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錫鈞
一柱升騰的黑煙慢慢變得淡薄了,娉娉婷婷消彌進(jìn)蔚藍(lán)色的天空。一捧骨灰被裝進(jìn)一只精美的木匣子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雙手捧著,一步一掬淚地送進(jìn)了靈堂。
“娃他爸呀,你不該撇下我們娘兒走呀!”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轟然一聲撞倒在靈桌前,靈堂里炸開一片嚎啕……終于,一個壯漢揩了一把淚水,沙啞著嗓子吼道:“別哭了!老船長煩這個……大家默哀……”
哭聲壓抑成抽泣,追悼大廳里百十號人都低垂下頭。只有他:被鎖在黑框兒里的老人,依然挺著長壽眉,和善地望著大廳里的人們,似乎在問:哭什么呀,我死得不值
一
“老伴,老伴,老了的伴兒”。從老伴登上那條船起,高大媽就萌生了不祥之感。這感覺隨著那船朝海的縱深行駛愈來愈烈。能讓人不擔(dān)心嗎,大海讓人難以捉摸,有時像個嫻靜、溫柔的小姑娘,發(fā)起脾氣來卻像個瘋婆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那回,正從海上回來,一場突如其來的早雪擾亂了一切。這場雪下得怪,雖說天涼了,可還不到下雪的季節(jié),大海不會凍,卻給雪攪得徹骨的寒,水濺到身上會讓人記起數(shù)九寒天,事就出在這當(dāng)口。
回返已定,一邊開動絞車收網(wǎng),一邊緩緩行船。猛地,船身一顫,慢慢停下來。“不好,快停車!”老高一聲大喊,機(jī)器的突突聲消止了,老高的眉頭卻皺起個疙瘩:一塊破網(wǎng)片纏住了螺旋槳,使船寸步難行。
三個棒小伙潛到水里,然后青著臉、烏著嘴唇給人拖上來。天寒水冷,水下憋不住氣,沒等摸到破網(wǎng)片一口氣就憋不住了,人也凍得受不住,只好潛艇充氣——上浮了。
第四個正準(zhǔn)備下水,老高早脫剝了衣服,渾身上下只剩著一條褲頭,推開那個楞頭青,吼道:“拿酒來!”
一瓶六十度的老白干很快遞過來,老高兩手一擰,瓶蓋就飛了出去,平時滴酒不沾的他,一仰脖“咕咚咚”下去大半瓶。頓時,渾身上下像有無數(shù)條小蛇亂躥,接過刀咬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嗖”地一聲扎進(jìn)水里,竟看不到有多少水花濺起。
“一分、二分、三分……”有人看著表,嘴里報著時間,最初四分鐘沒有在意,船上沒人不知老高的水性。可是,時間過去八分鐘還未見老高上來,大家全慌了,眼見水下有水泡泛起,可誰知水下是咋回事呢,莫非給網(wǎng)片纏住了?有人在后悔:咋就忘了給老高腰上拴根繩子呢?
時間嘀嘀嗒嗒又過去了半分鐘,水面上仍不見老高的影子。大副急了,一邊叫兩個船員準(zhǔn)備,一邊抓起剩下的酒往肚里灌,準(zhǔn)備下去救人,正在這時,水下咕的泛起一個大水泡,老高頭發(fā)剃得特短的花白頭頂冒出水面。
“老高!”“船長!”七、八雙手伸出去把老高從水里拔了出來,一時倒沒人想起問網(wǎng)片的事了。
好家伙,看表的楞頭青喊了一嗓子:“船長,八分半鐘,神了!”
