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歲那年冬天,我去了趟阿木去乎。阿木去乎是??煽刹菰钐幍囊粋€地名。我去那里什么事情也沒有,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我只是沖著這個地名去的。阿木去乎,阿木去乎,聽聽這音色,這節(jié)奏!好似一句古老的歌詞,一句巫祝的咒語,一句由情人設(shè)定的只有他們聽得懂的香閨蜜語。童年,當我在地圖冊中發(fā)現(xiàn)這個地名時,莫名其妙地,心里一直在為這個地名激動著,向往著,牽掛著,并憂傷著。童年是做各種各樣夢的年齡,而十八歲是驗證舊夢續(xù)做新夢的年齡,沖動和冒險是這個年齡段的人享有的特權(quán)。因沖動而冒險,以冒險而消解沖動引發(fā)的內(nèi)心騷亂。而且,一旦沖動起來,就像一輛開足馬力的大卡車,踏了剎車,還會沖出一截子的。
我正是乘大卡車去阿木去乎的。省城有路過阿木去乎的班車,每周一次。班車是用老式解放牌大卡車改裝的,將車廂兩邊護欄加高了一尺而已。省城距阿木去乎整整五百公里。發(fā)車的那天早晨,省城的天氣忽然變了,毛絨絨的雪花在空中不緊不慢地游蕩著,像一群無家可歸無所事事的少年。每一團雪花都長了翅膀,都要在空中忽高忽低或左或右游蕩一陣,才極不情愿地落在地上,好似怕人識破它們的真面目,一挨地,便悄然寂滅,留下一片片淡淡的水漬。省城處在幽深的河谷地帶,高空風吼如雷,地面平靜如常,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天氣,莫名其妙地去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說都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說實話,當爬上大卡車的那一刻,我曾猶豫過,慌亂過,甚至恐懼過。天際茫茫,前路茫茫,我對阿木去乎的了解全部來自地圖上這四個小小的方塊字,而這四個方塊字的語焉不詳,更使這個地方顯得撲朔迷離。我聽有過草原經(jīng)歷的人說,那里的許多地名與實際情形剛好是相反的,比如叫九碗泉的,一定是找不到一碗水喝的,叫黑松林的,一定是連一塊松樹皮都沒有的。那么,從字面上看,阿木去乎什么都不指稱,是否那里什么都有,或什么都沒有?如果處心積慮地要為這四個字賦予實際的意義,就得借助方言和古漢語了。在省城的土話中,“我們”的發(fā)音則與“阿木”近似,“去乎”,可理解為“去不去呢?!边@樣一來,阿木去乎便是我們?nèi)ゲ蝗ツ?。仿佛一個暗示,或一個警示:阿木去乎--我們?nèi)ゲ蝗ツ亍T诘嗡杀亩?,在暴風雪隨時出沒的高原的冬天,在沒有任何正經(jīng)事要我去做的那里?冒險的理由如此單薄,而冒險的代價又如此難以估算,我的猶豫,慌亂,恐懼,以及種種種種,似乎都是一種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心理反應(yīng)。
現(xiàn)在說什么都遲了,既然選擇了迷途,便沒有迷途知返的理由。選擇完全是我的自主選擇,迷途完全是我心知肚明的迷途,這里沒有任何指使、強迫和蒙蔽等等外力的作用。天還沒有大亮,車廂內(nèi)擠滿了乘客,他們一律身穿白板羊皮襖,頭戴白板羊皮帽,頭臉捂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雙雙疑惑警惕的眼睛看我。被羊皮裹著的人分不清男女老少,個個蹲在車廂里,像一群剛剪了毛要送回牧場或屠宰場的羊。皮襖皮帽都是用粗加工過的羊皮縫制的,膻腥味土腥味,甚至羊屎羊尿味還都沒有清除干凈,車廂的空氣和羊圈差不了多少,好在我在童年時放過羊,短暫的窒息過后,很快就適應(yīng)了。我站在緊靠駕駛室的車廂邊,他們主動給我留出了足以容納三個人的空位。確實,在這樣的班車中,在這樣的乘客中,我顯得格外另類。自從邁進少年的門檻后,我的身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任何時侯都是火燒火燎的,無論多么嚴酷的冬天,我是從來不屑于穿棉衣的。在去阿木去乎的班車上,我依然只內(nèi)著羊毛衫褲,外罩一套絨線運動衣。我不需要外在的溫度,我自身的溫度夠我用了。
卡車終于出了省城,一座綿延無際的山堵住了省城向南的出口,可是山裂開一道窄縫,卡車帶著我從這里擠了過去。天終于亮了,在峽谷里感覺不到地面在逐漸增高,出了峽谷,放眼一望,不用打聽海拔高度,看一眼天就知道了。云很低,幾乎要貼在地面上,風很大,但云似乎很沉,大風勁吹,而云巋然不動。云是白的,那種沒洗干凈的白羊毛的白,或者白板皮襖那種白。高原上的雪花完全沒有在省城的那種溫文爾雅縮手縮腳,雪花化為雪片,雪片化為冰片,挾著狂放的野風,沒頭沒腦砸下來。冰片砸在卡車駕駛樓上,砰砰有聲,摔碎的冰片飛濺開來,像盛開的冰花。無數(shù)朵冰花同時綻放,車廂瓊飛玉舞,宛若天宮仙界。砸在羊皮襖羊皮帽上的冰片,剛勁遭遇柔軟,反彈力受到損耗,冰片不再激越昂揚,但仍錚錚有聲,并將羊皮中潛伏的各種味道拍打出來,在清冽的冰雪世界中,格外濃烈襲人。我只有努力揚起頭來,面朝前方,迎風肅立。我知道什么叫高原的風了。那不是風,是粗糙的砂輪,一股風揭面而過,只聽哧啦一聲,頓覺一層臉皮沒了??磥?,不能把臉皮讓風白白刮去,我才十八歲,今后用臉的地方還很多。我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車廂,把后背扔給冰雪烈風。情況稍有改觀,厲風挾著冰片打在后背上,一陣陣尖銳的冰涼透過衣服,蝕刻著肌膚,可我不在乎這個,長久一來,隱藏于身體深處的洶洶烈火,燒烤得我,時常能夠聞到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焦糊味,我在雪地里睡過覺,在冰河中冬泳過,但走出雪地爬出冰河后,體內(nèi)的火更旺,散發(fā)出來的焦糊味更讓人無地自容,而今天,那如影隨形的焦糊味居然離開我了。很長時間了,我終于再次品嘗到了神清氣爽的感覺。
可是,新的煩惱來了。
我不得不與一車廂的眼睛對視。全身從頭到腳被白板羊皮裹嚴了,包在羊皮里的身子最大幅度地蜷著,頭努力地勾下去,而一雙雙眼睛卻努力地抬起來,眼皮努力地張大,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我不知道這一雙雙眼睛都安裝在一具具什么樣的軀體上,如果眼睛確實長在真實具體的身體上,那也沒什么,也許我與這樣一雙雙真實具體的眼睛對視,還會感到群體帶給的安慰和溫暖??蛇@一雙雙眼睛像一孔孔黑洞,從幽深的洞中射出幽暗的光來。開始,我被這一束束幽光盯視得渾身不自在,我努力把眼皮耷下,不去迎接這些目光,可越是這樣,越能感到來自對面的目光的不可抗拒,又不得不抬起眼皮去迎接。這樣一來,我好像是一個心懷叵測或做了什么虧心事的人,眼神游移,不敢與人面對。我覺得很丟臉,強作鎮(zhèn)靜,越鎮(zhèn)靜卻越是手足無措。我的防線崩潰了,我明白了,許多雙眼睛同時盯視一個目標,那是一樁萬分恐怖的刑罰,它可以使一個無辜的人甘愿招認為賊,也可以使一個坦蕩無私問心無愧的人滿腹狐疑。那一刻,我感到陰囊緊縮,氣血兩虧。
我一時不知如何自處才好,像他們那樣蹲在車廂吧,我拉不下那張臉,降不下自以為與他們有別的身份,如果一上車,就入鄉(xiāng)隨俗,倒顯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錯過了時機,就成了賣身投靠舉手投降了,我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背過身不看他們吧,就得迎面向風,別說讓風磋磨一天,一個小時不到,一定會找不著臉皮的;面向車廂而堅持不抬頭看人吧,能否堅持住是一個,那形象怎么看都像在刑場上低頭認罪的樣子。左不是,右不是,我只有側(cè)身而立。迎面刮來的風挾著冰片打在左臉上,車后卷起的風卷著冰片打在右臉上,片刻工夫,左右臉都木了。
