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荻
從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半坐在床上。因為是坐著醒來的,連夢也跟著身體一起半坐起來。半坐姿勢的夢很短暫,短暫到一起身,夢就醒了。女兒還在熟睡,一張干凈的嬰兒般純凈的臉。四月中旬的早晨,六點半天已經(jīng)是大亮,窗簾就只能遮擋住人的目光而不能擋住直接穿透過來的天光。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完全清醒,看著棉布睡衣上隔夜的折痕,深深淺淺地,我知道自己又夢見了那個地方,還有那個地方里的那些個地方。
那個水泥的平臺,校長在上面講話,我們在上面表演,穿了借來的演出服,十幾歲少女們的身體是如此柔軟,青青春天的柳。那個春天,我的下巴上生了個小瘡,醫(yī)務(wù)室的阿姨用紗布包扎好。我就那樣裹著紗布上了水泥的平臺——開運動會時叫主席臺,然后開口在全校師生的面前唱歌,臺下是善意的笑。如今摸摸下巴,有一個小小的疤痕,隨了我將近二十年,而且還要繼續(xù)隨下去。還有那些似乎已經(jīng)忘卻的記憶,不是衣痕,也不是疤痕,卻也要繼續(xù)隨下去。
我的鎮(zhèn)初中的往事。
我不知道別人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是不是都在村子的南面,反正我的是。后面依托著整個村或鎮(zhèn),夜里黑黑厚厚的如一個基地。其他的三面都臨著清凈而清新的田野,四四方方的圍墻。我想鄉(xiāng)村的人對那四四方方的學(xué)校都懷有熱切的希望,騰挪出大片安靜的土地,但又要放在眼前,目光照料著校園里的孩子。成不成龍鳳的,父親母親們總是像盼望秋天豐收一樣盼望過。
我在鎮(zhèn)中學(xué)讀的初中。第一篇作文的第一句話這樣寫道:我的母校座落在鎮(zhèn)子的南面。我這樣寫,好多同學(xué)也都這樣寫,有一種八股般的固定。就是那曾經(jīng)的短短三年,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潛入我的夢里。不管我的情緒高昂還是低落,隨時不定期地潛入,并沒有預(yù)約或意料。
除了經(jīng)常夢到那個水泥的主席臺,臺下的操場,兩層樓的教學(xué)樓,我還經(jīng)常夢見學(xué)校的那三個廁所,東北角一個,西北角一個,西南角一個。我在夢里去廁所,總是看到很多的骯臟和危險。跳腳也躲不開的污跡,還有那搖搖欲墜的腳踏板,我一失足仿佛就會掉進(jìn)去,實際上在夢里我就掉進(jìn)去過。驚醒后還有余悸。這樣的夢預(yù)示著什么?為什么我經(jīng)常夢里光顧鎮(zhèn)中學(xué)的那三個廁所?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這預(yù)示著我的身邊有什么危險嗎?還是曾經(jīng)的危險一直沒有離去?我一腳踏去,就失足在廁所里。平庸的人永遠(yuǎn)不能知曉的秘密。
實際上我也的確對那三個廁所印象深刻,因為它們也的確目睹了我的秘密。一個少女,在廁所里放開了自己,如果廁所里有精靈的話,該看去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啊。當(dāng)生理衛(wèi)生老師把我們初三的女生召集在三樓一個教室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異樣的笑容,我聽到一些女孩子在低頭私語。我是如此的無知,無知是因為自己的身體還沒有完成到一個歷史性的過度。生理衛(wèi)生老師說,課本上《生殖系統(tǒng)》那一章節(jié)不講了,不過我相信大家也都看了。是的,不僅僅是女生,我相信男生也看了。實際和書本的差別太大了,我自學(xué)掌握了書本知識,而依然迷惑著自己的身體。一個初三的女孩,還沒有像媽媽或其他女同學(xué)一樣每月有幾天的特殊情況,我感到孤單。標(biāo)新立異永遠(yuǎn)不是我的追求和喜歡。
