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
一尊狼頭
我輕輕拂去一塊石頭上的落塵。
轉身發(fā)現(xiàn)四周圍攏的青草像一群吶喊的戰(zhàn)士揮舞著手臂:那是一種悲憤與喜悅交加的聲音;那是一種悄然中澎湃的絕響。在我的身邊不住地環(huán)繞、噴涌,繼而沖擊著我的軀體,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為此已打了個難堪的趔趄,鞋子也走脫了一只。俯身,找鞋,穿上,抬起頭來,便看到我馴順的黃馬,放任自由地在低頭吃草,馬尾被風揚起,像一支畫家的筆在描摹草尖上飛逝的時間蒸汽。
這匹黃馬是我從鄉(xiāng)政府借來的。當時洛書記煞有介事地在紙條上寫道:請給司法干事借機動馬一匹。
因此,緣分使我騎著慢騰騰的黃馬來到了這里。
這里是治渠鄉(xiāng)江慶一隊廣闊的草原,我的哥哥大鼻子尕松多杰落馬的地方?!坝⑿墼诖耸б狻?,一種要回顧什么的情緒竟然使我在此逗留了很久。
很久……
體內:先是從胃里傳來一種舞蹈隊的家伙什擂響的聲音。爾后,舌苔上開始感到干燥。再接著嗓子眼開始冒煙了(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緊急情況)。體外:青草戰(zhàn)士身著綠色鎧甲,舞動依舊,吶喊依舊。
我從搭在馬鞍上的染色牛毛編織成的褡褳里取出一應食物——被夏季草原的熱量烤得幾近發(fā)干的白餅。一個破舊的塑料水壺中盛裝的已冷卻的茶水。榨菜——開始坐在那塊石頭上吃喝起來。一應癥狀逐漸消失。身體開始涼爽下來,像蓄積著清涼白雪的山脈。
這時,我才想到要看遠方橫貫草原的偉大河流。
這時,我才想到馱隊消失的山脈深處——那些被牦牛勁蹄踏碎的格?;ò陼S風走遠。
一切依然、
但這種依然中包含著我不曾了解的事物:在目力未及的領域里隱藏的事物……先說地形,展開在眼際的草原里深凹下去的地帶是不被我所了解的。再說那些地形里的物事——鮮艷的泛著血色的一地野花瘋長。蜜蜂的大法會正如期舉行。還有那幾聲咳嗽使我知道了在離我不遠的這樣的地形里有人存在。
走過去看時,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正在凹處里剝狼皮的牧人。
——他在俯身用刀小心翼翼地切割皮子與肉粘連著的部位。他的身邊放著一支小口徑步槍。槍口里塞著一個非常醒目的紅穗。我知道牧人們總會把自己的心愛之物裝點得很美。譬如一匹馬,他們會給他戴上精美的五色馬籠頭,而且會把馬鬃編織起來,其間會穿插綠色或紅色的布條。而這樣的槍口,使我想起和平來臨時槍口插花的象征寓意。
牧人沒有把手伸給我。
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曾在狼的血管里奔涌的曾使它奔行草原占據(jù)山岡的血,現(xiàn)在卻染在了他的手上。凝結得像沼澤;醒目得比最紅的野花的顏色還要夸張。
稍頃,牧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接過我遞給他的煙,對上火,坐在凹處的野花上抽將起來。
煙味彌漫,如一個王朝君臨。
牧人吐云吞霧,“干事,謝謝你了!謝謝你給我弟弟辦了離婚證。”
我看定他的臉。草原的顏色閃了一下。一會兒,記憶之門就打開了。一團光亮便在記憶之庫中旋轉:想起來了,他的弟弟,還有他以及他弟弟的老婆,一大堆關于離婚的難纏的無法調解的只能發(fā)給離婚證的事……
他說:“還要謝謝洛書記,批給我的牲畜疫苗……這次我終于打到狼了。這張狼皮可以順理成章地歸他了。他是在一年之前讓我找張狼皮的。誰不知道他有嚴重的風濕病。狼皮褥子會使他在寒夜中舒服一些的!”
他怪模怪樣地吐了一口煙。
一團煙霧便在他的頭頂泅開。
我低頭看著被剝得已露出胴體的狼尸,想象著它生前的模樣,想著想著就想到它前三世會是什么樣子,或許是個牧人,或許是匹馬,再或許是一個部落的酋長……
牧人說,這匹狼在中彈后以子彈一樣的速度在草原上疾馳,相信它的五臟已經被體內急劇上升的高溫焚化了。它選擇躺在這樣的一個凹處死去,顯然是有深意的。
說畢,站起身來繼續(xù)剝狼皮。
刀子發(fā)出聲音。
刀子發(fā)出“刷刷”的令人猜想的聲音。
我知道它凜冷的鋒刃已被血糊住了。牧人用袍子的一角抹去刀上的血跡,顯然他的功課快要結束了。
最后一幕!
他用鋒利的閃著生鐵榮耀的刀子利落地割下狼頭,把皮子鋪在了想象中王者駐足過的草地上,放眼四下尋覓放置狼頭的絕好位置。野花旋轉,青草挺身……最后他選定了幾米開外隆起的像祭壇一樣的草丘。他把狼頭放下,松了口氣,又掏出煙與我一同抽將起來——
狼頭面朝南方,被草丘托著,表情凝固的像揉皺的巖石。
太陽光正好從它的頭頂落下。
落在我的眸子里定格。
然后成為了永恒!
