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草
放棄多少,才算賢淑;保留多少,才算讓步。
迷人的是忠誠還是背叛,幸福是自由還是牽絆。
——齊豫《幸?!?/p>
紀懸
12月16日9:00
你是紀懸?我是寧初初。我是許朝言的女人。
這是5分鐘前紀懸接到的電話。
接電話之前,紀懸在想今天穿哪套衣服,去新世界百貨看本季新裝。
現(xiàn)在,穿黑還是穿白有什么關(guān)系。有一個女人在電話里說,她是許朝言的女人。
那邊已經(jīng)掛斷電話。緩緩地從一片空白中醒轉(zhuǎn)。紀懸只覺需要高聲說話。撥通許朝言的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寧初初是誰?
片刻停頓之后,發(fā)現(xiàn)許朝言并無一絲回應(yīng),聽筒里茫然的沉寂。紀懸不由的惱羞成怒,脫口而出的話竟是:你去死!
丟了電話,頹然坐下。紀懸心里止不住地暗驚。嫻淑女人搖身變成惡毒怨婦。原來只需要5分鐘就夠了。
整個上午,許朝言并沒有回電話質(zhì)詢。一切盡在不言中。
紀懸這才發(fā)覺自己處境的險惡。本來是澆上油就會焚燒的心,慢慢冷卻下來。
和許朝言不和,早已非一朝一夕。2年前紀懸與許朝言同居,她心安理得地辭了報社的工作。初時與舊日同行聯(lián)系,做自由撰稿人。稿子漸寫漸少,也無人逼上門追稿。
從前紀懸在報社拿固定薪水的時候,以為賣文為生是風雅的事。自己隨心而至,寫出來的雖非字字珠璣,卻字字可以換銖。那時料不到終有一天,文思枯竭,自斷財路。
許朝言不以為然,他在大公司里任職,每月給紀懸高額的家用,全然不問去向。
紀懸卻忍不住,開始掂量自己的選擇。
不知道是不是從此心中不順,紀懸開始與許朝言爭執(zhí)。為區(qū)區(qū)小事,兩個人也會認真動氣。爭吵過后,許朝言或麻木或忘卻。紀懸不成,卻也潑不下面子死纏爛打。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被碾過的傷疤總也結(jié)不了痂,新鮮地滲著血絲。閑來無事,還要翻給自己看看。偏偏紀懸閑的時候多。
回想起來,許朝言也不是沒有求過婚。情到深處的時候,也款款地說,嫁給我。
紀懸只笑而不答。并非愛慕虛榮,要男人在碧波之畔,繁花之中,單膝著地。不過是當初意難平,想著未來錦繡,終身大事怎可輕易由承諾變成篤定。
結(jié)婚的事情,就此擱置。
事到如今,往事更像是面冰冷的鏡子。照著紀懸成堆的傷痛,和愛情的一分分減弱。那些傷痛的存在,只能證明她在意他。而她是被放棄的一個。這個結(jié)論,直叫紀懸氣結(jié)。
也不是那么的執(zhí)迷不誤,癡望和這個男人死生契闊。她就是不甘心,自己的城池被里應(yīng)外合地攻破。一個電話里直言不諱,一個默契地一言不發(fā)。
紀懸突然想到自己的狀況,可以用一個詞形容。
兵敗如山倒。
寧初初
12月16日12:00
手機執(zhí)著地響。
寧初初站在窗前,置若罔聞。手中的香煙,在微弱的火光中,逐漸化作煙霧?;绎w煙滅,如同繁華種種,轉(zhuǎn)頭成空。
兩年前,寧初初以為這個叫許朝言的男人,會與自己糾纏一生。
因為變換工作,寧初初在間歇的時候報名參加旅行團。與素昧平生的人一起旅行,然后便遇見許朝言。分別是團隊里落單的男女,不問背景,遠離塵囂。他低頭看她,碧藍海水傾刻間漫過她的眉間心上。長長的海岸線,兩個人牽手而行,仿佛相愛至深的情侶。
一場旅途過后,她對他說,自己找到了黑夜里的光。但也并沒有因此,奢望成為他的唯一。許朝言早已如實告訴她,他有一個同居女友,且相戀多年,感情甚篤。寧初初知道,從最初開始,她就是許朝言遠離常態(tài)的一個證據(jù),處處予他以鮮活的映像,卻始終游離在主流之外。如同生命中的一場遠足,對日常生活而言只是補充,不可能成為替代。