“行了,”老高給人火烤酒搓,總算緩過一口氣,說,“開船吧?!?/p>
馬達(dá)又突突歡叫起來,幾塊破網(wǎng)片悠悠地從水下翻了上來,打了個滾便不見了。
事后,老高告訴老伴:若不是他會水下?lián)Q氣,這回就玄了,事是過去了,那尼龍綱給他腳踝上留下的疤痕這輩子是消不了了。
“老伴呀,這輩子你真難啊……你咋就不想想自個兒呢……”高大媽涕淚雙流,泣不成聲,站在他身后那排精壯漢子沉沉地垂下頭顱,那回,若不是老高撐著,這一船人早喂了魚。
二
“出海先問天”。殊不知天也有反復(fù)無常的時候。這不,“渤海號”和“遼東號”剛剛駛出那灣由陸地圈住的海子,海風(fēng)便吹響了尖利的口哨,攪得大海波翻浪涌。
老高凝視著海浪,長長的眉毛微微抖顫:“返航!”他把這兩個字咬得鋼一般硬,旋風(fēng)般撲進(jìn)舵樓,青筋暴突的大手穩(wěn)穩(wěn)把住舵輪,緩緩地輕掉船頭,這種天候,船頭掉得快了,一排橫浪就能把船翻個個。
一排猛浪撲過來,張牙舞爪地跳上船舷,示威地涌過甲板,催得甲板上的所有凸起物吱吱咯咯作響。一只汲水桶被浪頭舉起來,“乒”地摔出去,瞬間沒了蹤影?!皣W——”浪尾掃過舵樓,迎面玻璃頓時化做無數(shù)塊碎屑四散飛開,有一塊直鉆進(jìn)老高頭的額角,卻把半截屁股露在外頭,給他隨手一拔、一擲,丟到一邊,血流了出來。
“船長,你受傷了?”“書蟲子”爬進(jìn)舵樓,他第一次上船就遇上這樣大的海浪,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看見血更是心驚肉跳,掏出一塊早被海水濡濕的手絹,哆哆嗦嗦伸過來,卻給老高一聲大吼震住了:“快走!走!”
“船長,你……”“書蟲子”委屈地縮回手,艱難地向外挪動,突地干嘔起來。
“唉……”老高輕輕嘆息一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海面,隱隱地,他看見一座山似的浪頭滾滾而來,那威勢直把他驚得目瞪口呆。
“快!叫所有的人都到艙里去!”他喊著,兩手更緊地把住舵輪,拼命地將船頭掉向海浪,終于,當(dāng)那排如無數(shù)頭大鯨組成的巨浪撲到近前時,他已成功地調(diào)正了船頭。
“轟……”巨浪涌如雷鳴,船被深深地壓進(jìn)海水里,巨浪一掠而過,將舵樓頂蓋拋向空中裹挾而去。剛才,當(dāng)成噸的海水壓進(jìn)舵樓時,他感到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猛撞了一下,便有一口熱辣燙得心都發(fā)顫的血從他的口里噴出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眼前一陣昏花,再醒過來時,卻看見面前筑起了一道人墻。他心里一陣感動,卻大聲喝罵起來:“混蛋!下去!都下去!……”他突然喊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每個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
“船長,讓我們在這吧,死也死在一塊!”“書蟲子”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聲。
“混!”他鼓蕩起全身力量,猛地站起來,潑口罵起來,“死?你才丁點大,要死也輪不到你!滾!滾呀!”
人終于重回到艙里,他卻再也壓抑不住,將一口活鮮鮮的血噴到舵輪上,他朦朧地覺得:那血里似乎有無數(shù)蹦蹦跳跳的小生靈,不然,眼前那無數(shù)的亮點從哪里來的呢,
“哈,一條命換十條,值得!……”對著暴虐的大海他狂笑,面無懼色。
三
海,暴怒了。為人們敢于闖入它的領(lǐng)地,將大坨大坨的浪花拼命地拋起來,拋向玉雕石塑般守候在岸邊的人們。
“他爸,回——來——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半老女人兩手伸向大海,木然的眼神盯得海天愁云彌漫。在她身前,一排溜跪著四個階梯蹬般的孩子。他們神情呆滯,胸口以下全被海水打濕,卻沒有一個挪動一下。
“他爸,回來!孩子們不能沒有你!”女人一聲悲號,一時蓋住了風(fēng)浪的囂叫,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又一座山似的巨浪滾滾而來,他眼前一黑,渾身抖得幾乎站不住,“難道就死在這兒……”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念頭震顫了,一瞬間幾乎丟開舵輪,撲向那充滿誘惑的大海。“呸、呸:那是十條命啊!”他為自己的膽怯臉紅?;秀遍g,他似乎聽到海浪中夾著呼喚他的人聲,他窮極目力,竭力搜尋那些呼喚他歸來的人們。終于,那海的盡頭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向他招手的人,他感動著,他知道那絕不是幻覺,雖然那只不過是一排變幻莫測的海浪,但他相信:在那海浪的后面,在那海的盡頭一定真的有人在等待著他,呼喚著他……
嗓子嘶啞了,眼睛望穿了,整整三個晝夜過去了,海終于發(fā)夠了脾氣,平靜了,溫順得像個待嫁的姑娘。
她不敢罵,怕再惹怒了大海。孩子們的膝頭跪破了皮,血——層層染紅了海沙,再給海水輕輕抹去。
她佇立著,身前是一排孩子們筑起的堤防,身后,是女人們摻合著眼淚的長墻,呵!男人們,這兒有的是避風(fēng)港,你們,你們?yōu)槭裁床换貋砗?