身上積存的熱量原以為能有多少,沒想到才半個早上的工夫,就揮霍殆盡了。我感到了冷,是那種徹骨的,一不留神就會令上下牙打架的冷。我要拒絕這一步的到來,為了男子漢的臉面。我要尋找避風保暖又不失風度的辦法。就在我左顧右盼時,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時,我的耳朵都凍木了,很近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很大的聲音聽起來很小,我聽見聲音異常,驚回首,立即被車廂的情景嚇壞了。人們照樣用羊皮將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縮頭蜷身,像一只只癩蛤蟆,在車廂里原地蹦跳。沒有人喊口號,人們的動作卻整齊劃一,嘣嘣嘣,咚咚咚,起跳的聲音和落下來的聲音,一個輕細些,一個粗重些,要不是早知道他們是穿著羊皮的人,乍見了,一定會被嚇壞的——在這遠古洪荒的高原,在這風雪如潮的旅途。我知道他們與我一樣都是人,都是打一面旗幟朝一個目標奔走的同類,可我還是被他們嚇壞了。我用凍僵了的耳朵捕捉他們弄出的聲響,還有他們發(fā)出的漸趨粗重的喘氣聲,爺爺說過,靈魂是落地無聲無影無形的,而他們具有人的一切,雖然,我不曾聽他們說話,也看不見他們的肌膚,我只能看見那一雙雙盯視得令我渾身不自在的眼睛,而可以確定無疑的是,那是人的眼睛,無比清純的,沒有任何貪欲的,在都市里已經(jīng)萬不存一的人的眼睛。但我弄不明白他們在干什么,對這種不明不白的奇怪動作,我有著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在我剛能把人與豬分辨開來的時侯,半夜三更時分,經(jīng)常有人敲鑼打鼓,滿村吆喝,說是要迎接誰誰說的幾句什么話,于是,全家人揉著惺忪的眼睛,從被窩里爬出來,飛快地奔向村前空地,星光暗淡,人影閃動,只能聽見震耳欲聾的喝喊聲,卻看不見誰是誰,喊夠了,一地的人,像是亂了群的牲口,嚎叫著,雙腳奔跳著,雙手比劃著,與我一般大的孩子,被各自的家長撂在人群外,不見了大人,個個扯著嗓子哭嚎,我不知道其他孩子為什么哭,我的哭,卻僅僅是因為害怕。看不見頭臉,只看見雙腳在亂跳,雙手在亂動,聽不見在喊什么,只聽見一片不分點的喊聲,聲浪在暗夜下的山川里發(fā)出尖銳雜亂的回音,父母兄長們就在這個群體中,我找不見他們,我不明白他們怎么突然變得不是他們了,我害怕他們變成妖怪,而且,我認定他們已經(jīng)變成妖怪了,白天披著人皮,分散在各家,晚上趁著夜色聚在一塊,訓練著吃人肉挖人眼睛的本事。好長時間,在大白天,我不敢看村里人的臉,甚至不敢看家里人的臉,我懷疑他們是妖怪戴著人的面具,來吃我的肉挖我的眼珠的。多年沒見這種境況了,沒想到會在去阿木去乎的卡車上重逢,而且是風雪如潮前路茫茫的冬天。不過,時下的驚懼是短暫的,我畢竟十八歲了。十八歲的男人怕誰呢,我只是從童年時的記憶中鉤沉出了一霎惡心罷了。
風在吼,雪在飄,那已經(jīng)不是在下雪了,簡直是雪崩。雪倒未見得有多大,風把空中的雪攪亂,織成一匹遮天蔽地的裹尸布,泛著死光的白布迎風劇烈地抖動著,發(fā)出的聲音,像爆炸,像海濤,像天塌地陷,又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召喚聲。風又把曠野上的積雪搜刮出來,壘起一道道雪浪,然后像獵犬群圍捕獵物那樣,催擁著雪浪蕩過來涌過去,激起一個個巨大的雪旋,好似在做一個殘酷的游戲,要等到積雪累斷腰,累死,再也無力動彈了,游戲才算結(jié)束。天地無比熱鬧,車廂的人也不甘示弱。沉默了大半天的人們,他們一旦脫離了沉默狀態(tài),那便是風攪天地的狂放,嘔,嘔,嘔,每個人嘴里都發(fā)出這樣節(jié)奏短促沉雄的嘶吼,隨著喊聲,蛙跳的節(jié)奏也加快了,跳得也更高了,雙腳將車廂踩出一片片呻吟聲。好似某種暗示,某種鼓舞,風越兇狂,雪越迷亂,車廂越是不堪蹂躪,人們的興頭越大。
嗚嗚嗚,風攪天地的聲音;
砰砰砰,雪片擊打車廂的聲音;
嘔嘔嘔,人嘴里發(fā)出的嘶吼聲;
咔咔咔,腳踩車廂的碎裂聲。
天地失位,原野改形易色,世界以聲音的形式存在,而形形種種的聲音只剩下形形種種的響聲,內(nèi)容被狂風刮走了,意義被冷雪凍僵了,聲音剩下的只是聲音。而此時,我覺得所有的聲音與我漸行漸遠,聲音好似來自夢中,夢快要醒了,能真切地聽見聲音了,卻又隔著一層薄紗,一團薄霧,障人耳目,縛人手腳,卻揮之不去,在夢醒之際,平白生出如許煩惱。我想變換一個站立的姿勢,一轉(zhuǎn)身,沒轉(zhuǎn)過來,只聽得身上的某處發(fā)出格巴格巴的脆響,各關(guān)節(jié)好似用糨糊粘貼起來的,稍一動作,就會撕扯下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是凍僵了。我瞥見人們一邊嘶喊,一邊蛙跳,一邊還不忘了看我一眼??窗煽窗桑倚睦镎f,看你們究竟能看到個啥。我悄悄地運動身體,雙腳使勁揉搓車廂,雙手不經(jīng)意地捂住耳朵,手心卻使了勁,一會兒,身上有了溫度,耳朵又變得柔軟些了,各種遠去的聲音又離我近了。
我迎風而立,巋然不動,我想我像一個萬里赴戎的英雄,風雪彌漫,天地混沌,曠野蒼涼,滿目蕭疏,亂發(fā)如草,隨風張揚,寒天單衣,遺世獨立,入了電影鏡頭,該是何等的英雄本色呀。我雙腳使了暗勁搓磨地板,靠這點運動產(chǎn)生的熱量抵御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奇寒。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別扭,全身不動,雙腳用勁大,動幅小,可能地板在我的折磨下,還發(fā)出了格吱格吱的怪叫,只是這種聲音淹沒在了滔滔聲浪里,不顯山不露水罷了。我有些暗自得意,腳上把能使的勁都使上了。我想我此時此刻的臉色一定很猙獰,本來平整光潔的臉面,皮糾肉結(jié),像在做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
荒原無際,既無山之障目,亦無水之阻隔,看得出,卡車是在遵循著一條便道行進的,憑身體的感覺,路面極不平整,而車廂中蛙跳呼喊的人,隨著車的顛簸,間或有誰摔倒在地,什么話都不說,爬起來又跳又喊。也沒誰笑話誰,也沒誰幫誰的忙,一切都是正常的,都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或者,都是設(shè)計好的規(guī)定動作。我有些尿憋,從上車到現(xiàn)在,近十個小時過去了,沒吃一口飯,喝一口水,當然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沒發(fā)現(xiàn)路邊有什么飯館之類的設(shè)施,我估計有些乘客是帶有干糧和水的,在這種天氣,除了在房間里圍著火爐吃喝,在風雪橫掃的卡車上,是咋也張不開嘴的。我倒不餓,上車前,我吃過一大老碗燙人的清燉羊肉,光凈羊肉也不會少于兩斤,喝了幾碗同樣燙人的奶茶,有這些高熱量的食物在肚,兩天不吃飯是餓不垮人的。苦惱的是,該進口的暫時不進也還湊合,可該出口的不出口,就難受了。我想捶打駕駛樓,請求停車方便,幾次伸出手,又縮回來了。一車人呢,還有司機,難道你們中間沒一個人想這事,人說老漢精關(guān)不固,夾不住尿,雖看不清臉面,但我從身形上判斷出,乘客中一多半的人,年齡與我老爹不差上下。我等著別人喊出停車方便這句話來。
可是,沒人說這句話,人們都在蛙跳呼喊,我的天生的犟勁也上來了:你們不說,我也不說,看誰的耐力大,我一個小伙子,在憋尿比賽中,難道會輸給幾個老漢?一做這樣想,馬上要決口而出的尿流,似乎遇到了堅挺的大堤,鼓噪一歇,又波斂濤息。沒看見地勢在升高,但憑感覺,比起早上剛爬上高原,海拔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刮過的風已經(jīng)不是風了,如澀重粘稠的泥石流,五官七竅幾乎被堵死了,胸脯悶脹,呼吸急劇,沒干什么重活,人卻有力竭氣衰之感??罩幸膊辉亠w雪,風已經(jīng)吹不動雪片了,雪片被卷成了三棱棒,鞋釘大小,一枚枚直戳戳砸下來,滿地響起晶瑩的丁當聲。我把絨線衣領(lǐng)抻出來,豎起來,勉強包住耳朵和一部分臉面。這時,一個蛙跳得正歡的人,忽地掀掉羊皮帽,露出一臉縱橫交織的褶子,對我大喊:
“小伙子,跳,使勁跳!”