回到本城,兩個人繼續(xù)見面。寧初初忍不住問到將來。許朝言輕輕地皺眉,我不會丟下她。
也許是早已知道另一個人的存在,寧初初發(fā)現(xiàn)自己遠比想象中鎮(zhèn)定。倒也不惱,只冷冷地說,我知道何時對你放手。
仿佛是一語成讖。兩年后的今天,真的是寧初初提出要與許朝言分手。雖然許朝言堅決不肯。
手機上數(shù)條未接電話。許朝言不斷發(fā)短消息過來,初初,你到底想怎么樣?初初,你為什么要打電話給她?最后一條新消息是:初初,我要見你。
電光火石般,很多往事翻轉(zhuǎn)上心頭。年初寧初初去成都出差,一下飛機便收到他的短消息。也是這六個字。然后他出現(xiàn)在雙流機場,如同一場從天而降的奇跡。
奇跡讓寧初初膽怯。她寧愿這一次并軌的飛行只是偶然。她甚至不肯與他同坐一班飛機返航。她由衷地說,你不必單單為了我做什么。沉默之后,他買第二天的機票飛離成都。
就是那一次成都之行,許朝言下了斷言,初初,其實你亦不敢愛我。這樣的斷言,讓寧初初正視自己的心。只是喜歡,可以隨時丟下。愛到上癮,自己成了被動的一個。任由擺布,苦痛纏身卻主動放棄不得。
也許是她寧初初的退守,讓許朝言了然。這個女人不想步步緊逼,成為一個男人的唯一,不過是因為她也沒有把全部的愛給他。
他們都不拆穿,于是一切繼續(xù)。
夏天的時候,許朝言在寧初初家里,一起看人間四月天。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愛,欲罷不能,暗涌一生。
看罷他說,林徽因是聰明的女人,懂得適可而止。
雖是暑天,寧初初心里依舊生出涼意。忍不住說,我就是太懂得適可而止,處處止步。
那一晚她賭氣,擺出冷漠臉色,讓他掛不住。他并不走,自己坐在客廳里看影碟。
深夜,寧初初走到客廳,許朝言已在沙發(fā)上熟睡。電視屏幕幽藍的熒光,照在他臉上,忽明忽暗。走過去輕撫他細軟的頭發(fā),一瞬間只覺浮生若夢。她心里突然通透,他們需要彼此,這種需要讓他們有意忽略其它。
彼時,寧初初不是沒有過擔心。這樣的需要,有一天會不會走到盡頭。
如今擔心成為現(xiàn)實,她只是沒想到,先放手的是自己。
紀懸
12月16日15:00
紀懸要去見寧初初。一個陌生女人打電話來,而許朝言保持沉默。但這不代表她紀懸沒有追究真相的權(quán)利。下定決心的時候,紀懸知道自己與尋常棄婦已無分別,雖然心里不全是坦然。轉(zhuǎn)念又恨恨,原本是被辜負的心,為何要守著本份不放。體貼與尊重的給予,并非是沒有緣由的施舍。
直到坐在出租車上,紀懸方才察覺心中的悲涼,已成易水寒,無法阻擋的一路悲歌。
她何嘗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從前做情感傾訴版的記者,無數(shù)衰敗故事落在眼里,勸癡怨女人放手的話,說到自己都厭倦。仿佛當日讀罷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只覺女人的愛是覓光的飛蛾,執(zhí)著地自毀前程。男人的愛是結(jié)網(wǎng)的蜘蛛,等待無止境的自投羅網(wǎng)。紀懸嘆息那些不肯正視無情無義的女人,在真相面前缺乏勇氣。未敢看清男人們早已淡忘,曾經(jīng)許伊偕老。
只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方才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若要全部遺忘從前那些溫暖表白,是多么的艱難。紀懸心里百轉(zhuǎn)千徊,一腔恨意竟不知要向誰去。
那個叫寧初初的女人終于現(xiàn)身。
她在對面坐下來的一刻,紀懸的勇氣快要全部逃離,深呼吸也不能把它們挽回。反倒是對面鎮(zhèn)定的面容,讓她重又找回施放怒意的理由。紀懸沖口而出的第一句是:你為什么要這樣?
