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　迎　侯曉霞

●站在北京街頭，似乎滿街的男人都占據(jù)不了中心。只有林卓昊，跟我那般親近，讓我活在生命最繁華的段落里；

●而春天的風(fēng)，始終會站在我生命中的某個位置，不奢望得到什么，如我，但不會放棄最后的守望，不需要盡頭……

【瞬間1】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北京地鐵站，有著呼嘯的風(fēng)聲和一群匆忙而過的人流。

我是一個穿著舊牛仔褲，頭發(fā)略顯凌亂，不施粉黛的女子。

他是一個看過去情智并不敏銳的男人。思維簡潔直接，內(nèi)心亦有孩子氣，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子。

我在暗處。

他在明處。

我們都在風(fēng)里。

我在看他，而他并不知道。

我們即刻會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

地鐵在黑暗中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剡\行。

他的手機響了，拿出電話的時候，一張紙片從口袋滑落。他沒有發(fā)覺。

我走過去，拾起，然后望著他的背影。他在對著手機微笑。

“林卓昊，男，29歲……”

是一張診斷書。應(yīng)該是他的吧？！但愿不是。

上面有電話號碼。我按著上面的電話打過去。當(dāng)嘀嘀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在想，我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呢？

其實，每個人對于其他人來說都只是生命路上的一個插曲而已。

電話通了。一個蒼老的女聲：“喂，你哪位？”

“我找林卓昊。”接下來，我聽到了片刻的喘息。

“喂，哪位？我是?！表槙车谋本┛谝簟?/p>

“我撿到你的診斷書?！?/p>

“噓，你在哪？我找你！”他小聲地對我說。

【瞬間2】 他為我擦去淚痕

我在五棵松的站口等他。

他以我想象中的方式出現(xiàn)。

他開口說謝謝我。

“不謝，應(yīng)該的！”我看著他的面色，開始同情他了。

他帶我去附近的一個小咖啡店。店不大，看樣子他很熟悉。

我要了一杯咖啡，他要了威士忌加冰。

昏黃的燈光，曖昧的音樂。他在昏暗中，不停地咬著冰塊，發(fā)出動物一樣的聲音。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他其實很英俊。

他開始說話，像是對我，又像是在自語。

他在一家著名的軟件公司。父親早已去世。母親去年查出得了癌。今年，他自己也得了一樣的病?？膳碌倪z傳病。

他不懼怕死亡，怕的是自己走在母親之前。

一個善良的人。

從咖啡店出來，我和他并肩走在黃昏的街上，他個子很高，我只到他的肩。

北京的公交車總是開得很慢，像害怕碾痛我和他還有些生疏的步子。偶爾，還會賭車，很長很長的隊伍，叫人想起一些漫長的等待。

看到筆直的馬路，望不到盡頭。我不知道為什么，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擦去我的淚，輕輕的，像是在撫摩一件稀世珍寶。

他對我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會哭。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雖然我知道這樣很唐突。

我說，那你說來我聽聽吧！其實我知道他這個忙指什么。

他要我在他走了之后，去醫(yī)院看望他的母親，并說他去出差了，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問他，怎么要我?guī)兔Γ皇莿e人呢？

他說，別人只是可以看到生前，看不見自己走了以后，可你就是可以相信的人。因為他看到我的淚。他知道我的心。

我答應(yīng)著。他知道我的心，就在他為我擦去淚痕的那個瞬間。

【瞬間3】 我想他的心也是如我

三天后，他帶我去看他母親。

那是一幢很舊的教師公寓。他和我說那里有父親和母親所有的回憶。

他的家在一樓，房子后面有一大片的樹林，偶爾可以聽到鳥鳴。還會有拉著手的男女微笑著走過，幸福的樣子四溢。

他母親今天為了看我，從醫(yī)院里回來。我進來，她起身相迎。我穿著綠色的裙子，頭發(fā)扎在后面，面色紅潤。

他給母親介紹。母親微笑地看我。

我買了金魚給她．我想不出有什么禮物比這個更好了。

金魚，游來游去，和我相視而笑。一只黑色的名字叫小白，它的朋友叫小紅，都是可愛的小家伙，很安靜，沒有壞習(xí)慣。

金魚是在朝陽區(qū)的天橋上買的．當(dāng)時天很藍，有風(fēng)輕拂。我是徹底的唯心主義者，所以看見了小白的微笑，于是蹲在賣金魚的老頭面前。

他好像是在打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在這個初春的溫和天氣，每個人都會犯迷糊．

我們一起吃晚飯，他在廚房里幫我。從廚房里看起來，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做飯了。他遞給我鹽的時候，指間和我的手相碰。我的心一顫，他迅速收了回去，我想他的心也是如我。

我做了湯。放了西紅柿，雞蛋，香菜在里面。

母親笑著對他說，看我兒子多有福氣。其實，我在那一刻也是幸福的。

飯后，給我看他小時候的照片。可愛且健康。

收拾完屋子，我起身告辭。

他出來送我，他目送我離開。

拐個彎，是一條來不及拆遷的胡同，我知道他已經(jīng)看不到我有些泫然的背影。那些沿著胡同瘋跑著的孩子，留下笑聲跑在前面，越來越遠。我想，他也有這樣快樂的童年。

