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鸚

1945年8月，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繼頭號漢奸汪精衛(wèi)任偽國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長的陳公博潛逃日本，一度藏匿于京都郊外的金閣寺。不久，在中國人民掀起嚴懲漢奸的高潮中，10月3日，陳公博及其夫人等一行6人終于被引渡回國，接受審判。

一

在中國歷史上，自稱“亂世能臣”的陳公博是一個多變的人物。他1892年出生于廣州(祖籍福建上杭)一個官宦家庭。自少年時代起，陳就隨父參加了秘密會黨的反清活動，其幼年的詩作：“拔劍批龍鱗，，彎弓叩虎齒。年少從軍行，單騎渡韶水”，表達了他的反清雄心。青年時代他曾參與發(fā)起組織廣州共產(chǎn)主義小組，1921年出席了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1922年赴美國留學，脫離了中共組織。1925年4月回國返廣州，出任廣東大學教授，后投身國民革命，經(jīng)廖仲愷介紹又加入了國民黨。陳公博受到時為國民黨左派領袖的汪精衛(wèi)的重用，很快擔任要職，成了國民黨左派的中堅人物。不久，他又伙同張發(fā)奎殘酷地鎮(zhèn)壓了著名的廣州起義，墮落成為與中國共產(chǎn)黨兵刃相見的敵對派。然而，他從此被汪精衛(wèi)視為心腹。于是，陳成了國民黨新軍閥混戰(zhàn)中的活躍人物。隨后他又成為追隨汪精衛(wèi)與蔣介石集團實行“合流”的重要角色。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陳公博投奔叛逃在越南的汪精衛(wèi)，又隨汪赴上海，在日寇的卵翼下成立偽政權?？谷諔?zhàn)爭期間，他參與了汪精衛(wèi)一系列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的勾當。作為汪偽政府最主要的領導人之一，陳公博自然就成了中國第二號大漢奸。

二

被引渡回國的陳公博開始關押于南京。1946年3月初，陳公博與陳璧君、褚民誼等3人又被押送至蘇州江蘇高等法院看守所，交司法部門正式審判。

座落在蘇州司前街的看守所北監(jiān)第一號房，陳被關押在此候?qū)?。他心情壞透了。初春時令，細雨漸瀝。監(jiān)房內(nèi)冷氣森森，他3月15日的日記充分表達了自己的痛苦心情：“昨夜又是整夜沒有睡著。時局的突變，已使我感到萬分痛楚，而連日的陰雨纏綿，更像心頭壓上了一塊大石，煩悶到幾乎透不過氣來……”

誰知數(shù)日后，陳公博一反常態(tài)，忽然變得開朗舒展起來。他常與囚友及獄吏看守夸夸其談，縱論天下。原來是陳打算私托看守向南京蔣介石寄信一事近日如愿。他那嘔心瀝血的《致蔣先生書》長達2萬余言，信中訴說了自己往日與蔣氏許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暗示彼此都歷盡了仕途艱難，切莫忘懷早年曾為“革命”共事之友誼。其言辭懇切，情感誠摯。陳雖身陷囹圄自知兇多吉少，然而他面臨末日尚存一絲僥幸，因而從未停止活動。此信，陳公博早在南京已急急草就，轉(zhuǎn)押到蘇州后他又用了20余天細細斟酌，反復修改。信寄出去了，他想蔣興許會對他從寬發(fā)落。因為他打聽到，前幾日蔣介石接見了從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出來的漢奸周佛海，這該是個好兆頭吧!

這天，陳公博與同監(jiān)的陳展如(偽吳縣縣長)、陳則民(偽江蘇省長)、陳剛民(偽安徽高等法院院長)各自悶坐著?？词赝趿至嗔藘善烤瓶邕M監(jiān)房，說要為陳公博解悶。受人錢財，為人消災。此人就是代陳公博傳寄書信者，他常送些酒食進監(jiān)，向陳公博表示表示。

“來，來，大家都來喝兩口!”王看守一邊開瓶倒酒，順便招呼同監(jiān)“三陳”，又熱情地喚看守長朱丕等人也來同飲。

不一會，朱看守長借著酒興開言：“陳先生學富五車，又是做過大官的人，你談談時局政治、天下大事，讓我們開開眼界?！标惤蛔”姫z吏看守的熱情，不知不覺口若懸河地談起自己的革命經(jīng)歷來：我少年時代就在革命的風浪里翻滾，孩童時已學會馳馬試劍，崇拜任俠仗義之舉，遂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個重然諾輕生死的傻人。他將自身的“君子人格”吹噓了一通后，趁著酒興忍不住罵蔣：“對蔣先生我早就看清了，他不過是個跑街竄堂的卑微出身。我?guī)状畏词Y，就是看不慣他弄權術，耍陰毒，厚著臉皮與汪精衛(wèi)搶‘領袖座，故而鳴不平……”