而那個初三的夏天,我終于不再孤獨。除了自己,最先知道我身體歷史般轉(zhuǎn)變的就是廁所!我是如此的膽怯和慌亂,全然不是化學(xué)課上往同桌女孩的衣服上插樹葉那樣坦然。從小我就是個膽小的姑娘,害怕樹上莊稼上草上的各種蟲子,可那一刻,我又如此的膽大。很無知地怕被別人知道,但我相信廁所,我相信它的沉默能給我慌亂中的安全。為了躲避我認(rèn)為是很嚴(yán)重的別的女孩子的目光,我在凌晨四點的時候起來,去女宿舍邊上的東北角上廁所。如果看見打掃衛(wèi)生的老大爺在,我會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去男宿舍旁邊西北角的廁所。如果這兩個廁所都有異常,我會轉(zhuǎn)身到操場旁邊最遠(yuǎn)的西南角的廁所!我抗拒了黑夜的恐懼,戰(zhàn)勝了黎明前小蟲子都沒有醒來的寂靜,就義般地走向第三個廁所——漆黑的沒有燈的只能靠月光和星光取亮的廁所。一種恐懼戰(zhàn)勝另一種恐懼,我就是這樣從對自己身體的無知和羞澀變得無畏起來的。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時實際上是怕極了,那種危險的感覺一直追隨我到十七八年后的夢里。一個人幽靈一樣走在凌晨的校園里,保衛(wèi)著一個人的秘密,此景揮之不去。十四五歲女孩子的青春時代,充滿了漂流長江黃河般的險灘和急流。我走過來了,于是就變得女人般的堅強(qiáng)。
那三個占據(jù)校園三角的露天公共廁所,充其量叫作地上建筑物,都有一線天可以看見月光和星光。家里的賓館里的非公共廁所是構(gòu)成房屋的一部分,關(guān)上門窗看不見星光月光,還有別人的目光,以為很封閉安全。一扭頭,卻有一整面的鏡子在映照。
夢是在四月中旬的一個早晨的六點半自然醒來。前夜,那個人夢前的清醒時刻,我在讀車前子的《江南話本》,如果說我也有枕邊書的話。顧盼的散文經(jīng)??粗胰怂?,有時候第二天早晨會看到書頁有了睡眠壓過的折跡。我的枕邊也一直放著張銳鋒的書。巧的是他們兩個人同時參加過1986年的青春詩會。一個是輕靈的夢,一個是凝重的夢,再加上追隨我多年的那個夢,我的夢就很繁華。
車前子在《追憶逝水年華》的最后一段寫到:“曾與幾位朋友/走到斷橋邊/忽然斷了”。這樣讓人有多種想象的語言,在深夜里讀來飄若虛無,仿佛人都不在房間里而飄搖到了夜空?!白叩綌鄻蜻?,忽然斷了——斷了的當(dāng)然不是斷橋,是斷橋邊涼亭上的一根朱漆欄桿。”
我在四月的早晨醒來,也忽然斷了,斷了的不是西湖涼亭上的一根朱漆欄桿,而是我十四五歲時潛藏下的一個朱漆漆的夢。
念橋邊紅藥
那一年去江南,路過揚州。說是路過都嫌勉強(qiáng),只是在去蘇州的途中,看到路標(biāo)上醒目地標(biāo)志著去往揚州的粗箭頭。雖然有幾多公里之遙,畢竟是我離揚州最近的距離,眼光遙遙地望向曾經(jīng)的薺麥青青之處,就權(quán)當(dāng)是人打此路過了。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是為揚州。去江南而沒有到達(dá)“天下三分明月夜,兩分無賴是揚州”的維揚,當(dāng)時頗感遺憾?;貋砗筮€是遺憾。誰來賠我一個江南行呢。
沒有去揚州就沒有看到紅藥。紅藥開在春天,我是十月份去旅行,晚晚地錯過了花期。也就沒有看到想象已久的“念橋”。想象著有一座橋的名字叫念橋,在揚州,橋邊開滿了紅色芍藥花,一年一度地開,再一年一度地敗。很美的惆悵事。
