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家橋　孫亞菲

2004年3月召開的全國人大會議，將“保護私有財產權”寫入到憲法中。這似乎是水到渠成，但惟有親歷過歷史的人才深知，這背后積累了十多億中國人的渴望和整整26年的滄桑變遷。

1978－1982年：轉向前行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期，中國站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1956年的公有制改造和1960年代的“三面紅旗”，讓“私有財產”乃至這個概念從中國大地上消失。“文革”中，個體工商業(yè)一片空白，國營工商業(yè)全面停滯，經濟萎頓，人民普遍貧困。

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回憶起當時的情況都還唏噓不已：“那時不要說什么私有財產，就是整個國家，也沒多少財產可言?！弊嫔狭粝聛淼姆课菔钱敃r人們惟一的私產——上海的里弄、北京人的四合院，以及農村那些畫滿“四人幫”頭像并用紅色油漆打上大X的斷壁殘垣。

貧窮絕不是社會主義。第二代領導核心鄧小平在多個場合表明了這樣的觀點。

在這樣的背景下，具有“私產”色彩的農村土地“大包干”破繭而出。農民擁有了除房屋外的另一部分“個人財產”：承包的土地。

與此同時，個體工商業(yè)暗流涌動。

早在1970年代中后期，有著經商傳統(tǒng)的東南沿海地區(qū)的人們，冒著“投機倒把”罪名的危險，在生產和流通領域尋找各種致富的機會。浙江溫州的家庭小作坊，福建石獅的小商品貿易，珠江三角洲的加工業(yè)，一時名噪全國。

面對洶涌的暗流，最明智的做法莫過于順應和引導。1978年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兩個農業(yè)文件宣布解禁農村工商業(yè)，家庭副業(yè)和農村集貿市場得到認可。

1979年2月，800萬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大返城，就業(yè)問題成為亟待解決的燃眉之急。當月，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第一個有關發(fā)展個體經濟的報告：“各地可根據市場需要，在取得有關業(yè)務主管部門同意后，批準一些有正式戶口的閑散勞動力從事修理、服務和手工業(yè)者個體勞動?！?/p>

是年底，全國批準開業(yè)的個體工商戶約10萬戶。到兩年后的1981年，統(tǒng)計數據變?yōu)?01萬。

毫無疑問，從1978年到1982年，中國經歷的是一場空前的歷史性的轉折。但這個轉折過程的每一步都行程彌艱。集體和個人，姓“社”與姓“資”、“要公”還是“要私”……輿論和指責鋪天蓋地。

鄧小平以一貫的務實主義精神，抵抗住了壓力。有人批評包產到戶是否定集體經濟“搞私有化”，鄧小平就回敬他們“思想解放不夠”；有人說個體經濟是“剝削和資本主義”，建議取締，鄧小平回答“看一看再說”。

歷史前進到1982年春天，中央發(fā)布“一號文件”，全面肯定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在這里真正完成轉彎。該年年底通過的共和國第四部憲法，作為這次轉折的總結和成果出現。這部憲法保護了個體工商業(yè)者的利益——個體經濟被定義為“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伸張了公民權利——“私有財產”以“合法的收入、儲蓄、房屋”等形式出現。

1983－1988年：“三分天下”格局漸成

1980年3月的一天，在鄧小平的家鄉(xiāng)四川廣安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列火車拉著從黑龍江運來的20噸玉米，?？吭谇颁h火車站的站臺前，有人就在車皮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幾個大字：打倒鄧小平！不多時，就有人在大字下批注：“你還想不想吃黑龍江玉米？”

這樣的回答，顯示大多數的人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吃飽肚子，過好日子，比什么都強。

安徽蕪湖的年廣久是明白得很早的一個人。這個敢闖敢干的徽商后代，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因“投機倒把罪”兩次蹲大牢，1970年代末“不顧危險”重操舊業(yè)——炒“傻子”瓜子。到1983年1月12日鄧小平對國家計委等有關負責人說“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時，年廣久已經有百萬家業(yè)。

年廣久不僅僅是一個改革的符號，更是壓抑了20多年創(chuàng)富激情的中國的典型代表。

這部分“先富起來的人”，靜悄悄地改變著人們對財富的觀念。受“平均主義”、“財產公有”觀念影響多年的人們，對財富的欲望開始擴張，他們希望像“萬元戶”一樣蓋房子，置辦組合式家具，擁有“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錄機）。

然而，就在這波追求財富的巨浪中，“八二憲法”對私有財產保護不足的局限性就顯露出來了。

當時，個體經濟被定位為公有制的“補充”，只是作為解決就業(yè)的一個渠道被提倡鼓勵，沒有人想到它會迅速發(fā)展壯大，并因為雇工的問題，面臨性質的爭議。

廣東高要農民陳志雄承包的魚塘雇了九個零工，引起《人民日報》長篇累牘地爭論，最后國務院發(fā)文規(guī)定“幫工不得超過兩個，學徒不得超過五個”才算了事。

河北邯鄲市的馮連印，這個名字濃縮了中國私營經濟發(fā)展史上最黑色一段。他借街道辦事處之名辦了一家企業(yè)，說好是掛靠關系，然而，當他用自己的4.7萬元還了貸款后，被法院以詐騙、貪污罪判處死刑。雖然最高法院三年后為馮脫罪，但紅帽子戴到了鬼門關。

