣,誰又可以斷定我一定賭輸呢?”說這句話時,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種很漠然的東西。
那是一個感情受過傷害的姑娘。她在房改的浪潮中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疲倦的折騰,將命運托付給了一個并不太懂的男人。她還算幸運,結(jié)婚一年后,生了孩子,兩人關(guān)系穩(wěn)定,沒有出現(xiàn)什么問題。但與之比起來,我在隨后的一年內(nèi)聽到更多的卻是在那場房改的浪潮中,那群匆匆決定婚姻的年輕人,又怎樣為了逃避不幸,再次逃離自己打賭換來的房子的消息。
不知為何,在那場房改中,我在目睹了那場瘋狂的結(jié)婚浪潮后,便沒有來由地想到了知青的返城。房改政策,事實上決定了多少人幸?;蛘卟恍业幕橐鼍駬?。而這種奇怪的聯(lián)系,大約也只會在我們這代人身上發(fā)生和出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當我聽到那些唾液橫飛的旁觀者的指責時,我總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憤怒。除了我們自己,有誰可以理解這群疲憊的年輕人對一個小小的家的渴望的尊嚴和無奈?在這種時候,面對殘忍的現(xiàn)實,除了褪去愛情的玫瑰色彩,他們還能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1970年代人
對1970年代人這個詞匯的理解,更多來自于對我們這代人成長的體會。和故事情節(jié)完整的父輩比起來,我們這一代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沒有情節(jié)只有細節(jié)。和父輩可歌可泣的輝煌青春比起來,我們這一代的青春色彩要遜色得多平淡得多。現(xiàn)在看來,盡管我們父輩面對的是一個荒唐的時代,不可否認這也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而我們盡管生在一個衣食無憂的時代,但不可回避也是一個平庸而現(xiàn)實的時代。拋開國家這個宏大的主題不論,如果我們正視年輕的心靈最渴望的是理想和激情(請不要將“文革”的后果強加到我對年輕心靈的理解上),那么毫無疑問,在心靈的成長方面,父輩比起我們毫不起眼的青春要幸運得多,他們盡管在應(yīng)該獲得知識的時候,失去了寶貴的學習機會,但他們在放飛自己心靈的時候卻有過浪漫的回憶,而這種情感的成長經(jīng)歷,對一個人的一生將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只不過這種影響并沒有被我們充分意識到,或者說對我們對這種重要性的認識,很多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消解在一種看似正確但實際偏激的論調(diào)中,消解在一種功利性理解的偏頗中,直到現(xiàn)在,我們依舊沒有學會從中國最重要的智慧——中庸中去獲取我們最珍貴的精神糧食。正因為這樣,“文革”盡管耽誤了一代人,但現(xiàn)在挑起社會重擔的依舊是他們這代人,“文革”盡管搞混了一代人的思想,但新時期對一切的反思恰恰以對“文革”的反思為精神和邏輯起點,“文革”盡管釀就了很多荒唐的歷史事實,但多年以后,那些荒唐事實在歲月的流逝和沖洗中,恰恰成為我們今天最有份量的精神食糧的原材料。當然,在上面的文字中,我沒有半點為“文革”辯解的意思,因為沒有親歷那個時代,這種局限注定我對“文革”的解讀不可避免地會帶上我們這代人的印記。我不能肯定我的這種解讀會在怎樣的層面上揭示歷史的真相,但我相信這種拉開距離的解讀,這種客觀而又冷靜并且忠實于我們這代人的真實感受的解讀,可能在某些方面仗著懵懂無畏,反而更能進入那些一直被歷史遮蓋的真實角落。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采用主流意識都用的方法,再千篇一律地說上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哪怕我的結(jié)論永遠都不著邊際,我依舊要保留我們這代人獨特的精神方式。
很明顯,我們這一代是沒有宏大敘事主題的一代,我們還是少年時,就沒有見過大字報,沒有經(jīng)歷過串連,沒有見過血淋淋的人生場景,也沒有經(jīng)歷過家庭一夜的變故。跟我們的孩子比起來,因為物質(zhì)的相對貧乏,我們也能算得上吃過一點苦,但這種苦難根本就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們在孩提時代唱著“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憧憬中長大,到現(xiàn)在卻為了能進一個外企想盡了辦法;我們沐浴著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光環(huán)確立了同樣理想主義的人生觀,到現(xiàn)在面臨的語境卻再也跟理想無關(guān);我們在中學的課本里,得知愛情的定義是“基于兩性之間互相理解的一種人類最高尚的感情”(大意如此,見中學課本《青少年思想品德修養(yǎng)》),但到我們真正遭遇愛情時,卻被現(xiàn)實活生生地告知,這種人類最高尚的情感往往與一些最現(xiàn)實的條件——房子位子票子——息息相關(guān);我們在幼年時代就牢固地確立了一種信念:只要考上大學,人生的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到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真實處境卻是:畢業(yè)可能意味著失業(yè),如果我們沒有關(guān)系的話,如果我們沒有身居高位的父親或者舅舅的話;我們高中時代還在悄悄羨慕一對老師的浪漫愛情,并在心底悄悄將此當作我們明天的愛情版本,可我們大學還未畢業(yè),得到的消息卻是,因為說不清楚的移情別戀所致的勞燕分飛;我們在情竇初開的時候?qū)W會珍視自己的貞操,到現(xiàn)在面對的事實卻是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在網(wǎng)戀的名義下不斷地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上床的坦然。