終于,那座水山似的巨浪壓過來,“遼東號”沒能掉過頭,給巨浪攔腰一推,像孩子們臉盆里玩的船模,輕輕地翻了過去,腰上裂開一道無可彌補(bǔ)的縫隙,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從此,“遼東號”在海上消失了,陸地上多了一群沒了男人的女人。
于是,海上便現(xiàn)出了幾個黑點,便有慘厲的聲音造出來,那是幸存的人發(fā)出來的,那是最后的音響,然而,狂怒的海再次揮起巨手輕輕一掩,將那黑點和聲音深深地壓進(jìn)海水里。
他又一次躲過巨浪,“渤海號”傷痕累累,卻依然漂浮在海面上。啊,他聽到了那呼喚聲,“遼東號”完了,他眼前一黑,險些把額頭撞到舵輪上,那些黑點他看到了,卻無力去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海浪吞沒。血,再次從他的喉嚨里涌出,星星點點滴落到他的衣服上,他已進(jìn)入半昏迷狀態(tài),然而,他的手仍牢牢地把握在舵輪上……
“來了,來了……”她口里念叨著,眼睛牢牢地盯住海面上緩緩飄來的幾點黑色,早有人哭喊著跳進(jìn)海水里去撈去搶,掠回一片絕望的哭泣……
她沒有動,依然木立著,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她不相信那里面會有他,如果有,他那一船人就全完了……
海浪見有機(jī)可乘,更猛烈地壓過來,抖得“渤海號”像個醉漢,在瘋狂的海面上跳起了迪斯科。終于,當(dāng)又一排巨浪挾著威勢滾過來時,他看著橫在海面上的船,眼前一黑,長嘯一聲昏倒在舵輪上……
死人早已分辨不出模樣,臉上有肉的地方幾乎全被貪暴的魚蝦啃光了,痛慘的人們終于悟出人為什么要吃魚的緣故。
她再也挺立不住,心底里猶存一線希望,身體卻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向后傾倒下去,沙地發(fā)出“撲”的一響,孩子們慘呼著,卻站立不起,滾爬著撲到她的身前。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嘴里吐出夢幻般的四個字:“他爸,回來……”
奇跡終于發(fā)生了,那排巨浪奔涌著,突然減弱了攻勢,仿佛受到一只無形的巨手的阻擋,輕輕飄飄將船托起又放下,那股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竟然消失了,海子又慢慢變得像一匹寶藍(lán)色的軟緞子般的柔/頃,那海天一色的地方慢慢綻出了一抹晨曦的亮色。
他感到體力一點點消失。朦朧中眼前似乎有許多人影閃過。他要攔住他們,口里卻喊不出聲音。一個娃兒走過來,甜甜地叫他“姥爺”,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記起來,那回割網(wǎng)片腳踝受了傷,幾天下不了地,大女兒六歲的娃兒,頂著火毒的日頭,一個人跑了六七站路,把媽媽給他的兩毛錢換成兩支冰棍,光頭頂曬冒了水,冰棍卻裹在小手絹里舍不得吃,直到跑進(jìn)姥爺家門才把它打開:“姥爺,吃吧,冰棍兒!”
他落淚了,冰棍早化成了水,小手絹里只剩下兩根棍兒。他卻拿著手絹揩去他臉上的淚水,哄他:“姥爺乖,姥爺不哭,新兒下回還給姥爺買……”
那不是老伴嗎?這眼睛怎么就看不清了呢,
不要抬著我走,我還能行……
人全在吧,就好,就好……四
她終于又看到了那熟悉卻又陌生的船首,那些人在干什么呢?他們抬的是誰?……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慢慢睜開眼睛,床前齊刷刷跪著十條漢子,獨獨沒有他?!八?,他爸哪……”沒有人回答,寂靜中不知誰壓抑不住地抽泣一聲,頓時,漢子們的號啕席卷了這間不大的屋子。一個漢子跪跌在她的床前:“大嫂,大哥他……我們對不住你呀!……”
她全明白了,奇怪是眼里倒沒了眼淚。掙扎著坐起來,念叨著:“他爸,我早知道的,你總是不想著自己……”
追悼會仍在進(jìn)行,老高頭就這樣去了。去得安祥,去得從容,從他的臉上隱隱透出的笑意,可以看出,他似乎仍在重復(fù)著:“一個換十個,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