這是今日的旅程中,所有的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一句話驚天動地,人們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大半天沒張嘴說話了。大家紛紛掀掉羊皮帽,露出憋悶已久的臉來。他們的臉上都涂抹著濃重的高原色,一張張臉噴吐著熱氣。從臉上我看出來了,老年人,年輕人,還有青年女子。跟我說話的是一位中年人,臉上的褶子雖然深,嗓門卻并不蒼老。他見我站著不動,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我向他友好地笑笑,搖搖頭。他急了,忽地站起身,大聲說:
“你不跳?你不想要命了!”
“這跟命有什么關(guān)系?”我笑著說。
“你不懂得?難道你不懂得?跳一跳暖和呀?!?/p>
我模仿他的聲調(diào),笑笑說:
“可我不覺得有多冷呀。”
憋悶了大半天的人,這時都找到了話頭,有人說出門碰上這鬼天氣,倒大霉了,另一人立即回嘴,質(zhì)問這天怎么啦,既沒有大雪封路,又沒有旋風吹翻車,夠好的了。一些人隨口附合著,這個人很得意,拍拍被他反駁的那個人的肩膀說,小舅子怎么樣?那人呸一聲說,瞎狗碰上根干屎撅,當香腸吃哩。聽兩人逗口,滿車的人都笑。他們的臉都很黑,黑得像過了火的木頭,牙都很白,白得像羊脂玉。這都是高原人的典型特征。人們互相調(diào)笑一陣,便開始夸我。我不知道究竟是夸我,還是挖苦我,他們的臉色都很真誠,說話的語調(diào)也很嚴肅,因此,我就認為他們是在夸我。一個老者說,這小伙子抗凍,穿這么一點衣服,能在車上站大半天不動彈,我沒見過。一個婦女說,人家是小伙子,滿身都是火,誰像你個老不死的,大夏天也是冰鍋冷灶的。一車的笑聲,人們不知為什么,突然放開了。
真正的嚴寒開始了。風力弱了些,雪也下得小了,依舊判斷不出太陽鉆在哪塊云里,我不知道在這個季節(jié)高原是幾點進入夜晚的,手表的時針已指向五點,整一天,太陽都沒有閃面,但天空一直是白亮亮的,誰都一眼可看出這是在白天,這一陣不同了,遠處天地交接之地,天黑沉沉的,地黑沉沉的,抬頭看,云層比早些時明顯薄了,顏色卻深了,是那種火焰燎過的焦黑。在早些時侯,天冷得出奇,可那種冷是人用身體感覺到的,在這個時侯的冷,身體卻是感覺不到的,是用耳朵聽到的??諝庵?,有一種哧啦啦咔嚓嚓的碎響,那就是寒冷的號角。我聽見了這么幾聲,我感到我的衣服被一雙暗中伸出的手剝走了。剝衣服的手很輕柔,很靈巧,手一搭在我身上,衣服就沒了。我不覺得冷,人能感覺到的冷,其實是人可以承受的冷,冷得超過了界線,就不能說是冷了。
他們重新戴上羊皮帽,又開始蛙跳了。我明白了,他們剛才停下來,是為了緩口氣,積蓄力量,來迎接這種超過了寒冷界線的寒冷。也許,他們常年生活在這里,早已摸到了對付任何寒冷的辦法。車廂又是一片腳步雜沓。最早跟我說話的那個人,跳了幾下,不跳了,他脫下帽子,對我說:
“年輕人,你還不跳?”
我笑笑,搖搖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只是微笑,嘴沒有必要張開,而我卻把嘴張得老大,笑完,想把嘴合上,卻沒有及時合上,還在忍不住笑,近似一種傻笑。后來我才明白,那個時侯,我對寒冷的忍耐力已超過極限了,人在痛極時,會號哭的,而人在冷得要哭時,還不是最冷,冷得超過極限,人便會不由自主地笑。我已經(jīng)到了忍不住笑的邊緣。可我還被嚴寒蒙在鼓里。
我看見那人臉上涌出怒色,他大概要說什么可以表示憤怒的話,嘴唇劇烈地抽了抽,喉結(jié)那兒像蛇吞青蛙一樣激蕩出幾道波浪,我看見他把一大堆有棱有角的話咽了回去。他輕聲說:
“你去哪兒?”
“阿木去乎?!?/p>
“去那干啥?”我看見他眼睛亮了一下。
“啥都不干?!?/p>
“呃?啥都不干?啥都不干去那干啥?”
“我只是看看那地方是個什么樣子?!?/p>
“???”一車的驚叫聲,大家都停止了蛙跳,一齊看我,像看一頭稀世野獸。我被他們看得惱了,大聲說:“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就是想看看阿木去乎是什么樣子嘛!”
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高原上人從不撒謊,把誠信看得比生命還重,我在去阿木去乎前,曾讀過一本寫高原人的書,書中有這樣一則故事,說是兩個人分別時約定,十年以后的某天在某個地方見面,一個人回家后得了重病,彌留之際,在給家人囑咐的后事中把這件事列為非辦不可的頭等大事,兒子把這一日期用刀在屋門上刻了記號,以便時時提醒,離這一天只剩一個月時,兒子的腿摔斷了,他便變賣家產(chǎn)掏錢雇人去赴父親的約會,他家離約會地點有上千里路,路上需要走一個月。高原人自己不撒謊,認為別人也跟他們一樣,我的舉動在他們行為準則中,盡管離奇得好比天上掉下了羊群,但他們還是很快相信我了。他們沒有撒謊的概念,我也并沒有撒謊。那人臉上頓時涌上一層憂傷,他說:“不管你去干什么,要想活著去,活著回去,趕快跳,像大家那樣跳!”
我又搖搖頭,我覺得我這頭搖得很堅定,然而,未等那人發(fā)火,我開始跳了。我沒有那樣跳,我站直了跳。我嫌那樣跳太不雅觀,把人身上的一切優(yōu)點都掩蓋了,而把一切缺陷卻暴露無遺。我在十八歲時,是個不折不扣的惟美主義者,我曾一個人罷過一周的課,堅決要求校方更換教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女老師,因為她長得太丑了,雖然她的學問很好,課也講得很好。學校要開除我,會都開過了,通知已經(jīng)送到班主任手中了,可學校卻收回成命,原因是女老師以辭職相威脅,不同意開除我,她的理由是,學生是誠實的,老師長得丑是事實,學生只不過在針對一個事實,上帝都不會怪罪一個誠實的人,何況我們以實事求是為最高精神理念和生活信條的馬列主義信徒呢。女老師以她不美的外表向我展示了什么是心靈美,但我在對誰的心靈究竟美不美還沒有充分地把握前,還是把外表美放在了首位。
我知道我這樣跳,姿勢是蠻好看的,可有兩個相當致命的弱點,一是站直了,冷空氣鉆進了身體,一是運動量太小,身體重心高,不安全,跳得高,摔得重嘛。我不管這些,我認為這都是小小不然的小問題,有一點熱量足夠了,四肢凍不僵為最高原則,我身體靈活,車怎么顛,我都是不會摔倒的。我堅持要站著跳,不緊不慢地跳。那人說不動我,瞪我一眼,嘆口氣,自顧自加入了蛙跳的陣營。跳了一跳,我不覺得冷了,我懂得這種驅(qū)寒辦法,太簡單了,也太管用了,在老家,在學校,感到冷時,跳一跳,馬上就不冷了。在冷過頭的高原也一樣,跳一跳,也感覺不到冷了。我有些得意,停了跳,看他們在那兒無休無止地跳。我心里想笑,高原人誠實當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好品德,但誠實有余,靈活不足,偉大領(lǐng)袖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全黨同志務(wù)必要充分注意。跳的目的是為了增加體溫,不覺得冷,就說明體溫夠用,你還跳個什么勁呀。
夜幕薄薄地覆蓋高原時,車停了。這是今天第一次停車。不遠處有幾間泥巴房,房檐下立著一塊木牌,我清楚地看見,木牌上寫著:阿木去乎獸醫(yī)站。一條非常高大威猛的狗奔了過來,和剛從車上下去的那個年輕女子親熱在一起。雪遮住了房頂和房前遼闊的土地,一世界都是白,只有房檐和那條大狗是黑的。這么說阿木去乎到了,至少已進入阿木去乎地界了?我看見有幾個人從車上哧溜下去了,那人彎腰下車時,看了我一眼,又不下了,他顛到我跟前說,小伙子,你不是到阿木去乎嗎,到站了,下車吧。
啊,到了,阿木去乎到了。無論阿木去乎是什么樣子,我都能夠接受,我無所求,無所期望而來,僅僅是真切地看一眼,地圖上的四個方塊字擱在地上是什么樣子,我從心里發(fā)出了這么一聲歡呼,我想我這一聲叫喊,肯定會傳出很遠的??墒?,等了一會兒,并沒有聲音傳出,除了狗的狺狺聲,我的一點聲息都沒有。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一點聲息。我分明是喊了嘛,用了很大勁的,怎么會沒聲音呢。
我看見那人伸手摸了我一把,摸在了我的臉上。我很生氣,怎么可以隨便摸一個男人的臉呢,何況你也是男人。我想打掉他伸來的那只黑手,可我的手抬不起來,我想訓斥他幾句,可我張不開口。他摸了我一把后,便大驚失色,沒眉沒眼地叫喊道:
“啊哈,凍僵人了!快,快幫個忙!”