“政治內(nèi)幕太復雜，太變幻莫測了。為了政治，人們常常要說違心話，還要會‘演戲，學會‘念臺詞，苦哇!政壇上身當其事者就像風雨中的一葉孤舟，任其漂流顛簸。正如我昔日當官今日又吃官司，本人也難解其中滋味……”他說得動情投入，不禁潸然淚下。

為了掃除愁緒傷感，王看守提議讓陳公博借著酒興表演舞劍。此為陳所好，他欣然允諾。幾個招式下來，眾人連聲叫好。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劍不可不學，它能化書生之懦怯?！蹦┝耍惖那粲鸭氨姫z吏看守又是一番夸贊。這天，大概是陳公博人監(jiān)以來話最多、心情最好的一日。

然而，陳公博怎么也未料到他那《致蔣先生書》幾經(jīng)輾轉(zhuǎn)，落到了富有心機的軍統(tǒng)頭目毛人鳳手里。毛擇日獨自攜信向蔣介石匯報。蔣聽著毛人鳳念陳公博的信，開始他還時時點頭，后來聽到他以往與陳共事，兩人所玩弄的種種“機關”時，漸漸變了臉色。這些內(nèi)容是蔣最忌諱的，如同有人在揭他的瘡疤。于是蔣介石連聲喝令毛人風下去！

三

1946年4月5日下午2時20分陳公博在法警的押送下，準時站在了江蘇省高等法院審判庭的被告席上。只見他身穿淡青色夾布袍，黑色西裝褲，頭戴黑呢制禮帽，懷揣早已準備好的自白書《八年回憶》，其情態(tài)倒還從容。

高等法院院長孫鴻霖在審判長的席位上就座，他坐定后習慣地掃視一下全場。法庭上，前來旁聽的觀眾大大超出他原先的預料：法院發(fā)出旁聽證280張，可到庭觀眾已超過500人。2點30分，審判長正式宣布開庭。首席檢察官韓燾宣讀了洋洋萬言列舉陳公博罪狀的《起訴書》。而后，孫審判長問陳公博有何答辨?

陳公博連聲說有、有，他從內(nèi)衣袋里取出《八年回憶》，從上衣袋里摸出老花眼鏡，接著就鼓起他那如簧之舌，對于起訴書上指控他的“十大罪狀”逐條辯駁。陳不僅不承認任何罪名，還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丑表功。那長長47頁數(shù)萬字的答辯稿，他念了近兩小時。

時間到了5時30分，審判長宣布休庭10分鐘，接著進行法庭調(diào)查。在調(diào)查中，審判長孫鴻霖向陳公博先后問了21個問題。今天，人們從當年的審判記錄中，可以得知審判長拿出了實物，有證有據(jù)地詢問，時時將陳逼得無以招架。然而陳卻耍盡花招，常以“不知道”，“我不在場”一口否認，或是推托要審判長去問他人，或是把責任推向他那個“中央”；在證據(jù)確鑿，無可抵賴的情況下，則輕描淡寫地承認“那是例行公事”，他只負“名義”責任；而涉及汪偽政府整體問題時，他又滔滔不絕地重復自白書中的論調(diào)，為自己和汪精衛(wèi)大唱贊歌，其丑陋不堪的表演，不時引起旁聽席爆發(fā)出輕蔑的哄笑，針對陳公博強詞奪理、漏洞百出的攻擊，韓燾再次嚴詞駁回。已感到無路可退的陳確實無計可施，居然以調(diào)侃的口吻說，“檢察官的話多是江北方言，我沒全聽明白?！彪S即又故伎重演重復老話進行狡辯。

陳公博未請辯護人，但法庭指定了公設辯護人高溶。在韓燾針對陳公博對起訴書的攻擊，多次作出有力駁斥之后，高溶起立陳述辯護書。隨后審判長問陳公博“還有無陳述?”陳十分無奈地表示“無”。