別人當然有理由責備我們,我們的父輩當然有理由責備我們,責備我們的輕率,責備我們的功利,責備我們的心浮氣躁,責備我們的缺乏責任感??晌覀兡軤庌q半句嗎?我們的生活平淡得連爭辯的理由都沒有半點,但他們卻漠視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我們在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承受他們作為一個成人所承載的壓力。我們在心靈最浪漫同時也最需要浪漫的時候,面對的現(xiàn)實往往是最無情的競爭。我們當然還想堅守一些什么,像很多年輕的心靈那樣,我們當然還想在現(xiàn)實的煙塵中去呼吸一點浪漫的氣息,我們當然還不愿輕易地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但在矛盾而又喧囂的世界中,我們卻再也無力去堅守自己卑微的夢想,我們不得不屈從現(xiàn)實的安排,將自己的靈魂封閉起來。
我們的生活場景是如此地狹窄而又缺乏詩意,大學畢業(yè)時,因為不好找工作,接著考研,研究生畢業(yè)時,因為依舊不好找工作,于是考博,在毫無創(chuàng)意的追逐中,我們在一場場考試中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將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激情耗盡,為了所謂的現(xiàn)實問題,就這樣配合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一步步將自己改裝成一個說來就汗顏的博士。在千篇一律三點一線的忙亂中,我們一直沒有機會去好好實現(xiàn)自己少女時代的心愿,一直不可能在現(xiàn)實的縫隙中趁年輕的時候,去好好地流浪一次放松一次。我們一直就忙亂,吝嗇到從來不會給自己的心靈留下半點空間,在這種忙亂中,我們忘記了感動和流淚,忘記了昨天的關(guān)于童年的最美好的回憶,忘記了對明天作一個小小的打算。
這就是我們。1970年代出生的我們。
我們并不太長的二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的關(guān)鍵詞,很多時候單調(diào)到僅僅與考試、升學、排名、評獎、并軌、考研、電腦、出國、鼠標、就業(yè)、送禮、按揭、房改、找工作、拉關(guān)系、走后門、重點大學、外資企業(yè)、公務(wù)員考試這些毫不浪漫沒有半點人情味的字眼有關(guān),相反,諸如落葉、秋天、斜陽、黃昏、爐火、梨花、大漠、西湖、海邊、笑容、詩歌、愛情、堅貞這些富有詩意的字眼永遠都在我們的詞典中缺席。正因為這樣,我們這一代往往被武斷地斷定為缺乏歷史感、沒有責任感的一代,很多時候,衛(wèi)慧棉棉的心靈獨白(對她們的作品,事實上一直存在很多誤讀。也許只有同齡人,才能在她們放縱的文字中,讀出那份無言的悲涼和凄愴)往往不自覺地被歸為我們這一代的精神標簽。我們不能擁有自己,但從出生起就肩負了浪漫過頭的父輩要找回他們逝去的青春夢想的神圣使命。我們不屬于自己,卻屬于別人,諸如父輩和親人。但現(xiàn)實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這種變化的每一個細節(jié)哪一點不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呢?高考改革,戶籍改革,房產(chǎn)改革,市場經(jīng)濟,自謀職業(yè),大學并軌這一切宏大敘事的枝微末節(jié),哪一點不在我們身上烙下它在改革名義下的印痕?如果考慮到承受這一切也需要勇氣和耐心,那么別人又憑什么判斷我們的無能和平庸呢?在這種劇變中,我們依舊勇敢地接受并面對這一切,我們在祈求自己的孩子能夠處在壓力更小的聲音中,有誰正視過我們卑微奮斗過的勇氣?有誰正視過我們這一代人沒有盡頭的對于明天的恐慌和麻木?時代在以誰也無法阻擋的速度變化,這種變化之快以至于到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人有耐心或者說有能力,來勾畫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軌跡。我們在巨大的時代速變中,渺小到只要落實到具體的個體,就平淡得如一杯毫無創(chuàng)意的白開水。在我們蒼白的記憶中,在一年年劃過的,早已將我們的眼睛晃得什么也看不清的時代速變的光芒中,又有誰關(guān)注過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說不清的痛楚呢?推而廣之,在平庸化的時代,我們又如何理解比我們更年輕的靈魂的呼吸呢?我是一個感傷而又念舊的人,我沒有辦法完全認同這個缺乏詩意的世界。正因為這樣,我才更珍視生活中一些令人感動的細節(jié)和片斷,正因為這樣,我才對那些在我生命中劃過的印痕抱有深深的懷念,從而一次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玩那并不豐富的記憶,正因為這樣,我才一次次在喧鬧的人群中,深情地回望那曾經(jīng)使我感動的片刻。與上一代人比起來,我們之間最大的差別就在于: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與國家的劇變共呼吸同命運,而我們的人生歷程卻永遠地消解于國家這個宏大敘事的影子中。
唯有細節(jié)沒有情節(jié),是我們這代人的宿命。
原諒我在這篇文章中,喋喋不休地糾纏于一些沒有絲毫詩情畫意的詞匯和語言。長久以來,其實我一直想尋找一個完整的故事,來心平氣和地講講我們這代人的情感和經(jīng)歷,但我等到青春都快消逝的時候,還是沒有遭遇到完整而又動人心魄激動人心的情節(jié),原諒我只能給各位提供一些沒有任何宏大意義的詞匯。如果我堅持說真話的話,我要首先勇敢地承認,我們這一代正是在平庸而又千篇一律的旋律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和父輩火熱的青春比起來,我們這一代永遠沒有值得驕傲的回憶。和父輩的理直氣壯比起來,我們因為自己的平庸永遠都只能緘默不語,對我們的孩子而言,當他們像我們今天追問父輩的故事的時候,我們也許會面對一個尷尬的時刻,從而為自己沒有值得向他們炫耀的誘人情節(jié)而羞愧不已。
黃燈,博士生,現(xiàn)居廣州。曾發(fā)表論文、隨筆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