我看見車上的人都向我涌來,一雙手將我扳倒,好多雙手把我舉起來,那人先跳下車,和先期下車與狗親熱的那個女子把我接住,扶端正,我像商店里的塑料模特,直戳戳地,任他們搬來挪去。我很憤怒,卻出不了聲,也動不了手。
卡車重新啟動了,車上的人給留在我身邊的那一男一女打招呼,我聽清楚了,那個男的叫余獸醫(yī),女的叫什么細米,好像是這個余獸醫(yī)的女兒。余獸醫(yī)在細米的幫助下,把我背了起來,我在喊: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有腿自己走!我知道他聽不見我的喊聲,我還在喊。聽見聽不見是他的事,喊不喊是我的事,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必須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是個男人,我有一雙靈活強健的腿,這雙腿打過學校足球隊的正選前鋒,在關(guān)鍵的比賽中打進過關(guān)鍵的球,這雙腿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曾把她那兩瓣三好學生的屁股擱上去過幾次,盡管她是以玩笑的不經(jīng)意的方式擱上去的,可我不這樣認為,這是一個重大事件,它標志著我這雙腿曾有過的輝煌。這雙令我榮耀的腿如今卻掛在空中,在別人的屁股上尷尬而僵硬地晃蕩著。我聽見余獸醫(yī)氣喘如牛,腳步散亂無力,我心中一喜,氣力衰竭的人才會出現(xiàn)這種癥狀,你不得不放下我了。果然,他放下我了,我很想說句感謝他放下我的話,可我張不開口。那個叫細米的女孩來了,她一直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才停下,她的鼻尖幾乎要觸到了我的鼻尖,透過羊皮散發(fā)出來的各種氣味,我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乳香味,這是一種很誘人的好味道,我想多吸收一些,可她用鼻尖輕輕頂了一下我的鼻尖,她咬牙切齒地做了一個鬼臉,迅速轉(zhuǎn)過身去,我又爬在她的背上了。
放下我放下我,我的叫喊變成了哭喊。她是一個女孩!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讓一個女孩背著走路?男人可以背著抱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千里萬里風里火里去闖去走,累斷腰走斷腿把命送了,這都是一個男人的宿命,一個男人的天職,一個男人作為男人的完成,可是,讓一個陌生女人背著腳不點地算什么事呢。放下我,快放下我,我大聲抗議,可那個叫細米的女孩根本沒考慮我的內(nèi)心感受,她像背了一袋糧食,一捆柴火,一頭病羊,大步流星地朝泥巴房走去。獸醫(yī)站的牌子離我越來越近,放下我放下我,難道我是獸,我是牲口!我感到無比屈辱。屈辱無所不在,我這么強壯,她那么單薄,她如果舉步維艱,一步三喘,表現(xiàn)出不堪重負的憤怒,我心里多少還好受一點,說明我還有些分量,可我在她那里簡直輕如鴻毛,一只在牧羊女的柔鞭下咩咩軟叫的羔羊。
在我不間斷地、越來越強烈地,然而又是發(fā)不出聲來的抗議中,我被細米父女弄進了一間較大的泥巴房。
細米把我擱在泥巴房中央空地上,我站在那里,什么都看得見,也聽得見,就是說不出話,動彈不了。房里靠墻有一盤土炕,還立著幾副用雜木打制成的粗糙的柜櫥,里面擺放著許多藥盒藥瓶,散發(fā)出種種濃烈的藥味。這大概就是獸醫(yī)站了。細米抱來一捆細羊毛氈,鋪展在空地上,余獸醫(yī)搬來兩根條凳,擱在氈的兩邊。收拾妥帖后,他走過來把我擺平在羊毛氈中間。這個余獸醫(yī),真是個獸醫(yī),他居然要剝我的衣服!他試了試,剝得并不順當,他急喊:細米,快來搭個手,小心,別把哪一件子弄壞了!他們要干什么,要拿我制作標本?那一刻,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懼??晌乙稽c辦法都沒有,只能聽從他們的擺布。細米拖起我的上半身,余獸醫(yī)剝我的衣服,還沒剝下來,細米拖不動了,余獸醫(yī)接過我,由細米剝衣服。她剝?nèi)艘路氖侄谓^對高超,十指輕輕一陣點撥,如彈小夜曲,我在蜻蜓點水般的指尖觸彈中,絨線外套被扔在一邊,羊毛衫被扔在一邊,線衣被扔在一邊,背心被扔在一邊,我健康完美的上半身得到了盡情展示。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抗議了,我感到眩暈,是那種磕睡極了的深度迷亂。我以為就這樣了,讓我從深度迷亂中因為憤怒而再次振作起來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們要脫我的褲子。余獸醫(yī)扶起我的后背,他示意細米解我的褲帶。細米忸怩著遲疑了一霎,她看見一束凜冽的光從獸醫(yī)眼中射出,她一個激靈,忙伸出雙手抓住我的褲帶,我感到她抓褲帶的手在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繼之,那雙手變得異常堅定,一使勁,一條蛇樣的東西就提在她手中了,沒皮沒臉地打著秋千。別脫我的褲子!我想喊這么一聲,又沒喊,喊得出來喊不出來是一回事,我沒喊。在我印象中,這是女人在情急時發(fā)出的無望無助而又悲憤的求救聲,或抗議聲。我也這樣喊,算什么事呢,誰怎么我了。我堅持不叫喊,但我不能不憤怒,我雖是男人,這褲子也不是誰想脫就可以脫的,一個男人,尤其是未婚男人,還沒有與異性有過實質(zhì)性交往的男人,應(yīng)該懂得什么叫敝帚自珍。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的運動褲被脫下來扔在一邊,羊毛褲被脫下來扔在一邊,襯褲被脫下來扔在一邊。只剩一條褲頭了,細米低下頭,閉了眼,一使勁,脫下一半后,她的手猛烈地抖了一抖,停下了,我聽見了她的喘氣聲。她好像力氣不夠用了,在攢力氣,攢夠了,使勁一扯,褲頭在她手里無風而飄揚。隨即,又像不小心抓住了毛毛蟲,或老鼠,慌忙扔出去。扔這么一件輕巧的小玩藝,本是不用什么力氣的,可她用了好大的勁,我看見,我那件與我最貼身的寶貝,像一只蝴蝶翩翩而飛,不知花落何處。
