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懷明
在南京中山陵的附葬諸墓中,廖仲愷與其夫人何香凝的合葬墓,面積不大,但風格卓異,引人遐思。
廖仲愷遇刺中彈身亡于1925年8月20日上午,距孫中山辭世還不到6個月,時年48歲;當時他的夫人何香凝46歲(長宋慶齡14歲)。47年之后,1972年9月1日,何病逝于北京。依照她“生同寢,死同穴”的遺愿,靈柩運往南京與廖仲愷合葬。
廖仲愷夫婦都是最早的同盟會會員,是中山先生最親密的戰(zhàn)友和助手。據(jù)記載,中山先生彌留之際,曾親囑何香凝:
“我死后,請善視孫夫人……”
聽到肯定的回答后,孫中山握住何的手:
“廖仲愷夫人,我感謝你……”
共同的遭遇、經(jīng)歷和事業(yè),使宋慶齡與何香凝的“命運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其關(guān)系無論公私都非同一般。何的子女從小就尊稱宋為“叔婆”或用英語稱之為“安娣”。
何香凝逝世9年之后,宋慶齡病逝于北京。在逝世前半個月,她被授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名譽主席稱號。有人猜測,她是否會與何香凝一樣合葬中山陵?
出乎猜測者的預(yù)料,她的遺體火化的第二天,骨灰就用專機運往上海,安葬于萬國公墓的宋氏墓園。
這么做完全是出于尊重她生前的囑托、安排。
在她逝世前3個月,被她一直尊稱為“李姐”、16歲就到她身邊幫助料理家務(wù)達53年之久的李燕娥因病逝世。宋慶齡囑咐李的骨灰與她的骨灰要葬在一起。在她為此給私人秘書的書面指示中,…‘畫了一個草圖,標明李姐和她自己墓碑的位置應(yīng)在她父母合葬墓的左右等距,都平放在地上”。
宋慶齡為什么沒有提出與孫中山合葬或附葬于中山陵?廖承志在《我的吊唁》一文中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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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生地位崇高,但她從未想過身后作什么特殊安排,臺灣有些人說,她可能埋葬在南京紫金山中山陵。她想也不曾想過這些。中山陵的建造構(gòu)思,她不曾參與過半句,也不愿中山陵因為她而稍作增添,更不想現(xiàn)在為此花費國家、人民的錢財。
廖承志的解釋并沒有引用宋慶齡的原話。
看來,個性嫻靜、內(nèi)斂,思想?yún)s絕不封閉、膚淺的宋慶齡,給研究者們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謎。
宋慶齡把她身后的安葬看成“私人的事情”,安排與她的父母及家人、與終身為她服務(wù)的“李姐”葬在一處,符合她的思想和性格的邏輯,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從世俗的眼光看,將逝的生命渴望回歸本原,渴望“落葉歸根”,也是“圣人弗禁”的常理常情。北方有句俗話,女兒是母親的“貼身小棉襖”。宋慶齡懷著某種歉疚之情依戀雙親,尤其是她的母親。已年過80時,她在一封私人信函中回憶自己22歲時在上海不辭而別(據(jù)愛潑斯坦考證,她只是“偷偷地溜出了屋子”,不存在“陽臺加梯子”那種浪漫故事),投奔流亡日本的孫中山并舉行女昏字L:
我的父母看了我留下的告別信后,就乘下一班輪船趕到日本來,想勸我離開丈夫,跟他們回去。
我母親哭著,正患肝病的父親勸著……
盡管我非常可憐我的父母——我也傷心地哭了一一我拒絕離開我的丈夫。
1931年7月23日,宋慶齡母親病逝于青島,流寓柏林的宋慶齡立即啟程回國。在火車上,當她聽一位親戚講述她母親患病及去世的經(jīng)過時,十分悲痛,“幾乎哭泣了整整一夜……”
1949年,當“政治彌留”之際的國民黨當權(quán)派出于一望即知的目的,竭力宣揚孫中山早巳與之離婚的前夫人盧慕貞才是惟一的、真正的孫夫人時,傳聞?wù)f宋慶齡表示:“他們可以說我不是孫夫人,但沒有人能否認我是父母親的女兒?!睈蹪娝固狗治稣f:“這可能是最早透露出她的一種想法,這種想法使她在病危時提出同她父母葬在一處的要求。”
對宋慶齡刺激最深的還是“文革”破四舊時,上海的紅衛(wèi)兵“砸爛”了她雙親在萬國公墓的墓地,“推倒石碑,把墓中骸骨挖掘出來,實行‘暴尸”。《宋慶齡傳記》述:“墓地遭破壞的照片從上海寄到北京時,宋慶齡身邊的工作人員第一次看到她精神上支持不住而痛哭起來。廖夢醒把這些照片送給周恩來,周下令上海市有關(guān)部門立即將宋墓修復(fù),并在竣工后拍了照片寄給宋慶齡。但并沒有全部照原樣修復(fù)。原來的墓碑上列著所有6個子女的名字,而新墓碑上只有宋慶齡一人?!幕蟾锩娼K之后,又重新?lián)Q了墓碑,完全復(fù)原?!?/p>
宋慶齡生命歷程的最后兩三年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又一個最有希望的年代。1979年2月,她在寫給一位美國友人的信中說:
民主和法制開始占上風并顯示出來……最近舉行的黨的三中全會是一大勝利。
身處最高層的這位滄桑老者,即使乘風破浪之際,也難免對前程的波詭云譎不無隱憂甚至有某種焦慮。在同一封信中,她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些制度性弊端直言不諱:
除非我們改善目前的干部委派制度和教育制度,我敢肯定,我們?yōu)楝F(xiàn)代化所作的努力將告失敗!
任何集體的利益都必須允許有個人的自由和選擇。
也許瀕危之際的宋慶齡感慨于自己的愛侶和導(dǎo)師的身后命運,以歸葬家族墓園的至囑,含蓄又確定無疑地表示了自己對民族性痼疾的決絕乃至警示?
(陳賢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