沉默片刻,那個女人說,我和許朝言是在旅行中相識。
紀懸的心下沉。曾經(jīng),紀懸與許朝言一起旅行,大學四年,從未間斷。大學的最后一年,在云南,他們背沉重的包,走了很遠的路。似乎在旅途的盡頭,看見一湖碧水,兩岸花樹繽紛。紀懸轉(zhuǎn)身看見陽光下許朝言的微笑,如展開的絲緞般明亮。初春的和暖光線,穿過兩個人的身體發(fā)膚,直抵心底。
如今往事已陳年,再想起時暖意仍會浮現(xiàn)。這暖意源自曼妙的青春,還是當時的深情。紀懸無從辨認,因為從前兩者互為印證,未曾分離。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紀懸忍不住,要問對面的女人。
兩年前。那女人依舊語氣淡淡。
紀懸心中的激蕩,卻再難把持。兩年前她搬去與許朝言同住,以為是5年戀情,順水推舟的托付。怎會料到,中途已遭暗算。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尚ψ约荷矸輹崦?,卻還在粉飾的太平里纏綿。偏偏對手不肯冷酷到底,要把妖嬈謊言曝光。
我已決定結(jié)束。對面的女人說完后似有稍稍的遲疑。然后接著說,至于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不過是證明一件事情。他愛護你。
那女人站起來,一個人離開。紀懸依然定定地坐著,自己辛苦地揣度,聽到的是這樣的一番告白。原來對手根本無心戀戰(zhàn),現(xiàn)在還要把江山拱手相讓。
大廈外天色漸暗,紀懸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么。從前常常等待許朝言歸家,有時望眼欲穿,因為那時他和她的心彼此托付,紀懸以為缺一不可。現(xiàn)在紀懸終于明白,等待是一件一廂情愿的事情,你等的人來與不來,都不在你的決定之中。
寧初初
12月16日18:00
從咖啡店里出來,寧初初站在大廈頂層的電梯間里。許久也沒有移動。
一年前的平安夜,許朝言不能夠脫身出來見她,午夜時分在電話里低低地唱歌。那些歌聲就像此時窗外飄揚的雪,隔著厚重的玻璃,寧初初那時只看見曼妙宜人,不覺寒意。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漸漸體會到對一個人的愛,快要全盤托出,不留余地。
寧初初最初是真的沒有想過,要與許朝言一起到白發(fā)蒼蒼。旅行中的美好相遇,理應(yīng)被當作一次邂逅之美,一路隨緣,緣盡各自珍重。是她貪戀剎那煙火,要對自己的愛意執(zhí)著。但她心中亦清明,自己從來都只是許朝言的退路,不是歸途。他對她的暗示不露聲色,維持現(xiàn)狀對她來說日漸殘酷,他卻愈發(fā)游刃有余。
一錯不可再錯。誤入歧途是一時盲目,寧初初的智慧未曾因此喪失。何苦等到煙火散盡,滿地碎屑無法收拾。她要放手。因為許朝言遲遲不肯,寧初初打電話給紀懸,是求自己及早脫身。雖然讓真相突然赤裸裸并非上策,但是她管不了這許多。
為什么要這樣?這是剛才那個女人的提問。
凡事如果都有冠冕理由,這個世界一清二白。我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寧初初心生倦意。她的揭穿,原本是為著自己的脫身。不想糾纏別人,也不愿讓自己的心陷入糾纏。行至山窮水盡,要學會一刀兩斷。
所以她告訴紀懸,她想要結(jié)束。
就是這樣決絕的表白,說給所有當事人。
可是,為什么要對那個女人說最后一句話,說因為他愛護你。
既然決意從此要作局外人,他許朝言愛護誰,何需她去點穿。寧初初自認不是軟弱的人。獨獨在與許朝言的瓜葛里,啟程時已暗含內(nèi)傷。他對另一個女人三緘其口,不過是看準自己一再退讓,不敢深究。頻頻示弱,輸?shù)艚绞潜厝?。但是此時,正是這另一個女人的隱忍淚光,讓寧初初心中無比清明。原來這個世界如此公平,輸?shù)舻牟粏螁问撬龑幊醭跻粋€人。
寧初初終于走進電梯。高速下墜的一剎那,所有的心事失重,找不到堅定的支撐。原以為選擇了放棄,千絲萬縷的纏繞,都可以從容割斷。此刻,為什么心中仍會有動蕩?
許朝言
12月17日9:00
桌上電話鈴聲想起。許朝言拿起電話,是紀懸打過來。她在電話里說,她的東西已全部從他的住處搬離。
他愣住,沒有想到,紀懸留一條絕路給他。半晌他方說,你不必這樣做,錯的是我。
電話那一端,紀懸慢慢地說,錯的是我,從頭到尾對自己高估。略頓了一頓,她語氣變得有些滯拙,但這一端許朝言聽得清清楚楚。她說,放棄很難,現(xiàn)在我做這個決定,也許可以證明我亦可以不再愛你。我們扯平了,許朝言。
許朝言心中有落空的感覺。電話里她的態(tài)度寬容或是苛責,此刻都應(yīng)與他再無關(guān)聯(lián)。這原是他替紀懸著想,苦心避免的結(jié)局。卻發(fā)現(xiàn)自己考慮全盤,獨獨算掉她會一騎絕塵,根本不與他繼續(xù)糾纏。
許朝言下意識地撥打?qū)幊醭醯氖謾C,用戶無法接通。寧初初的絕然,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nèi)。
當初遇見寧初初,便知這個女人是人間煙火的容貌,但勝在有自己的堅持,對感情的甄別亦不落俗套。整日在妥協(xié)里謀生的人,方才體會到這種堅持的可貴。和她在一起,許朝言清楚地看見,自己對內(nèi)心愿望的堅持并未喪失。這也許是他當初不想與她擦肩而過的理由,直至今日。
只是這樣的愿望,現(xiàn)在好像只剩下了一廂情愿。這個女人就這樣輕易地讓一段感情戛然而止,不留回旋余地。到底是誰的愛付出得不夠多,許朝言心中反復思量,無法定論。
但結(jié)局已經(jīng)清晰可見。
如果一個女人是一座島嶼。許朝言發(fā)現(xiàn),他是在兩個島嶼之間不停泅渡的人。
不過此刻,兩邊皆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