我知道現(xiàn)在我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了,索性不再憤怒,不再抗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難道光身子的還怕穿衣服的不成。細米早已摔掉了羊皮襖羊皮帽,背我脫我衣服這一連串活動,讓她身上冒出了熱氣,她穿了一件大花格子的棉布襖,很厚實,卻不臃腫,一舉手,一投足,腰身展露出來,也是波浪起伏的一個女子。細米與余獸醫(yī)協(xié)同動作,氈頁從兩邊卷起來,把我卷在中間,頭留在外面,我能看見獸醫(yī)拿來一根皮繩,把我捆在氈頁里。兩人一人扯住一個繩頭,一只女膝蓋,一只男膝蓋,硬梆梆地,分別隔著氈頁頂在我的腹部和腰部,“一二,使勁!”余獸醫(yī)喊了一聲,我身上立即有了被捆綁的感覺。我看見余獸醫(yī)面目猙獰,從臉相上看,他把所有的勁都使出來了,還在一個勁地喊:使勁,使勁,細米,使勁呀!我再看細米,臉上都沁出細汗了,挨近看,她的臉上有一層細而密的絨毛,就像一個沒有謎底的謎面,也許用手在絨毛密集處一撥拉,謎底就會破圍而出。我知道我做不到這些,我便看她用力的神態(tài)。細米使起勁來,不知手上的勁到底大小,臉上的勁可真不小,她緊抿雙唇,緊閉兩眼,兩只耳朵翹起,胸脯最大限度地鼓突出來,幾乎要跟她的膝蓋一起,在我身體的某處,又增加一個或兩個擠壓點。我所畏懼的或盼望的結(jié)局并沒發(fā)生,她沒有把勁用到我想象的程度,我就被捆成一棵羊毛粽子了。
獸醫(yī)率先坐上一根條凳,細米接著坐上另一根,我縱躺在兩人中間的空地上,離獸醫(yī)的腳近些。“搟氈!”他一聲喊出,雙腳同時發(fā)力,蹬在我身上,我像一根樹樁,或草捆,骨嚕嚕,滾向細米,還沒落穩(wěn),細米雙腳一拱,我又滾回獸醫(yī)腳下。獸醫(yī)一邊用力踹著,一邊還在喘著粗氣吆喝:使勁,使勁呀!就像秋千,蕩起來了,慣性也就大了,我無論滾在他們誰的腳下,不用使多大勁,雙腳一點,我就滾了出去。小時侯,我見過搟氈,那是一門相當復(fù)雜的手藝,全村上千號人,就一家父子會搟,他們靠這門手藝活了幾輩人了,還要繼續(xù)靠下去。搟氈的第一道工序是分揀羊毛,像彈棉花那樣,把毛彈松,錚錚錚,錚錚錚,一彈好多天,滿屋子白毛亂舞;第二道工序是洗毛。羊們每天風里來雨里去,晚上臥在土圈里,屎尿不忌,味道滲入毛皮深處,不下大工夫是洗不干凈的,洗干凈了,搟出來的羊毛氈綿軟,溫馨,還帶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鋪在身下,或裁成氈襖穿在身上,遇寒防寒,遇熱隔潮,而且,一直能夠激發(fā)人對美好事物的懷想。第三道工序當然是搟了,就像這父女倆搟我那樣,兩根條凳分置兩邊,兩邊各坐兩個壯小伙,腳蹬沉重的木滾,在零散的羊毛堆上撒上水,來回碾壓,周而復(fù)始多少天,如同和面一樣,羊毛凝結(jié)成氈片,然后又將無數(shù)碎氈片沓在一起,又來回碾壓,合成一頁長方形的羊毛氈,掛起來,曬干。這就是羊毛氈了。講究一點的人家,還會讓搟氈師傅給成品羊毛氈上描上代表各種心中想要的意思的圖案,這圖案是永不褪色的,一頁氈可以服務(wù)幾輩人,氈爛成片了,圖案新鮮如初。
一開始,我就被他倆投進第三道工序了。我覺出了熱。這一熱不得了,五臟六腑如火如荼,火焰直竄咽喉,又堵在那里出不來?;鹁驮谘屎砣紵?。我感到嗓子燒焦了,不知什么東西燒化了,化作水了,水汩汩地流。我看見獸醫(yī)脫了棉衣,他的臉上冒著熱氣,汗從額頭往下流,臟水竄入臉上幽深的褶皺中,像骯臟的洪水流過,褶皺被沖刷得更深了,臉更臟了。他頭臉上的汗都是因為蹬我而產(chǎn)生的,他在車上折騰了一天,一滴汗水也沒生產(chǎn)出來,蹬我卻蹬出汗來了,可見他是多么地賣力。細米也是個肯出力的姑娘,這么好的姑娘被她的獸醫(yī)爹教壞了,她把棉襖都脫了,只穿了一件紅布做面的羊皮馬夾,這件小衣服做得精巧,下擺剛卡在腰里,腰很細,很軟,領(lǐng)口開在胸口制高點,那里很高,很隆,每一用力,細軟處如水波乍興,漣漪風走,高隆處又是另一番景像,隱隱有雷聲傳來。我痛恨獸醫(yī)蹬我,士可殺不可辱,你扒了我的衣服,脫了我的褲子,又把我踩在腳下百般蹂躪,借鍛煉身體之名,行侮辱他人之實,尤可恨者,自家作惡倒還罷了,因為你本身就是與牲口為伍的人嘛,那么可愛的女兒你也要教他學壞,指使她脫男人衣服,把男人踩在腳下,以欺負他人為賞心悅事,有這樣當?shù)膯幔以笌湍愦蚵牬蚵牐词〕悄羌矣變簣@設(shè)有培訓爹的班,你去學學當?shù)幕境WR,再回來給細米當?shù)膊煌???傊?,我不愿意讓任何人平白無故拿腳踹我,如果在我的生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可選擇,那么,細米以及細米這樣的女孩子踹我,我沒意見,像余獸醫(yī)這樣的丑男人,別說踹我,多看我兩眼,我都要與他一較短長呢。
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尿炕了。
在余獸醫(yī)踹了我,我滾向細米的路途中,腰里一松勁,突然,一股暖流從雙腿間噴涌而出,像暖氣管道突然斷裂,像暖水袋突然開塞,剎那間,我被一片溫暖所浸泡。我頓時無地自容。我都十八歲了,許多人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在經(jīng)天緯地,成精成神,而我卻在尿炕。尿得還不是自家的炕,是跑到千里之外的大高原上,尿到了人家的羊毛氈上,并且,還當著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很可愛的姑娘!你說,你說,這叫什么事呀,把先人的臉丟出千里遠了。我見細米鼻頭抽了抽,如釋重負地哈一口氣,一臉驚喜地悄聲說:
“尿了?!?/p>
她居然這么快就知道了我干的丟人事,我最怕她知道,偏偏她首先知道了。完了,全他媽完了,這人還有什么活頭,臉都沒了,還能有啥呢。滿肚子的悲憤不平,讓一泡尿泄盡了。我還有什么臉面什么資格悲憤不平呢,無論是誰,哪怕是總統(tǒng),國家主席,你要是尿到別人家炕上,人家數(shù)落你幾句,或者像對待我一樣對待你,你要無條件地接受,因為你尿到人家炕上了,你又不是小孩,你沒有權(quán)利尿炕。當然你大權(quán)在握,生殺予奪,死不承認是你尿了炕,非說這是狗尿的,或者索性耍光棍,雙手往腰里一插,以天下至尊的口氣說:呃,怎么著,尿你家炕上又咋了,那是看得起你,多少人想讓老子把他家炕當廁所用,老子不干,老子的尿是白撒的嗎,呃?我沒這么大的權(quán)威,當然也沒這么不要臉,我尿到人家羊毛氈上了,我知道搟一頁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短處在我,人家怎么懲罰我,我都認了。我在氈筒里使勁喊:
“一二,加油!細米,加油!獸醫(yī),加油!加油,加油,加他媽的油!”
