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這兩個人可以成為好朋友，怪!

一個是古城江南畫院的專職畫家林下風(fēng)，今年五十歲，擅長大寫意花鳥畫，尤其是畫姿態(tài)各異的大雄雞名重一時。他畫雞，不以尺幅大小計算價格，而是論只，一只千元!因此，不少人稱他為“雞販子”。他亦不惱，自刻了一方白文印“以只論價”，凡畫雞必鈐此印。他的畫從不贈人，不管是市委書記還是宣傳部長，抑或是特要好的朋友，索畫就得付錢，允許你討價還價，但決不可能白白拿走。他有他的理論：“你不付錢，就說明我的藝術(shù)一文不值，那是看不起我，也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彼粝矚g誰的畫，必揣著錢上門去買，哪怕是同院的畫家。人家不肯收，他就說：“你不收錢，我就不要你的畫。你是把我視作乞兒了，我豈能受辱?市場經(jīng)濟，別不好意思。”

另一個是四十八歲的馬上侯，在古城的清云街開一家瀟湘字畫店，既收購、出賣古字畫，也做當(dāng)代名家的字畫生意，出出入入，賺了不少的錢。但馬上侯與別的商人不同，做生意時，精心策劃，寸土不讓，俗氣得很；而在生意之外，卻是儒雅博學(xué)，加上身材頎長，面白無須，錦心繡口，很有一點玉樹迎風(fēng)的姿儀。

說林下風(fēng)和馬上侯俗不可耐，說他們視錢如命，似乎是說不過去。同事、朋友中，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他們必去送上包封，出手很大方。城里有什么慈善事宜，他們往往會捐上一筆錢。高興了，常會找一家好飯館，宴請親朋好友，必盡興方散。

林下風(fēng)和馬上侯常在飯館和茶樓聚會，他們對古今字畫都有相當(dāng)精辟的見解，談到高興處，往往手舞足蹈，有如頑童。

這天中午，他們相約走進(jìn)了雅風(fēng)樓。

雅風(fēng)樓開在湘江邊，廚子的湘菜及點心做得很有特色，紅燒豬腳、清燉甲魚、臭豆腐、爆炒肥腸、蓮子羹、豬血湯、荷葉糕，都是他們喜歡吃的。白酒呢，喜歡喝“瀏陽河”五星級的，爽口，且有勁道。

他們坐在一個雅間里，窗對湘江，涼風(fēng)颯颯，真是愜意得很。

“來，干！”馬上侯端起了酒杯。

“好，一口干!”

兩只杯子碰響，然后一仰脖把酒干了個底朝天!他們開始談詩論畫。

林下風(fēng)說：“畫之妙者，不離乎情，宜于詩詞中抽繹情思，以詩入畫，以詞入畫。”

馬上侯點點頭：“你這是親炙所得，稱得上是至理名言。縱觀中國畫壇，可以如此概說：畫盛于宋，精于元，大于明，工于清，下風(fēng)兄以為如何?”

林下風(fēng)說：“此論可以佐酒。來，干!”

馬上侯哈哈大笑。

“清代‘揚州八怪中，我最喜歡的畫家是李復(fù)堂，又號懊道人，上侯老弟，你呢?”

“我也是?！?/p>

“正如鄭板橋所言：復(fù)堂之畫凡三變。也就是說，他的畫風(fēng)由工細(xì)而變得豪放，由形似而至筆墨趣味的追求，闊筆寫意，縱橫馳騁，已入化境。我也曾收藏了他幾幅，你若再得了，別忘了我?！?/p>

馬上侯說：“那也要看你出得什么價錢?！?/p>

“俗商也?！绷窒嘛L(fēng)笑得連鬢胡亂顫。

“喂，下風(fēng)兄，我有一香港友人，想要你一幅《十吉圖》，四尺整宣，請畫十只大雞。平日你的潤格，自然是一萬，我出八千，如何?你得讓我有點賺頭?！?/p>

“我還不知道你的本事，這畫一出手不賺五六千才怪。今天我高興，八千不行，九千!”

馬上侯痛苦地?fù)u了搖頭。

“那么，這檔子事不談了，喝酒！”

“好……九千就九千，什么時候來拿畫?”

“明日午后?！?/p>

“一言為定。來，喝酒!”

第二天午后，馬上侯走進(jìn)了林下風(fēng)的畫室?！妒獔D》已經(jīng)畫好了，擺在案子上。

畫得真的不錯，只只雞有神彩。

馬上侯高聲叫起“好”來。

“好”字的余音剛落，馬上侯看出問題來了，十只雞只有八只是完整的，還有兩只雞只畫了半只，有一只的后半截在畫外，有一只的頭被另一只雞遮住了。

“這兩只雞只露出了一半?”

“你是九千元，八只整雞為八千元，再加兩只半雞，各五百元，你說是不是?”

“下風(fēng)兄呀，我才知道你的畫是不能還價的。不過，我佩服你構(gòu)圖的奇巧，你不是人——是藝魔，是鬼才!”

