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xué)禮
在那“看出身講成分”的“轟轟烈烈”的年代里,我,這個“狗崽子”,要與一個國營大企業(yè)的主管會計結(jié)婚,理所當然地遭到她全家的竭力反對。然而,她,還是把她的命運與我這個“流浪的狗崽子”系在一起了。
“四人幫”倒臺后,我被工友們推舉當選為廠長。我不能辜負了組織和大家的信任,一心撲在事業(yè)上,一輛舊“永久牌”的自行車踏遍武漢三鎮(zhèn)。甚至在妻生第二個孩子時,我接連幾天都沒去醫(yī)院——正躺臥在全廠惟一的一臺液壓注塑機的下面大搶修呢。
可她,我的妻卻平靜地告訴家人說:“讓他忙吧!”
相濡以沫地過了二十六個春秋,1993年秋季,我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患了“更年期憂郁癥”,一貫好強而倔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憂郁癥?!被同事們稱為“樂天派”的我,會患憂郁癥?可是好強也強不過科學(xué),倔犟也犟不贏醫(yī)學(xué)。妻請來了幾位出過國講過學(xué)的精神病專家,驗證我的確是患了憂郁癥,而且還很嚴重。
我這一病就是三年又三個月,在這一千一百一十天的漫長時間里,妻總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除了工作之外的各種生活壓力和精神壓力,其中包括我固執(zhí)地拒絕吃藥和拒絕住院治療,并偷偷地把她開回來的藥丟進廁所里。我還從不出屋,更不理發(fā)。幾次她好說歹說請來的理發(fā)師被我吼叫嚇跑了。她要照顧老人,教育孩子,更艱巨的任務(wù)還是說服我吃藥、治療。我成天就呆呆地躺著,眼望天花板或傻傻地坐著盯著電視機……
那天,我用顫抖的手寫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由于本人無法履行做丈夫的責任,主動自愿與余美英離婚,家中住房及少許財物全歸女方所有;我的工資除老母與我的生活費外,也歸女方,以便孩子們成家……”我的打算很清楚:如其窩囊地這么活著,不如“壯烈”地去見馬克思。
晚上,我像小偷似的,背過臉去將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塞給她……
一會兒,一只溫暖、纖弱的小手撫摸著我的面頰,一個柔和的聲音像春風似的吹進我的耳朵:“你怎么這么傻!就是離婚,也要等你的病好了再說么,你這個樣子,我怎么跟你離哩?快別胡思亂想了,你的病會好的,我相信你的毅力?!边@聲音簡直就像母親對調(diào)皮小男孩說的。此時的我,不知怎么搞的,大串的淚滴不聽話地流滿了臉龐。從記事起,我第一次真正嘗到流淚是個啥滋味——有傷心,有幸福,有羞澀,更有慚愧和負疚。
第二天起,我按照一個久練太極拳的老前輩的話,開始練太極拳,從此不間斷。
奇跡發(fā)生了,我的病一天天好起來,經(jīng)過妻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我的身體恢復(fù)如初,一個健壯而爽朗的我,又重新出現(xiàn)在妻的面前。我仔細地瞧著妻,她可憔悴多了,但眼光仍是那么平靜,那么深邃,那么明亮。我調(diào)侃地對她說:“你說過,病好了,就離婚的。”她笑了:“好哇,現(xiàn)在就去辦手續(xù)!”我一把把嬌小的妻扯進厚實的胸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