他們聽不見我的喊聲,我的油沒處加。他們不知是沒力氣了,還是另有打算,腳上松了勁,有一下,沒一下,緩緩地,柔柔地,我在四只腳間的空地上,慢悠悠地來回滾動,像搖籃中的嬰兒。
輕搖搖,慢晃晃,不大工夫,我墮入徹底的迷醉中了。
像是一場惡夢,又像是一場美夢,或者一場說不清楚的似夢非夢,我從遙遠的地方來,要到遙遠的地方去,遙遠的地方在哪,是什么樣子,我一概不知,又全部知道。我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這是春天的陽光,鋪灑著醉人的曖昧和慵懶,身處這一氛圍中,人的骨頭很快被融化了。我感到全身酥軟,體內(nèi)有一股暖流在來回游走,走到哪兒,哪兒一片快活的顫栗。很久了,那股暖流游蕩了很久了,我的全身都無數(shù)遍地經(jīng)受了暖流的淘洗,我感到遍體通泰。突然,暖流凝滯了,匯聚在我身體的敏感處,久久地,久久地,浸泡,揉搓,激蕩,潮起潮落,波涌波回。我感到那個本來就很敏感的東西在長時間的謙虛和壓抑之下,這時,居然無所顧忌地昂起頭來,大有慷慨悲歌笑傲天地之氣概。我感到無比興奮,那種興奮的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包含著幸福,激動,渴望,還有羞怯。那種興奮又讓我感到害怕,因陌生而害怕,因過度興奮而害怕,因長久的渴望在沒有任何預(yù)感的時侯,突然得到了實現(xiàn)而害怕。我能真切地覺出興奮的絕對真實性了,卻仍然懷疑這只不過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罷了,以前,常做這樣的夢,夢醒后是無盡的沮喪,越真實,帶來的幻滅感越是巨大,巨大得有時可以轟毀人的生活信念。對這種夢,我長久以來一直保持著高度地警覺,首先是決不抱有任何希望,堅決認定這只不過是一場令人愉快的夢,只有當夢來對待,才是愉快的,才會有粉紅色的花朵在眼前倏然一綻,手中雖無花,卻余香裊裊,花影婆娑流連。其次,慢慢地接近夢境,觸摸夢境,給心理一個接受過程,如果不是夢,則不會導(dǎo)致心理在突如其來的幸福那里失衡,帶來種種無措無狀無聊無恥的后果來,如果是夢呢,因你心里早有黃粱一夢天地幻滅的準備,果然是這樣,那何如向天莞爾,遙謝天賜一場神游之樂呢。
我感覺到了,真切地感覺到了,有一只手在導(dǎo)引著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在那只手的導(dǎo)引下,已經(jīng)完全不是我的身體了,我的身體變成了那只手的言聽計從的奴才。跟著那只手,我的身體上高山,越溝澗,萬分疲憊,又無比快活,前所未有的快活,心中常有實際皆無的快活體驗。我依稀聽見了一串人的叫聲,像是女人的聲音,非常遙遠,又非常切近,遠得無邊無際,近得又無此無彼,是細米的聲音,對,是細米,沒錯。不知道為什么,一想起細米,我便激動難挨。這時,我突然感到體內(nèi)天塌地陷大壩潰堤,一時不可收拾。啊,我徹底想起來了。我曾經(jīng)尿到了細米家的羊毛氈上,細米和他爹余獸醫(yī)曾把我捆入羊毛氈里用腳百般蹂躪。我還想起來了,我從省城來,我要去阿木去乎看看,我沒別的事,我只想看看,一路高原無邊,風雪如潮,那些穿白板羊皮襖戴白板羊皮帽的人,都在車廂學蛤蟆跳,那里面有我討厭的余獸醫(yī),有我喜歡的細米,細米是余獸醫(yī)的女兒,一個討厭的爹卻有一個不討厭的女兒,可是,我尿到細米家的羊毛氈上了。我喜歡她,可她一定要討厭我的,誰能不討厭一個把尿撒到她家羊毛氈里的男人呢。我要給她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小的時侯尿過炕,多年都不尿了,我沒有尿炕的毛病,請你相信我。我正在向細米表白,卻又尿了,我感到這次不是尿在炕上,也不是尿在羊毛氈上,而是尿在了一個我不知道而且非常美妙的地方。我猛地一驚,有些醒了,越是美妙的地方越是不能撒尿,我這個混蛋!我驚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一個人,一個一絲不掛的人,好像是一個女人。我一下驚得魂不附體,低頭一看,我也全身赤裸,又找不見我的衣服,忙拉過被子胡亂蒙住身子。
“你什么人?”我顫聲低喝。
“啪嘰!”一個凌厲的巴掌帶著勁風橫抽過來,本是要抽向我的臉的,在接近臉時卻改變了方向,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一絲刺痛,還有一絲酥癢。
“你說我是什么人?你這個害人蟲!”
我看了一眼,見是在哪見過她,卻想不起來了。我揉揉眼睛,越看越面熟,還是想不起來她是誰。她嚶嚶哭著,順手拉過衣服披在身上?!鞍。俊笔羌毭?!她是細米!我認得她的衣服,不認識不穿衣服的她。我記起尿到她家羊毛氈上這件事了,她扇我一巴掌也是應(yīng)該的,何況她沒有扇我的臉。我又記起剛才又尿過一次炕,尿到哪了,我掀起被子,沒發(fā)現(xiàn)尿跡,心里稍感踏實,卻猛然發(fā)現(xiàn)白色床單上有一團血跡,淡淡的紅,幽幽的紅。
我徹底醒了,明白了發(fā)生的事情。我一把攬過細米,一邊狂吻著,一邊叫道:細米,細米!她不哭了,驚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說,昨天,你拿腳踹我時,你爹這樣叫你,我記住了。昨天?她睜大迷惘的眼睛想了一會,撲哧笑了,她捅我一指頭,說還昨天呢,四天了。啊?這一驚吃得非同小可,四天了,這四天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一點都想不起來。細米又捅我一指頭,說你真是個害人蟲,害得人家給你暖了四天四夜身子,啥也做不成。這下好了,快起來吃點東西吧。
細米先穿上衣服跳下炕,開門出去了一會,抱來我的衣服扔在炕上,低頭轉(zhuǎn)身出去了。我穿衣下地,雙腳好似踏在棉花包上,地虛怯,我虛怯,虛虛怯怯到門口,抬頭一看,天高無際,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天,地闊無際,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地,天遠地窮處,鋪滿白的積雪,目光收回來,也是一地瑩瑩白雪。我好像重生了一次,第一次睜眼看世界,一切都是新鮮和迷茫。
這里只有這一排泥巴房,那一塊寫著草原獸醫(yī)站的牌子仍然立在那里,孤獨而高傲。細米從一間屋里伸出頭來向我招手。我向她邁步走去,剛走出一步,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她急喊一聲“慢點”,飛步奔過來,雙手攙住我的腰,一步一步挪進她要我去的屋子。屋里陳設(shè)簡單素雅,飄揚著淡淡的香味,爐火熊熊,青草味從爐中一波波往外撲,我認出來了,這是牛糞火。一面單人土炕靠墻盤著,墻壁上貼了幾幅過時的男女明星畫片,床頭上摞著一沓書,湊近一看,全是動物醫(yī)學方面的著作。我不禁詫問:
“你也懂獸醫(yī)?”
細米長發(fā)一甩,傲然說:
“不懂,能治了你的???”說完,抿嘴而笑。
細米占了我的嘴上便宜,而我覺得她說的卻是實情。我是個害人蟲,應(yīng)該吃農(nóng)藥的。我默然無語,滿腹傷感。
“你生氣了?跟你說著耍呢,這么不經(jīng)耍。”
“不是,細米,我害了你,我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p>
“嗨,你們城里人真沒意思,老好像跟人做生意似的。那你說說,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命值多錢,是償命呢,還是賠錢呢,給個價吧?!?/p>
細米說著,向我走近幾步,伸出一只討賬的手,我把這只手抓住,我們擁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她掙脫我,說別想那么多了,不想啥事都沒有,越想事情越多,沒個了了。她端來兩只木碗,里面有酥油曲拉等草原食品?;馉t上的小銅壺夸張地叫喚著,滾滾熱氣從壺嘴噴出來,細米提過壺來,沖出兩碗奶茶。一種濃香沖天而起,我感到一陣暈眩。餓了,這是真正的餓,肚里好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抓撓,我抓起小勺喝了一口,頓時,肚內(nèi)山呼海嘯,風雷大作。細米見我擺開了饕餮的架勢,把碗挪到她面前,說不能那樣吃,我讓你吃你再吃。細米舀起一勺奶茶,放在嘴邊吹吹,遞給我,我一口吞住,連勺頭都咬住了。我有些難為情,細米說,知道啥叫餓了吧。她喂一勺,我吃一勺,一碗吃完了,我胃口剛開,她卻不再添奶了。她笑說,還想吃是吧,我老老實實承認了,她詭譎一笑,說想吃,偏不給你吃,饞死你。
我是懂道理的人,她是為我好,餓久的人,是不能一下子吃飽的。我裝作腦滿腸肥的樣子,拍拍肚皮說,不吃就不吃,我肚里的存貨多著呢。我忽然想起獸醫(yī)來,我說你爹呢,她邊整理東西邊說,去牧民點了。我說什么時侯走的,她說救活你的當天夜里就走了。鬧雪災(zāi),病牲口多,巡診去了。
我模糊記得那天的狂風暴雪,在那樣的夜晚,余獸醫(yī)奔波一天,又讓我折騰半夜,又馬不停蹄不避嚴寒去巡診,我一時五內(nèi)如焚,行藏無地。我無話找話說,那么冷的天,他不會等天氣好了再去巡診嗎,細米剜我一眼說,真是傻子,等天晴,牲口都凍死了病死了,還巡啥診哩。她見我難堪,便笑說,我爹要是在家,你敢那樣欺負我嗎。
這是一個無比嚴重的問題,剛起床,我就想對這事說些什么,我想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事情就發(fā)生了,可這話是人話么,誰信呢,連我自己都不信。囁嚅半天,怎么說怎么張不開口,我忽地站起,決然道,你爹大概在哪里,我找他去!細米大吃一驚,忙奔過來,將我按坐在蒲墊上,詫問:你怎么啦,找我爹干嗎?我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沒你的責任,我愿意對你負責到底。她長出一口氣,伸出食指,在我額頭狠狠一點,恨聲道:真是個傻子,嚇我一跳。
這一天,細米為我做了五頓飯,都是奶茶。體力恢復(fù)了,我精神大增,與細米一塊,繞著阿木去乎轉(zhuǎn)了一大圈。原來,地圖上的四個方塊字就是這樣,一排泥巴屋,父女倆,父親是獸醫(yī),女兒正在學給人治病。夜幕降臨,又是一派天寒地凍。余獸醫(yī)還沒回來,我一遍遍在門口張望,細米問我望什么,我說看你爹回來沒有,她撇嘴說,你以為這是你們城里,一上車,忽地到家了,出去一趟,至少半個月。我呆了半晌,忽然想起那天見到的那條大黑狗,我說,狗呢?細米說,跟我爹巡診去了。我又呆了半晌,木然道,你一個人呆在這兒,幾天不見一個人,不害怕么?她笑笑說,你以為這是城里,到處是土匪歹徒,人都好著呢,一個見一個,親得了不得,要不,還有你的活命?
