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國鼎
“裸露?那也算是輪回嗎?除了裸露美的,丑陋的是否也應(yīng)裸露呢?不是說我們再也不能遮遮掩掩地過日子了,只有裸露了才能治理呀?!?/p>
“你還好嗎?”那個被劃成“右派”沒討到老婆的年輕的歷史老師問我。
他戴著眼鏡,蓬松的頭發(fā)梳得整齊有序。他憨厚地笑著,還和原先一樣那么年輕那么朝氣勃勃。他是農(nóng)村來的,身上一直帶著濃郁的稻香。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我想,本來是應(yīng)當由我先問候他的。他是教歷史的,而他本身更像是一部歷史。
“這是她的頭部復(fù)原像。她沒有花衣裳,全身長著毛?!碑斈?,他指著北京猿人復(fù)原像侃侃而談。
我們哄堂大笑。
“你們笑?笑什么?長得丑?我可告訴你們,這在當時,她可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他是浙江人,把“大”讀成“度”。
又是哄堂大笑。
“北京猿人的頭蓋骨是女人的?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當年說得對不對。”我對他說。
“不錯。她就是女的。那時候是母系社會,女人說了算。后來呢,男人說了算了,但最終還是女人說了算———在不少現(xiàn)代上海家庭里,女人的地位至高無上?!?/p>
我點點頭,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
“我清楚地記得你們的笑聲,你們是因為她丑陋、無衣裳又長著毛而笑嗎?不,多半是因為我笑———因為我沒有女人,連一個長著毛的女人也沒有。我每天要大汗淋漓地跑上幾公里,還要做N個俯臥撐……除了教書之外,我要在生理上把剩余的精力全部消耗掉,我還要在心理上把女人‘戒掉———從此不再想女人!”
我點點頭,現(xiàn)在歲數(shù)的我完全理解他當時的情感。
“還是說說衣裳吧。世界上第一件衣裳是樹葉,第二件衣裳是獸皮。嚴格地說,獸皮才是第一件衣裳,因為它最接近現(xiàn)代的衣裳。當然,它的主人肯定是位女性———母系社會嘛。獸皮不僅代表衣裳、代表美麗,還代表了權(quán)力。再后來發(fā)明了棉布發(fā)明了絲綢,就要講衣裳的花樣款式了……嫦娥舒廣袖,衣裳曾以肥大為美。當然肥大的衣裳也有缺陷,它遮掩了人類本身的曲線美。在現(xiàn)代,西洋人的“西裝褲子短大衣”曾風靡上海,有一首歌唱道:“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西裝褲子短大衣,眼睛大來眉毛細……”為了突現(xiàn)形體,聰明的上海人又發(fā)明了“小腳褲管花襯衫”。文化大革命,“小腳褲管”被紅衛(wèi)兵剪了?;ㄒr衫絕了跡,大街上清一色的黃藍黑。當然,像我這樣的人還得掛上名字打了叉的大牌子游斗……”說到這里,他又有一些悲哀。
“不過文革結(jié)束,思想解放,首先也是衣裳上解放,那個時裝表演就是呀?!彼脑捯鹆宋业墓缠Q,我想起了第一次時裝表演。
“當滿天下都是五彩繽紛的服裝時,露胳膊露腿露曲線便成了時尚。九九歸一,這種現(xiàn)象從根本上講就是返樸歸真……”他的話似乎越說越多了。
我說:“改革開放后,我所在的小縣城里,一個跳民族舞的因為跳舞而明顯地暴露了她的腋毛,就因為這,舞臺下竟響起長時間的掌聲。”
他說:“難道說鼓掌的觀眾都是流氓?顯然不是。因為那腋毛是真的,而沒有遮遮掩掩?!?/p>
“裸露?那也算是輪回嗎?除了裸露美的,丑陋的是否也應(yīng)裸露呢?不是說我們再也不能遮遮掩掩地過日子了,只有裸露了才能治理呀。”我不經(jīng)意地問他。
他沒有回答。稻香馥郁迅速地在我的嗅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創(chuàng)傷初愈的他依然敏感。
我只有苦笑。
我忘了在夢中問他一句:有夫人沒有?生活還累不累?因為時代變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已從高官的口中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