沈括《夢溪筆談》里說,相傳唐代揚州城內(nèi)有橋二十四座,至宋代尚存七座。清代李斗《揚州畫舫錄》里說,二十四橋即吳家磚橋,一名紅藥橋。現(xiàn)在的“二十四橋”是揚州的一個旅游景點。如果關(guān)于橋名的來歷已成傳說,我倒更相信沈括的說法,因為揚州城真的有過二十四座橋的話,一定有一座橋名叫:念橋。念橋念橋,想念的橋,思念的橋,感念的橋,懷念的橋,玉人教吹簫的橋,從古想象到今的橋。我也希望它有一別名叫紅藥橋,這樣的話就是姜白石《揚州慢》里的“念橋邊紅藥”了。江南初行,沒見到揚州,只好把心事寄托在下次。
讀過一篇文章,題目叫《芍藥》?!渡炙帯防镉幸欢危核麄円氖巧炙幍母?,只待她芳齡五載,便折枝煮根,拔出花骨,切成片片如雪,放人一個個藥罐,芍藥的今生已盡。正是這段話打動了我,決定不再把芍藥的一段心事放置高遠(yuǎn),讓它盡在今生。盡在今生,多寂寞的一句話。亂世讀來都能感覺到一種冷靜而透徹的味道,仿佛芍藥的根骨,片片如雪。
“念橋邊紅藥”,是我最初上網(wǎng)時的網(wǎng)名。能任意地把自己喜歡的詞語作為名字,被別人稱叫,是為奇跡??傆腥藛?,喜歡姜白石嗎?就說喜歡。輕輕的,力量不重。因為我僅知道姜白石的這一首詞,還來自于高中時的課本。正是因為高中時候?qū)W過,才記得清,多年后還能背誦,“淮左名都,竹西佳處……”
紅藥早就開過十幾個春天了。
時間久了,那里的朋友就叫我紅藥。搞得“念橋邊”仿佛是個古老而失傳的復(fù)姓。姓氏的失傳是人類的某種最遺憾的失傳,比丟了寶玉讓人痛心。我喜歡被別人叫做“紅藥”。紅色的芍藥開在春風(fēng)十里的揚州,開在田邊、橋邊,一年一年,為誰紅啊。叫我“紅藥”的人,都失散了,也許是從來沒有相聚過。就像我也是路過那里一樣?;▓F(tuán)錦簇地?zé)狒[了一個春天,秋水一到,片刻間就冷靜起來。好像熱鬧從未有過。十月的芍藥園是寂寥的,十月的橋邊也是寂寥的。因為沒有初夏開放的紅藥。有人曾經(jīng)告訴我,芍藥別名還有:綽約,將離,可離。“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芍藥的心事早在詩經(jīng)時代就已埋在了要分別的情人的心里?!皩㈦x相別,贈以芍藥”,曾經(jīng)的綽約,必須的將離,片片紅云處,芍藥花開放。
就職的公司,院子很大,除卻冬天,三季里有林陰的大路和草坪。在電信分公司門前的花壇里,我不知道別人注意過沒有,每年的春天那里就開滿了成片的紅色芍藥,我奇怪它的成片。甚至想請教一下花工,當(dāng)初是誰的主意栽種了如此一大片的芍藥。無論如何,肯撥這樣的一片土地給芍藥,充滿了詩意。
問了同事,都不知道那里有一片芍藥,紅色的。倒是有人管它們叫牡丹。世以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孰不知“牡丹初無名,以花相類,故以芍藥為名”。牡丹以前叫木芍藥,現(xiàn)在的芍藥名叫草芍藥,在牡丹進(jìn)入王室之前,她們是同根生的姐妹。芍藥最后落在民間,很淡然。江南的芍藥開在北方的春天,無人欣賞,芍藥竟自開,只是惆悵了惟一的賞花人。讀白石道人的名篇,讀到“念橋邊紅藥”的時候,下一句是怎么也讀不下去的,如鯁在喉,少不了的嗚咽。尤其一個人的時候。那一句是:年年知為誰生?
高中時學(xué)課本,都是這樣斷句:念——橋邊——紅藥。這也是老師的教法。后來看了有關(guān)“二十四橋”來歷的另一種傳說——那本身就是一個古老的文官司,不管在揚州是不是有橋二十四座,我寧愿相信在揚州有那么一座橋,叫:念橋。是落在心頭的橋。雖然被淹沒在塵世的風(fēng)里。
很早就想以這句古詞為題目寫點東西。之所以沒有寫,是因為怕文字不好而對不起這樣好的題目。就一直放著,存在了心上,心事般。題目不是糖果,糖果時間久了會化掉,不僅入不得口,還沾染一手粘粘的糖汁。這是古詞,古人的詞句,越放越深情。
我不怕糖化,但是怕題目被別人先用。好的東西是要流傳的,這段心事并不是我一人所有。我一直都這樣相信,有人和我一樣想用這個題目作文,也喜歡揚州城鄉(xiāng)間年年春天開放的紅藥。我先用了,好不好,都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