我默然無語。細米也默然無語。爐火熊熊,照亮了我的半邊臉,照亮了細米的半邊臉。她借著火光在翻動書頁,把她平時積攢的她不認識她爹也不認識的字讓我給她認,床頭上放了一本《新華字典》,我一看她看的是一本很古的藥書,這是給人治病的藥書,有些字,新字典上是沒有的。細米很興奮,說了一遍又一遍,她說:你認得的字真多!我每認出一個字,她都要說這么一句。我沒告訴她,這本書我曾讀過,是抱著一本老字典讀的。
夜深了,到睡覺時侯了,她沒有睡意,我也沒有睡意,我主要是不知該怎么睡,她是不是這樣,我不能瞎猜。要是沒有以前的事,那是不用為難的,我是客,該怎么睡就怎么睡。她說,你餓不餓,我說,我真的很餓,但又不敢多吃。她笑說,害怕我家沒飯,我說,你不是怕?lián)螇奈覇?。她剜我一眼說,虧你認那么多字,半天真是個傻子,肚子早適應(yīng)了。說著話,她從廚房端來手抓羊排,炸油餅,咸菜,我們就在她的小臥室里,我吃,她也吃。吃了一會,她說你喝酒不,青稞酒?我說:喝。我喝,她也喝。幾杯酒下肚,她的話匣打開了。她問我真的來阿木去乎干什么,我說真的什么事都沒有,我說了地圖上四個方塊字的事情。她特別高興,她說她就喜歡那些做事沒目的的人,她不喜歡那些做生意的,見什么都想買。她說前幾年她留了一頭很長的頭發(fā),一個生意客到她家吃了喝了,非要開錢,她爹不要,那人又要買她的頭發(fā),她爹不愿意,她更不愿意,那人以為他們在扳價錢,一直加到了三千塊,他爹一氣之下,將那人趕走了。她把頭發(fā)剪短了,她覺得她的頭發(fā)臟了。
我被感動了,開始大口大口喝酒,她也大口大口喝。她說她爹老是出門巡診,家里老是她一個人,她有時覺得很孤單,把狗留下做伴,又怕爹在路上遇到狼,再養(yǎng)一條狗吧,又沒有合適的,再說,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她要喂兩匹馬,她和爹一人一匹,還要抓緊時間學醫(yī),這么大這么大的地方,連一個好壞能給人看病的醫(yī)生都沒有。人有病了,都由她爹來看,她爹倒是能給人看病,可聽起來不好聽。我說,你媽呢,怎么不見你媽?她愣了愣,輕聲說,你問我我問誰呢,我從來沒見過我媽。
爐火熊熊燃燒,酒在熊熊燃燒,我的身體在熊熊燃燒。她越說越想說,我越聽越想聽,我不知道她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放開說話了,我只知道,我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強烈地傾聽欲望了,我每天被無休無止沒完沒了的說話聲所折磨,聽一天,耳朵早累得嗡嗡作響,卻聽不到一句真話,有意思的話,甚至人話。她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你想聽嗎,我說,你講,我想聽。
火光如水,漫溢在小小的房間,燒酒如火,燃燒在我的體內(nèi),細米的故事像一個遙遠而又切近的夢,在我眼前回放。故事說,十九年前,有一位省牧專的畢業(yè)生,分配到阿木去乎籌建草原獸醫(yī)站。那時侯,阿木去乎還不通車,連大路都沒有,牧業(yè)合作社接到上面通知,派出四個民兵騎馬去半路接人,正是初秋天氣,白天挺暖和,后晌,突然變天了,暴風雪鋪天蓋地,那個學生迷了路,民兵也迷了路。好在民兵帶著獵犬,直到后半夜,他們找著了那個凍僵在山坳的學生。人還沒死,抬回牧業(yè)社,藏族社長立即生著火要烤,被一位老人臭罵了一頓,社長又要將人放在火炕上捂,又挨了一頓罵,老人把社長叫到一邊說了一會話,社長便黑著臉,組織人用羊毛氈將學生裹住,幾個小伙子一直搟到第二天下午,學生才有了氣息。當時人住得很分散,近處再沒有合適的未婚女子。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是說沒跟男人有過那事的姑娘。社長家的姑娘剛滿十五歲,小些,但沒辦法。她抱著學生整整暖了五天,學生醒過來了,他們做了那事,學生的身體沒留下任何后遺癥。這是一種最機密的治療凍傷的絕招,不到情非得已,是不能用的。因為,救一個人的性命,則要另一個人一生的幸福為代價。
說到這里,細米不說了,她大口大口喝酒,眼里貯滿了淚水。
房間死一般寂靜。
過了許久,細米說,后來,社長家的姑娘懷孕了,生下一個女孩,生孩子時難產(chǎn)而死。學生痛不欲生,本來他是要在這兒干幾年就走的,老家已給他定了親,他決定要在高原生活一輩子。小女孩是吃百人奶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學生親手在這里建起了獸醫(yī)站,他騎馬走遍了方園幾百里內(nèi)的放牧點,他走到哪里,家就安在哪里,獸醫(yī)站也隨身帶在哪里,把女兒隨手扔給哪家人,他就下牧場了。女兒懂事后,他教她讀書認字,想讓她學醫(yī),給牧區(qū)的人治病。多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給那個成為獸醫(yī)的學生娃介紹對象,他一概拒絕,連面也不見,他總是說,我沒有那心思。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幾爐牛糞火化為灰粉,吃完了手抓羊排和炸油餅,喝完兩壺青稞酒,我們都了無睡意,但又不知道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么事。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都不知道怎么兩人會同時身上沒了衣服,都躺在了同一面土炕上。
一連半個月,我們除了吃飯喂馬,一直都在炕上。房間爐火熊熊,日夜不息,我們有時侯還會靜靜地躺在炕上,聽牛糞火的燃燒聲,聽銅壺里水開后的轟鳴聲,聽屋外大風掠過高原的尖叫聲,聽細米的那匹大黑馬不見主人時焦急的嘶鳴聲,后半夜,我們還會聽見群狼的長嚎聲。群狼群叫,那是非常壯觀的,那種聲音使高原更添獷悍。
互相熟悉了,身心同盟,便無話不談,我從細米的口中還得知了一個令我羞愧萬分又感動萬分的情況,那天,司機知道我不愿活動身體后,便故意不停車,使我沒有撒尿的機會,也讓全車人跟我受了一天罪。細米揪著我的耳朵說,要不是那一泡熱尿暖著,神仙都救不活你了。她說那天把她憋壞了,要我賠她的肚子,我問怎么賠,她惱了,讓我自己想辦法。我沒用多大心思,就想出好辦法來了,她對我贊不絕口,說我的身體真是太棒了,要是擱給一般人,是絕對逃不過那一劫的。細米不再惱我了。
