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fā)
風與樹葉在我的眼里其實是兩種再平凡不過的東西。風遇到樹葉的時候,是個什么狀態(tài),真的不能一言為定。春天的風直呼樹葉的芳名,極有可能給人們以溫和;夏日的風騷情得厲害,喜歡往樹葉的綠裙子下面鉆,不知道這時有些曖昧的風,對樹葉是否具有某種企圖,抑或是風為樹葉潤色,誘惑著樹枝/頃著風吹來的方向,劃出一條條輕盈的弧線若是深秋,我看見那樹上的葉子一無所有了,雖然時間不會老去,但日子畢竟從枝頭掉下一片風中的往事,時而驚飛一群語言的烏鴉。冬季呢,這么說吧,也許在許多樹上根本就不存在樹葉,光禿禿一片,埋在雪底的枯葉,只有等來年的風起,它才能卷土重來。
很多時候,我都喜歡看樹葉在風中搖擺的姿態(tài)。風是空氣的呼吸,不管這呼吸是舒緩,還是急切,或者是在談?wù)摪迫~以外的話語,我都能感覺得到一種莫大的的興奮與沖動,一種淺吟低唱的渴望與深情。在樹葉中間,我一直聽見風在誦念,風也只有在遇到樹葉的時候,它才是輕快的,絮叨的,這話不是我寫的,它出自河北的一位女詩人趙麗華之手。接下來的詩句是獻給風的:“它說了很多可有可無的活/做了很多毫無意義的事/它是那么不厭其煩地掀動著樹葉/一片又一片/一遍又一遍/漏下來的光擠著斑駁陸離的影子/葉片偏轉(zhuǎn)著身子/……在這種樂此不疲的游戲中/我仿佛看到了另外的快樂”——這另外的快樂到底是什么快樂?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這詩里行間充斥的幾分機敏與幾分才氣。最快樂的事情——對于我來說——在這時候不要泄露風的謎底,這時候看一片樹葉多像另一片樹葉,雖然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這時候也不管風是否采用虛擬語氣,是否喋喋不休哪怕是它前言不搭后語,顯得很隨意,亂紛紛地拂到我的臉上,是否選擇在某個孤獨的下午朝著一個并不確定的位置把一樹葉片吹得簌簌作響,是否與飛鳥共舞到最后還是使鳥們收攏翅膀猝然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內(nèi)。這是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到過的風與樹葉之間的影響力??墒悄且淮?,大約是幾年前的一個正午,我正走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那里有一條終年流水的灌溉渠,渠的兩岸站立著兩排高大的柳樹,就是屬于垂柳的那種,樹葉子大多軟綿綿的,在風中飄來飄去,以至于使我一時找不著一個妙不可言的詞去描寫它們。我驚喜地看見它們在陽光的輝映下精神抖擻,一種充滿春天般的詩意的葉子,與燕子一起,在春風中運行著一種純粹的形式。其實這兩排柳樹離我居住的村子不遠,當然離我的家很近,我?guī)缀跽麄€兒時的光陰就與這樣的場景相遇,打豬菜、撈菱角、摸魚蟹、放牛……翻看著一頁頁大自然的日歷,面對風中的樹葉那深奧的聲與形——包括在嚴冬草枯葉落時節(jié),凜冽的寒風從我的雙耳根上作刃的敘說,一切到了清算的時候了——我終于感到,那年輕的樹葉適才還是血氣方剛揮斥方遒,怎么忽然間便飄忽不定乃至無跡可尋。也許對于樹葉來說,它只有跟風在一起,才能充分地體現(xiàn)出自身的活力與生機,才能感覺得出自然界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與律動,以及它那與時俱進的滄桑巨變。尤其是春天的風,就好像是一位縱欲主義者,任性、恣肆,喜歡將它們的身體與綠葉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呢喃的話語也充滿著柔情蜜意。大概這時的樹葉怎么也意想不到,一旦它的欲望得到了滿足,轉(zhuǎn)瞬之間就像換了一個角色似的,簫瑟、凋謝、聲嘶力竭,一個個如此這般的詞紛至沓來,使樹葉顫抖與驚恐,雖有些提心吊膽卻終于在風的面前不再沉默寡言。也許風本身就意味著流逝,樹葉也一樣,春天喁喁私語時,其實也寓含著秋后的尖利的嘯吟;風撫慰與體貼著樹葉,同時也可能在某種特定的時候構(gòu)成傷害;風在染綠了樹葉之后,又用它的手指枯萎了樹葉,這就是風的兩重性與復雜的性格。風就是這樣一種奇特的東西,開始是溫柔的,漸漸地又猛烈起來,到了極限時,比如席卷而起連樹林都彌漫著愁霧的沙塵暴,之后又慢慢地和煦和馴順,讓樹葉體驗著世態(tài)炎涼與多重滋味。這時我想,它該像是一位教育家,使樹葉在風中得到生活的各種鍛煉與生存的智慧。因此,當詩人一再地追問:“誰在我們中間,”我忍不住要這樣回答:“風!”——是的,風在風中,風更在我們中間,作為一個敘述者,它總是把樹葉的故事說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