瘋人宿地
那個在鎮(zhèn)東頭的一片空地上來回拖著野狗尸體企圖與歲月對抗的瘋子突然間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頭發(fā)銀白的老太婆。老太婆經常坐在自己矮小的白帳篷前搖著手中的經輪。經輪吱咯吱咯的像美索布達米亞草原上最后一架散架的風車(唐吉訶德大戰(zhàn)過的那種),而她卻平靜地看著山口的一處地方發(fā)呆,那個地方經常會有沿山路而來的騎馬的過路人出現(xiàn)。過路人騎馬從她的身邊經過時,總要側頭看看她。她像是童話中安靜的女巫坐在那里,面無表情。以致過路人看見她那張老得已皺成一團的臉,不由得渾身的汗毛鋼針一樣豎起。她就這樣一個人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有關她的傳聞開始像一次冬季流感一樣傳開了。我最先聽到的是漢族商人先令講到的他親眼目睹的一件事情。他說,真的,就在那頂矮小的白帳篷前,那個老太婆的手中竟然抓著一團燃燒的牛糞火,像變戲法一樣,她口中念念有辭,牛糞火上被她撒上了一層糌粑,似是給亡靈的供奉。我聞到了一股糌粑和肉皮刺鼻的焦糊味,而她卻渾若無覺??磥?,她是瘋了,鎮(zhèn)東頭的那塊空地的確吸引著各類瘋子。也許只有瘋子才能看出這塊地方的殊勝之處。
這也是現(xiàn)實的一種啊!
就在幾個月前,夏末,我如先令一樣在這里撞見了一個瘋子的表演,她極富耐心地在拔一只死鷹身上的羽毛。死鷹的肉都已發(fā)臭了。她把一根根的羽毛拋向天空,羽毛飄飄揚揚地落在她的身邊。滿地的鷹翎環(huán)繞著愜意的瘋子。她把拔光了羽毛的死鷹沒開膛取出內臟就扔進了鍋里,還沒煮熟就取出來大口地撕吃……我想在我厭惡地走開之后,她又像往常一樣脫下衣服赤裸著上身,并撫摸著自己圓滾的被不易消化的鷹肉撐著了的肚皮。她袒露著堅挺的乳房曾被我在這片空地上看見過。當時我尋思著她雖然喪失了理智的頭腦,但是造物主還是沒有使她的乳房也失去閃耀著性別的魔力。
因著這兩件事情,我想起了曾寫過的一篇被我遺棄的短篇小說《墟之蝶舞》,在這里面我寫了一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的人:虛構中非主人公的瘋子。當來歷不明的蝶群在整個夏季在墟日卡飛舞時,人們的心開始迷亂。而瘋子在這個時刻卻好像獲得了某種魔力。他發(fā)出了傳徹在村莊上空的嚎叫,但村民們聽來卻像貓一樣撓心的叫春聲。于是,人們干下了許多荒唐的事情。整個村莊看似牢固卻沒有一張紙厚的傳統(tǒng)被捅破了。那個瘋子因此被村民們趕出了墟日卡,而對付蝶群,他們毫無辦法只有等待冬季來臨。人們說:“瘋子走了一切都會好的!”
這就是一個瘋子的下場:被迫流浪。在一個又一個的場景轉換中接受他們不能命名的歧視……
……僅此而已……
瘋子的哲學在于,在肉體的背后找到自己的復數(shù)。
瘋子的思想在肉體制造的迷宮中左右沖突,不能自己。有時神靈會給予格外的眷顧,一條通向天才的捷徑,是常人不能企及的。
幾天后,先令又找到了我,在一株被寒流玩禿了的楊樹下,他繪聲繪色地向我講起再次經過矮小的白帳篷的情景:老大婆被牛糞火燙傷的那只手里握著一塊晶瑩剔透的冰,冰被她的手溫融去了一部分,水滴濕漉漉地從她被凍得通紅的指縫中流出,像血。但這種方式卻能撫平她的創(chuàng)痛,肉體以及心靈的。她的表情是那么地平和,在那一刻我不敢相信她是一個瘋子。
真的,有誰敢肯定她就是瘋子!
即便她來歷不明,像時間老人開的一個玩笑——一個頗具意味的玩笑!
當晚,我夢見了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夢中的那個地方被虛幻的光照射得五迷三道。就連老太婆銀白的頭發(fā)也不時地變幻著顏色,包括她的那張使人有些目不忍睹的臉。她的表情不像先令第二次所講述的那般平和。她用一種飄忽不定的目光瞅著我。然后,咧開嘴笑,滿嘴里只有三顆牙。再然后,她攤開與那年齡極不相稱的掌紋異常清晰的手,手里還攥著一枚濕漉漉的章噶(西藏舊幣)。我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這個夢不足以使我心驚肉跳:但還是令我醒了過來。
擰開燈,燈光撲入我眼眸的方式使我產生了許多奇異的聯(lián)想……
我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定要去那塊空地看看——
結果,那個老太婆連同她的那頂矮小的白帳篷在這個地方突然就消失了(可是,昨天黃昏還在)。速度之快令人揣測:她莫非有飛行的能力?就像熱·益西森格在《大威德之光》中所描述的騎著皮箱飛行子夜空的羅剎女一樣離去。這塊地方因此顯得空蕩了許多。仿佛坐在這里便可以聆聽到夢想之城城門門環(huán)碰撞的聲音……還有肌膚里金剛石光榮的摩擦聲說來遺憾——我來了,她卻走了。可取而代之的是正朝我輕吠的一條紅狗和三塊呈等腰三角形排列的被煙火熏黑了的頑石:
一片空地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