1986年5月12日，上?！督夥湃請蟆穲蟮懒恕皽刂菽Ｊ健薄４文?1月，田紀云視察溫州，給“溫州模式”四點贊賞：發(fā)展了商品生產，繁榮了經濟；改變了農村產業(yè)結構，擴大了就業(yè)面；方便了群眾，富裕人民；帶動小城鎮(zhèn)建設和繁榮。

1987年2月，中共中央在《把農村改革引向深入》的5號文件中，概括了為引導私營經濟發(fā)展的“16字方針”：允許存在，加強管理，興利抑弊，逐步引導。

1987年秋，中共十三大召開。這次會議的報告非常明確地指出，我國的私營經濟“不是發(fā)展得太多了，而是還很不夠”。

1988年4月，第七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憲法修正案，“私營經濟”的提法第一次出現在中國的根本大法中。憲法第11條增加“國家允許私營企業(yè)經濟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存在和發(fā)展。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國家保護私營經濟的合法權利和發(fā)展。對私營經濟實行引導、監(jiān)督和管理”的內容。另一修改之處，則承認“土地使用權可以依照法律的規(guī)定轉讓”，農民對土地的支配權得以延展。

這兩項修正案，意味著國家承認雇傭勞動、產業(yè)資本的積累、土地使用權的商品化以及分配原則的改變等一系列經濟事實的合法性。

是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私營企業(yè)暫行條例》出臺。次年底，全國第一次工商登記，私營企業(yè)一下子達到了9.06萬戶。而這之前，只有溫州等地的6戶私企進行過正式工商注冊。

1989－1997年：曲折中發(fā)展

似乎應了“歷史總在曲折中前行”那句古訓，1989年后因為種種原因私營經濟再次跌入低谷。

1989年9月25日，年廣九終沒能脫逃第三次牢獄之災，因貪污、挪用公款罪被捕入獄，“傻子瓜子”公司關門歇業(yè)。

同一年，很多私營老板把廠交給集體，化私為公。農村一些地區(qū)也有人借口“壯大集體經濟”，要收回農民承包的土地。

據全國工商登記數據顯示，1989年下半年，全國個體戶注冊數減少300萬家。

隨著治理整頓，國家經濟緊縮，貸款無門，“三角債”纏繞，1991年，全國私營企業(yè)實現利潤下降67％，大批私企關門倒閉。

回潮之風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后告一段落。

“不發(fā)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膽子要大一些，敢于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鄧小平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些阻礙改革開放的思維和力量。

南巡之后，中共十四大召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框架全面確立，取代“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的方針。這一條，寫進了1993年3月29日第八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通過的第二次憲法修正案中。

1993年春天，包括劉永好、張宏偉在內的50多名民營企業(yè)家，第一次走進全國政協(xié)大會會場。新經濟成分的代表們在發(fā)展市場經濟的大背景下，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那時我們都意識到了，私營經濟發(fā)展壯大了，人們的財富增加了，保護個人財產的法律卻不完善，那將是市場經濟發(fā)展道路上的一個隱患?！睆氖滤綘I經濟研究20多年的老專家張厚義說。

中國私營經濟學會原副會長曉亮1995年到福建參加一個會議，旁邊一名私營企業(yè)家就跟他講：“我現在口袋里就有護照，如果上午政策變了，下午我就走?！?/p>

“很長一段時期，中國的民營企業(yè)家們在一種痛苦和荒誕中度過。當時出現了兩種現象，要么花天酒地，想方設法把錢糟蹋完。另一種情況就是將財產轉移到國外。”全國工商聯(lián)原副主席保育鈞說，中國外逃資本每年逾百億，絕大多數來自私營企業(yè)主。他們有的花重金購買他國護照，搖身一變，以外資的形式返回國內，“一去一來，損耗的成本無法估量！”

直到1997年中共召開十五大，把私營經濟的地位從“有益補充”上升到“重要組成部分”，私營企業(yè)主的擔憂才慢慢減少。

自那以后，私企重新明晰產權的“脫帽”行動成風。那一年，蘇南摘掉集體所有制“紅帽子”的私企超過5000家。

1998－2004年：柳暗花明

改革開放20多年來，各階層的人都擁有了與自己社會資源相匹配的“私有財產”。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本質上不僅僅是富人的事，它與每個公民相關。

為此，全國工商聯(lián)，從1998年“兩會”開始，共三次提交團體提案，要求立法保護私有財產。

然而，1999年進行的憲法第三次修改，保護私有財產的問題沒能提上議事日程。

時隔四年，2002年政協(xié)九屆五次會議上，全國工商聯(lián)又提出了關于保護私有財產的“一號”提案。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又一次答復：憲法中已有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條文，為保持根本大法穩(wěn)定性，能不改就不改，以后可在《民法典》、《物權法》等財產保護法中考慮。

全國工商聯(lián)沒有停下腳步，2003年“兩會”，“私產入憲”提案再次提交。這一次，有了明顯回應。2003年年中，中央成立修憲領導小組，完善“私有財產保護”內容是修改的重要議題之一。

全國人大常委會一位官員表示，這次修憲成功有一個“注腳”，那就是十六大已經明確提出“完善保護私人財產的法律制度”。

由改革開放衍生而出的“私有”概念，從被打擊、排斥到被接受、保護，漫長而曲折的全過程終于圓滿終結。

多次參與憲法修改的憲法學專家許崇德說，比修改本身更重要的，是執(zhí)行。

（摘自《南方周末》 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