林下風(fēng)聽了夸獎，說：“走，喝酒去，憑你有這雙法眼，我要先敬你三大杯?！?/p>

日子一天天打飛腳過去，離中秋只有十來天了。

林下風(fēng)的家里，忽來了一個陌生人。四十多歲。自稱“王扶”，說是覓得五張李復(fù)堂的花鳥冊頁，想請林下風(fēng)過過目。

林下風(fēng)拿來一柄放大鏡，在桌子上攤開冊頁，細(xì)細(xì)地看起來。

第一幅是水仙和大蒜，畫著一株水仙和四棵蒜，題款是：同是蒜也，有雅俗之分焉。構(gòu)圖、筆墨、題款、印章，無不精妙，是真跡。

另外四張，分別為海棠花、月季花、含笑花、蔬果。

林下風(fēng)問：“東西不錯，哪來的?”

王扶說：“我是本市人，與馬上侯先生常有來往，東西從正路上來，這點你放心。”

林下風(fēng)立刻撥電話給馬上侯。馬上侯說他認(rèn)識王扶，并說出了他的住址。末了問：“你怎么問起了他？”

林下風(fēng)說：“隨便問問?！比缓蟀央娫拻鞌嗔?。

“王扶，你開個價。”

“每幅三萬，你看行不行？”

“價高了，我只能出一萬五一幅?！?/p>

“不行，最少得兩萬一幅。若林先生出不了這個價，我送到馬先生那里去，他很喜歡李復(fù)堂的東西?！?/p>

林下風(fēng)慌了，忙說：“好，兩萬就兩萬，五幅我給你十萬，王扶，一般來說，冊頁有十幅之?dāng)?shù)，你若再得了，給我送過來!”

“好。”

又過了幾天。王扶再一次走進(jìn)林下風(fēng)的畫室，他又帶來了四幅花鳥冊頁。

林下風(fēng)一看冊頁的大小規(guī)格，和前五幅完全相同，再經(jīng)反復(fù)鑒定，是真跡。

林下風(fēng)喜飽了，說：“我買了，給你八萬!”

王扶搖了搖頭，說：“林先生，這幾幅是我從另一個藏家手里說破嘴才買到手的，花的錢比上次的多。我也不開?？?，兩萬五千元一幅，四幅仍是十萬元?！?/p>

“我給九萬，以后我們常來常往，留個人緣在這里，怎么樣?”

王扶想了好一陣，才說：“行。不過，你得送張小品畫給我，就畫一只雞！”

“行。我有畫好的小品畫，給你題個款就是了?！?/p>

“謝謝?！?/p>

中秋節(jié)到了。

馬上侯忽然打電話來，請他到他家去喝酒，并說還請了另外幾個朋友。林下風(fēng)打的去了馬上侯家。

一走進(jìn)馬家的大客廳，林下風(fēng)看見客人都到齊了，就等著他。

馬上侯迎上來，說：“下風(fēng)兄，歡迎光臨寒舍。為了讓大家高興，這四壁的字畫都換了，你看看怎么樣?”

林下風(fēng)一看，果然，墻壁上掛上他從沒見過的字畫，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他的目光被嵌在一個鏡框里的小冊頁吸住了。他急急地走過去一看，竟是李復(fù)堂的手筆，畫著一把蒲扇、一枝梅花和一把紫砂茶壺，上半截題著很多字，他輕輕地念了起來：“峒山秋片茶烹惠泉貯砂壺中，梅花開時，特尋一枝歸，吃兩壺，尤覺眼耳口舌俱游清虛世界，非煙火中人可夢見也。”更奇怪的是，此幅與他所得的一般大小，紙色亦同。

“下風(fēng)兄，這可是一幅精品?！?/p>

“你從哪里得到的?”

“保密，無可奉告?！瘪R上侯神秘地說。

“可否轉(zhuǎn)讓給我?”

“不可，我太喜歡這幅了。來，入席，我們喝酒去?！?/p>

林下風(fēng)說：“慢。我已得九幅，配上它，即成完璧，你就不能忍痛割愛?你不答應(yīng)，我喝酒都無心思了。”

旁邊的人都勸馬上侯出讓。

馬上侯嘆了口氣，說：“下風(fēng)兄，我后悔不該掛出來這幅畫。你得了九幅，我得一幅你都眼紅。不過，我花了不少錢……”

“你開價！”

“五萬！”

“太多了，太多了，三萬！”

“三萬絕對不賣。我們喝酒去吧?！?/p>

“上侯老弟，你總得松一點口吧?！?/p>

馬上侯說：“四萬，就這個價!”

“好，四萬就四萬?！?/p>

林下風(fēng)只是喝過三杯酒后，從墻上取下畫框，就要回家去。馬上侯說：“錢呢?”

“我馬上讓人送過來，不少你一文！我要拿回家去好好欣賞?！?/p>

說完，匆匆而去。

林下風(fēng)足足在家把這幅畫看了兩天后，忽然想起得到這十幅冊頁的經(jīng)過，猛一拍大腿，說：“這十幅畫分明是從馬上侯手上流出來的，王扶是他雇請的，分三批賣，價格自然高了。這馬上侯好手段!”但林下風(fēng)并不后悔，東西是好東西，只是多花了點錢。他每次給馬上侯的雞畫，又何曾不是高價位。想著想著，他獨自笑了。

生意上的事，并不傷害他們的友誼，他們?nèi)匀皇呛门笥?。他們能大俗也能大雅?/p>

電話鈴響了。

“喂，我是上侯。下風(fēng)，我請你到聽雨軒吃晚飯，你有時間嗎?”

“我會準(zhǔn)時到的?！?/p>

“好，我們要一醉方休?！?/p>

“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