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繼光
我遠在他鄉(xiāng)的一聲輕微的咳嗽也能針一般地刺痛母親,而人到中年的我竟然記不清——
因為流感,我在病床上躺了幾天,母親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從遠遠的鄉(xiāng)下提著一籃子雞蛋來到了家里。
母親依然穿著一雙破舊的布鞋,在這個時裝層出不窮的城市里,委實顯得寒酸。
母親第二天就要回家,在我的一再挽留下,才留了下來。病愈后,我獨自出門,準備為母親買點什么。母親一輩子呆在鄉(xiāng)下,除了田地里的谷麥菜蔬、圈欄里的雞鴨豬牛外,似乎沒什么特別的愛好。我也曾給她捎帶過營養(yǎng)麥片之類的東西,母親收到時非常高興,逢人便夸我有孝心,暗地里卻把它們?nèi)搅送逡晃粺o兒無女的老人的床頭。母親常說,莊稼人是野生的草,用不著肥料。也許母親是有特別的愛好的,只是做兒子的我從未留心過,好比一根蠟燭,我借它的光看清了世界,卻無暇顧及它已風(fēng)燭殘年。
來到了老人鞋柜,服務(wù)小姐很熱情。我看上了一雙平底半高幫、里面有羊絨的軟牛皮鞋?!罢垎柲啻蟠a的?”“……”我一時語塞。以前,母親也常讓我穿上新鞋,不管是自己做的還是到商店里買的,不用量,鞋總是那么合適、舒服。記憶中母親的腳是那么的清晰,我怎么會不知道母親的鞋碼呢?
小時候,我喜歡捉泥鰍。泥鰍又大又肥,身子滑溜溜的,我怎么也無法捉到它們。母親趕來,一腳便把它們踩在腳下,有時一腳竟能踩住三四條!那里我心想:要是能有母親那樣大的一雙腳該多好??!
那時家中日子難熬。父親是個木匠,常到很遠的地方去做工。家庭的重負便沉沉地落在了母親的肩頭。于是她那雙腳便不停地行走在鄉(xiāng)間泥濘的田埂上,行走在村頭崎嶇而貧瘠的山地上,行走在不停交替更迭的時令節(jié)氣和永遠也干不完的農(nóng)活里,行走在兒女們希冀的目光里。在母親奔波不停的腳步聲中,我們菜黃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瘦弱矮小的身子也逐漸壯實高大起來。
我到城里念書時,母親曾經(jīng)咬著牙,給我買了一雙當時鄉(xiāng)里孩子們很少穿得到的白球鞋。爛了一個洞以后,我便隨手扔在墻角,不再穿它。母親洗凈后,把它縫好了交給我,我卻在一個晚上偷偷地把它扔到了屋后的竹林里。原來母親懂得縫補,卻不懂得色彩的搭配。左腳一塊布牙垢一般黃,右腳一塊布煤炭一般黑,穿上給人的感覺是一腳踩上了狗屎堆,一腳又陷進了煤炭坑。母親重新為我?guī)Щ亓艘浑p新的白球鞋,我得意地踏著它到處向同伴炫耀。母親不知幾時又把那雙我扔掉的鞋撿了回來。我在油綠的麥苗地里,青青的甘蔗林中,高高的橘子樹下,都見過母親穿著這雙鞋。我清楚地記得那雙鞋是31碼。
我的鞋碼越來越大,我很奇怪:母親的腳是不會再長大了,可我的不斷變大的鞋,母親為什么總是能穿?母親的嘴里卻總是那一句話:“修補一下還能穿,扔了可惜!”
“鞋碼不用擔(dān)心,如不合適,一個月內(nèi)包換。”服務(wù)小姐看出了我的尷尬。我拿了一雙37碼的,這正好是我能憶起的最小鞋碼與最大鞋碼的折中。
回到家里,我讓母親試鞋,母親一臉感激,嘴唇嚅動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她洗凈腳后,在我面前坐下,我拿著新鞋,蹲下身子,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么真切地看到母親的腳:她的腳趾碩大厚實,呈扇形展開,趾關(guān)節(jié)因長期勞累而特別粗大,腳掌上布滿了硬硬的老繭。這雙腳曾承受了太多的重壓,而腳面上的松樹皮般的皮膚又給人以歲月不再的滄桑與傷感。這就是那雙曾給我童年樂趣,帶給全家希望的腳嗎?我不由得雙手捂住了母親的腳。
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是母親。她熟悉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jīng),以至我遠在他鄉(xiāng)的一聲輕微的咳嗽,也能針一般地刺痛她……而我呢,能記得孩子對食物的嗜好,能記得妻子對衣服顏色的偏愛,也能記得領(lǐng)導(dǎo)的各種好惡,惟獨淡忘了生我養(yǎng)我疼我愛我到老依然對我放心不下的母親!捫心自問,我真該向母親道歉,誠摯地請求她原諒啊!
鞋居然恰恰合適。穿上鞋,母親走了幾步,望著我,滄桑的雙眼淚花翻涌。我望著母親,兩滴酸澀的熱淚緩緩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