我與細米還多次討論過對未來的打算,她似乎對此沒有多少興趣。她在學醫(yī),我要帶她回省城,找一所醫(yī)學院或大醫(yī)院好好學一回,她說她不喜歡省城,她說省城的人心里想得太多,眼里老冒賊光,總想要從別人那里拿走點什么,她心里想不了那么多,每次跟父親去省城買藥,寧愿呆在旅館,也不愿到街上去,要不她就在書店里看一天書,買幾本自己喜歡看的書。我問她喜歡看什么書,她一躍而起,光著身子伸手從床下扯出一個大木箱來,里面有醫(yī)書,有小說,有宗教經(jīng)書,種類繁多,檔次都不低。我說你讀這么多書,到城里去不正好用得著嗎,她笑笑,在我身上的敏感處搗騰幾下說,我說你們城里人心太雜,干啥都要圖個有用,沒用就不能讀書了?你對我有啥用,我爹,還有我這樣待你?你老實說說,咱們要是掉個個兒,你會不會像我待你一樣待我?我沉默了好大一會,才囁嚅說,我不知道,反正可能性很小。我怕傷害她,誰知,她撂下書,撲過來壓在我身上,好一頓狂啃。歇了片刻,她說,你是個誠實的城里人。我說,我其實也是鄉(xiāng)下人,剛進城沒幾年,她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跟城里人沒啥區(qū)別,都讓私心私利壓得抬不起頭。我一驚,我說,你怎么啥都明白,她笑笑說,鬧了半天,你也把我們這些人當化外的野蠻人看了?她嘆息一聲說,有時侯,有城里人路過這里,看見我們,眼里老是帶著一種憐憫的神色,我明白這都是軟心腸的人,他們在可憐我們,我其實也在憐憫他們,干嗎哪,風里雨里的,冰天雪地的,錢多少得夠,我爹去牧場給牲口看病,從來不收一分錢,藥都是他用自己的工資買的,高原氣侯變化無常,巡診路上出事的機會太多了,防不勝防,可我爹從來沒誤了巡診。情是情換的,不是錢換的,有時間我?guī)闳ツ翀鲎咭蝗?,你會看到,我像公主一樣,離老遠,人只要看見我,無論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會撂下手中的活,飛奔過來,把我往他家扯,無論進了誰家?guī)づ?,誰家就是整個牧民點幸福歡樂的中心。你肯定見過不少有錢人和大官,人對他們是這樣的嗎,是真心的嗎,一旦沒了錢,沒了官,他再出去走一圈試試?我們高原人無論窮富,昨天如何,今天如何,待人的心和臉是永遠不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什么是幸福,自己覺著好就是幸福。
我得承認,我積累了十八年的生活理念被細米的一言一行摧毀了,剩下一肚子的斷垣殘壁,我的眼前全是岔路口,我不知道我該朝哪條路上走,是追求所謂的人生輝煌呢,還是保持心底的澄明呢。
余獸醫(yī)巡診回來了,遠遠地,看見一騎向這里飛奔過來,細米歡呼道:
“呀,爹回來了。我給爹煮茶去。”
余獸醫(yī)漸趨漸近,我的心亂成一團。我該如何面對他,見了面怎么稱呼,說些什么,說什么都不好,什么都不說更不好。我坐在細米的炕邊,隨手抓起一本不知道是什么書,眼朝書頁心飛天外地看著書,余獸醫(yī)一進門,父女先互道幾句暖心的話,他看了我一眼,淡然說,明天有一趟去省城的車,這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能呆得下去的,以后不要再來了。他嘆息一聲,又補充道,實在想來,十八年以后吧。
我不得不承認,余獸醫(yī)不愧是獸醫(yī),一眼就能看穿一個人的肺腑,人性的,獸性的東西,在他眼里一覽無余。他說得對,我是一個對個人負責的人,愛一個人會愛到底,無論所愛的人是圣母,還是婊子,恨一個人也會恨到底,無論所恨的人是圣人還是惡棍。我的用情專一已經(jīng)達到了固執(zhí)愚蠢的程度。為了愛一個人,我可以不計代價,一條路走到黑,恨一個人,同樣可以不問后果,直到他死或我死為止。但我從不為一個地方負責,多少名山大川我都去過,哪怕美比天堂,平生絕不再次涉足,去了也就去了,走了,連頭都不回的。我知道,對于任何一個地方,我只是匆匆過客中的一個,我來之前,無數(shù)人曾來過,我去之后,無數(shù)人還會來,我沒有那么大的能力,也負不了那么大的責,我只是做好一個過客該做的能做的罷了,比如不污染環(huán)境,等等。即便是我的家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村莊,我也不會為她負責的,我還沒有降生,多少代人在那里生活過,并不因為沒有我而沒有村莊,我相信,我死了,村莊照樣存在,太陽照樣升起,人們該怎樣活還會怎樣活,并不因為我的離去而使村莊死亡。我負不了這么大的責,因而也就沒有負責的必要。我做的,都是我能做到的,我只是盡自己的能力,為活著的父老鄉(xiāng)親做一些有益的事。那樣一個窮山惡水的所在,我無法改變山的形狀,也無法讓河水改道,我對父老鄉(xiāng)親充滿同情和敬意,在離開家鄉(xiāng)時,我曾對那片累斷了我少年的腰,卻不能填飽我少年的肚皮的旱地大吼一聲:我愛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但我操這狗日的地方!離開家鄉(xiāng)幾年了,我的觀點仍沒有改變,也不打算改變。阿木去乎遠遠趕不上我那窮山惡水的家鄉(xiāng),所以,余獸醫(yī)說得對,這地方不是我這種人能呆得下去的。我只能對阿木去乎所有救助過我的人負責,但他們必須跟我走,離開這個地方,哪怕是討飯吃,有一口,讓他們先吃。多年來,我一直在反思,這是不是我為了逃避對細米的責任而精心設(shè)計的一套說詞?不是的,確實不是的,有時責任體現(xiàn)于行動,有時則掩埋于心靈,更重要的是,細米根本就沒要我負任何責。
十八年后,我又去了一趟阿木去乎,我不是一個不守誠信的人,余獸醫(yī)的一句話,讓我與那片高原分離了十八年。這十八年我是怎么過來的,也許只有上帝才可說得清楚。十八年,老了一個王寶釧,余獸醫(yī)的一句話難道不會老嗎。我還在省城廝混,整日不得不做一些似好似壞的事,說些有用沒用的話,十八年如一日,了無變化,變化了的,是我的面目,我的心,它們都變老了,變蒼涼了。我好像一直被誰捆綁在羊毛氈筒里,你踹過來,他踹過去,今天擠成扁的,明天又搓成長條兒,我明明白白知道,別人在踹我,在揉搓我,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有時還得裝出萬般受用的樣子,把恨恨地揉搓當成愛愛地撫摸。
我在說什么呢,在我絮絮叨叨的時侯,外面的事情也正在悄悄地改變,我也有資格再去阿木去乎了。一條柏油馬路直通阿木去乎,交通工具是那種流行的宇通大客,只用了七個小時,我就看見了阿木去乎的路標。當年的曠古荒原還是曠古荒原,只是多了一片泥巴房。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沒說這里的社會沒變化,沒發(fā)展,我說的是,泥巴房在這里最是因地制宜。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塊木牌,還是當年那塊牌子,只是字跡刷新過,我壓低帽檐,戴上墨鏡,像當紅明星一樣進去轉(zhuǎn)了一圈。里面被隔為兩部分,兩部分柜臺前都有許多人,買藥的,看病的,說笑打鬧的,其樂融融。在六個穿白大褂的人中,我一眼認出了三個人,一個是余獸醫(yī),他臉上的褶子更多更深了,一個是細米,她應(yīng)該跟我同歲,但她面相比我年輕得多,目光還是那樣澄澈,一個是個小伙子,高高大大的,我沒見過,但我認識他。
我逃出門來,好不容易來了,見這一面是不行的,但我得想好一個見面的方式。
馬步升,1963年生,修過歷史、哲學和文學專業(yè),后畢業(yè)于北師大研究生院,主修文藝學。著有小說、散文和學術(shù)論著約400萬字,獲國家及省級獎19項。中國作協(xié)會員,就職于甘肅省社科院文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