【瞬間4】 兩個人的過往

一個對死亡毫無預(yù)知的人，是幸福還是悲哀呢？看著空蕩的地鐵，和白天的人潮有著莫大的區(qū)別，我竟然變得如此脆弱。

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從一端到另外的一端。然后，站在電梯上慢慢地爬升。漸漸露出深夜燈火明亮的大街輪廓。

我回到家中，在衛(wèi)生間用涼水洗臉，我看到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蒼白的安寧。

我和他及他的家庭這么小心地交往著。痛且隱忍。他那么冷靜地處理著一切。對死亡沒有絲毫的恐懼。

人的起點與目的地是兩岸相隔卻也相通的。人似乎可以看見死亡的步伐和生命的節(jié)奏，人只是盲從，亦沒有選擇的余地。人，若可以生，亦可以死。只是在這輪回生死的過程中，怎樣做才更有意義，更值得？

他買了高額的保險給我。他說，我是個善良的人，應(yīng)該一生平安。他已經(jīng)不知道再用什么樣的方式表示他的感激了。其實他知道，我做這一切早已甘愿。

我覺得我是在為自己做著什么。體會到家庭及責(zé)任，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我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里長大。

他從不問我的從前，他說我有著獨立的內(nèi)心世界，不需要別人進入和打探。他不想知道我的過往，因為我和其他女子不同。只能這么欣賞。

可他卻斷斷續(xù)續(xù)地講給我聽他的過去。

他有過激烈純凈的愛。因為自知遺傳的疾病會影響自己，所以忍痛離開。從此過著一個人的潔凈生活。

夜靜的時候，也會想起在忘著他背影哭泣的那雙純真的眼睛。但現(xiàn)在她早已結(jié)婚生子。過著平淡的生活，這些都是他給不了的幸福。他只有祝福。

【瞬間5】 那天是個有藍天的日子

后來，他住進了醫(yī)院。我便開始往返于兩所醫(yī)院之間。

他痛起來的時候，額頭會有豆大的汗珠。但他從不在我面前發(fā)出呻吟。醫(yī)生會給他打針，這樣他會有片刻的清醒。他抓著我的手，對我笑。我喚他的名字，他會對我微笑。然后就這樣一直的反復(fù)。

那天他用一種愛憐和不舍的眼神看著我，輕輕地用手撩起我的頭發(fā)。他對我說，要是有來世……我已經(jīng)聽不到下面的聲音。他睡了。

那天是個有藍天的日子，他就一直睡在那個黑匣子里。但我知道他沒有離開。我和他的心，相通。

人的生命也許會相通。生的時候會望見死的陰影。死去之時，也可感受到生的光輝。只是這種生與死的輪回，會改變?nèi)说囊簧?/p>

我去看他母親。他走后，她的情緒一直不穩(wěn)定，變得煩躁、敏感。

我笑著給他講我和昊的故事。雖然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每天，我從醫(yī)院出來，都會流淚。從遇到他們，我經(jīng)常沒有原由地落淚。液體涌出眼眶，然后在臉上滑落，在皮膚上留下干涸的痕跡。

掉淚，只是一種現(xiàn)實。

他母親在一個海棠花開的季節(jié)離開，念著他的名字。那天昊剛好離開我們100天。

我開始整理遺物。他母親在的時候，我沒有收拾，怕她敏感地意識到什么。我翻到他小時候的照片，笑容燦爛。還有他的日記。于是，我走進了一個男子的內(nèi)心。

他說，雖然遇到我是致命的邂逅。他痛惜我的付出。他發(fā)現(xiàn)他愛上了這個不愛說話，但內(nèi)心豐盛的女子。可是，一切必須隱忍。只有在天上祝福我。我理解，我知道他為什么去的時候那么安詳，沒有淚水。他為我做了賭注。

我把他和他的父母安放在一起。這樣永遠也不會分開。

【瞬間6】 在生命最繁華的段落里

北京地鐵站，依然有著呼嘯的風(fēng)聲和一群匆忙而過的人流。而我的生活，又開始恢復(fù)正常。那場邂逅像一個夢，卻很清醒地度過，然后又迅速消失。

這個春天，北京開始刮起了大風(fēng)，連續(xù)好幾年都是這樣。已經(jīng)習(xí)慣，大風(fēng)成了這個城市特有的一道風(fēng)景。

我依舊穿著舊牛仔褲，頭發(fā)略顯凌亂，不施粉黛。但我時常會看到那個男子?？催^去情智并不敏銳的男人，思維簡潔、直接，內(nèi)心亦有孩子氣，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子。以及他的大愛無言。

他對我微笑，一如往年。

我終于明白，女人的一生， 或許會有許多的男人，被當(dāng)做中心的，也就一個。

站在北京的街頭，想起林卓昊，似乎滿街的男人都占據(jù)不了中心，他們在我周遭縈繞，只不過像三環(huán)、四環(huán)或者五環(huán)對北京的擁抱，疏疏離離，而只有林卓昊，跟我那般親近，讓我活在生命最繁華的段落里……

常常，在地鐵口，在站牌下，我還是習(xí)慣一個人，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自己要乘的車過去。

似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等待，漫長，不需要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