1946年4月12日下午4時，江蘇省高等法院再次開庭。孫庭長宣讀判決書：“陳公博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處死刑。剝奪公權終身?！边@個結(jié)果，盡管已在他自己的預料之中，但當他聽了宣判時仍“微微震動了一下”，只見他喃喃自語：“晚矣，晚矣!政治該是如此……”

四

死刑的執(zhí)行日益迫近。6月2日上午，陳公博和同罪犯褚民誼、陳璧君被押至蘇州獅子口第三監(jiān)獄。該獄按國民黨當時提倡新生活運動的要求，把監(jiān)房分為禮、義、廉、恥字號。禮字號監(jiān)房專關所謂身份高有修養(yǎng)的囚犯，陳即關押于此。他自知離死不遠，這日他常隔窗望天，長嘆不已。

6月3日上午8B寸，法院檢察官、書記官和6名法警悄無聲息地進入第三監(jiān)獄。典獄長陳松年在2日午夜已接到“秘密迅速”的電令，已將一切布置停當。

這時，該獄看守葉瑞庭急匆匆地跑至禮字號監(jiān)房：“陳先生，你好廣陳公博聞聲，懶懶地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何事?”

“我早仰慕先生大名。今有一事相求，想請先生寫幾個字，留贈本人?！闭f著，葉已畢恭畢敬捧上文房四寶。

陳公博先是一楞，接著沉吟片刻，他在醞釀情緒。不一會，幾行剛勁有力，飄逸灑脫的行書字跡落在紙上——

瑞庭先生囑

大海有真能容之量

明月以不常滿為心

陳公博

陳公博望著自己的書法作品，搖頭說有兩個字未寫好，并聲稱“心”字要改為“新”為妥?？扇~看守連忙卷了紙，直說很好很好。

“陳先生，今天你‘執(zhí)行了。”陳公博墨興未消，不知兩名法警已站立在監(jiān)房門口。

陳公博臉色陡然大變。他呆了一會兒才張口說出：“葉瑞庭，你好狠啊尸他此刻恍然大悟，葉看守騙取他臨終絕筆。葉瑞庭顯得很尷尬：“先生，請原諒。我別無酬謝，特為你備薄酒一杯?！比~十分殷勤地遞過酒瓶。

“嘿，你還有良心!”陳公博氣憤地把酒推了回去。

陳公博被法警帶到監(jiān)內(nèi)的臨時法庭上，他知道這時臨時法庭履行公事。

“姓名?”檢察官問。

“陳公博，男，55歲，籍貫……”陳公博一口氣地自報家門。

“陳逆，問什么答什么！”檢察官面對陳的抵觸戲弄，嚴厲指責。最后仍以平和的語氣問道：“你還有何，遺言?”

“遺言?給蔣先生的信尚未寫完……”陳公博的態(tài)度也平靜下來。

“這里有筆墨侍候，請在一小時內(nèi)寫完?！?/p>

陳公博提起筆來，寫寫停停，心緒不寧。臨近中午了，陳終于將手中的筆一甩，感慨無限地嘆了一口氣：“赴刑之人，寫有何用?”他給檢察官留下的是一封未寫完的致蔣介石信和一份給家庭的遺書。這時，陳公博提出，望臨刑前準予同民誼、璧君告別。

檢察官唯恐陳公博再提出什么又節(jié)外生枝，便爽快地答應他。

陳來到褚民誼監(jiān)房：“今天本人執(zhí)行特來訣別?！标悺⒅T兩人情不自主，緊緊握手達兩三分鐘之久。褚雙手顫抖，涕淚不由得掛到嘴邊。

陳與褚訣別后又回到監(jiān)房，換上長衫和新皮鞋，還取了一把自用的小茶壺。他來到女監(jiān)陳璧君處，深深鞠了一躬：“夫人，今天我執(zhí)行了。請你多保重!此去我可以有面見汪先生于地下了!我這里有一把常用的茶壺，就留給夫人做個紀念吧尸陳璧君失聲大哭。

刑場就在第三監(jiān)獄內(nèi)。

陳公博面帶一絲苦笑對執(zhí)行法警周宏范說：“勞駕你了!別慌，痛快一點。希望把我臉面保持完整些，”說畢，陳公博面對西北，以雙手叉腰姿勢而立，然后雙目微閉。

“砰!”周法警從陳背后對準他腦殼，扣動扳機。隨著這一聲令全監(jiān)漢奸心驚的槍響，陳公博應聲倒下，只見他身子抽搐了幾下便咽聲斷氣。這就是顯赫一時的大漢奸最終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