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葭等
盛煙灰的缸
"文章無根,全憑煙熏",賈平凹這句話歷來被我當(dāng)作堅決不戒煙的借口,天長日久的結(jié)果是,有次失手把電腦鍵盤撞翻在地,從罅隙里散落出一團煙灰在空中輕舞飛揚,還有幾根火柴頭也掉了出來。于是我在電腦邊上又添了一只煙灰缸,這樣不論左手右手都能以最近的距離最快的速度撣掉煙灰。
缸向來作盛水之用,且體形臃腫而龐大,把盛放煙灰的容器稱為"缸",可見不論是在容量上還是在使用頻率上,煙灰缸都與水缸有得一拼,某種意義上,二者是十分對立的。煙灰缸盛的是煙灰與煙頭,與火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有人在煙灰缸里盛點水以防煙灰飄飛,是非常不合乎自然法則的行為,水火本就不容,又何必讓仇仇相見呢。另外,盛水之后的煙灰缸,在視覺上會給人帶來諸多不適,令人想到香煙的有害成分。何況,在撣煙灰的時候煙頭被水熄滅,總是一件尷尬的事情。不論是掐掉一截繼續(xù)抽還是重新點一根都不是合適的選擇。
我的父親一直勸我少抽點煙,他把自己當(dāng)年戒煙的煙灰缸送我。這個煙灰缸是模仿人的肺部制作的,內(nèi)壁是鮮紅色,錯綜復(fù)雜地纏繞著紫色和紅色的脈絡(luò)。一段時間之后,煙灰缸的內(nèi)壁變得污黑不堪--大部分煙民都有在煙灰缸里使勁擰煙頭的習(xí)慣??粗@只觸目驚心的"肺",我好幾次都想把它扔進抽屜--太掃興了。
古代的文人桌上最顯眼的必然是硯臺,這東西密度高,小巧而且分量重,斯文掃地的時候通常是打架的首選武器?!都t樓夢》里學(xué)堂鬧事那回,眾人都是抓著硯臺便擲。一時間,拳頭與辮子共舞,硯臺和唾沫齊飛。如今,桌上的煙灰缸也成為必備的防身武器。一次,一只小強在我腳下悠然自得地散步,慌不擇路的我忘記投鼠忌器的古訓(xùn),大叫一聲后抓起煙灰缸扔了過去,一時灰飛煙滅。塵埃落定之后,那只肺形的煙灰缸結(jié)束了它的光榮使命,碎成數(shù)塊,從此又心安理得地繼續(xù)抽之。
前不久在朋友家打牌的時候,麻將桌里不僅有放錢的位置,更妙的是有個像光驅(qū)一樣的架子是放煙灰缸的--好像打牌和寫作一樣,需要煙來刺激神經(jīng)。那四個小煙灰缸晶瑩剔透,簡直像藝術(shù)品,我們好像都舍不得用似的,直接把煙灰煙頭扔到地上,并且說,劉伶"以天地為宅舍,以屋室為衣褲",我們以屋室為煙缸又有何不可。于是有人說道,古代和尚圓寂的時候,底下坐一只缸,頂上扣一只缸,稱為"坐缸"。話音未落,頭頂?shù)臏缁饑婎^噴出水來,一時我們都呆了。
做飯
作為一個住家男人,我不想把做飯說成是烹飪。比如你下午五點多接到電話,對方問你在干什么?你說,我正在烹飪。電話里那朋友一定要笑的。事實也是,已經(jīng)"住家",就不要"住"得那么煞有介事的。是在削土豆就說我在削土豆,是在砍排骨就說我在砍排骨。在家里做飯說到底就是填飽肚子。
有一種說法,男人在家里圍著圍裙,專心致志地剝一根蔥,從容鎮(zhèn)定地炒一盤肉,那樣子是很性感的。我想,這說法肯定是一個女人發(fā)明的。因為你這時候再性感,也只你老婆看得見,說你性感是很安全的。而你因為受到夸獎,一高興,說明天我再燉一鍋湯。好啊好啊,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當(dāng)然,我也不覺得男人在家里做做飯有什么委屈。想想外面的那些大廚師,哪個不是男的?男人在做飯上有天賦,這可能遺傳自母系社會。
回到"性感"一說,我想也可能就是這樣,母系社會里男人們炊火炒菜,女人們圍在旁邊看,哪個做得好,晚上就跟哪個睡。
有部電影叫《我愛廚房》,是根據(jù)日本女作家吉本芭芭娜的小說《廚房》改編的。電影我沒看,但小說原著我讀過,講的是一個成天喜歡呆在廚房的女孩的故事。從故事里看,這女孩呆在廚房是有點病態(tài)的,好像有什么人生問題沒有解決。我想,包括我在內(nèi),在家下廚的男人,斷不會拿形而上的問題去廚房解決。我做飯的歷史可上溯到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那時候我十七八歲,正在熱戀中。那時候戀愛的方式和現(xiàn)在不太一樣,誰和誰好上了,其表現(xiàn)方式就是一起開伙。在煙火繚繞中,眉目傳情,心心相映。由于尚未正式組成家庭,做飯的家什很簡陋,一只煤油爐,一只炒鍋,一把鍋鏟,有些裝調(diào)味品的瓶子,很野炊的樣子。我們都是住單位的集體宿舍。所謂集體宿舍,也就兩三個人一間。我女朋友住頂樓,同室還有兩個同伴。我住底樓,同室就一個同伴。我的同伴是個當(dāng)過"知青"年齡比我大許多的人,他做得一手好菜。所以說,我們一開始學(xué)做菜,就是跟他學(xué)的。菜的花式自然也很"知青",是填飽肚子的那種,不能叫"烹飪"。
想起來,現(xiàn)在的戀愛總有點虛無縹緲的,包括不做飯而吃館子的家庭,總是給人問題多多的感覺,不如那時候那么塌實,那么"人間煙火"。做飯加做愛,那時候的"愛情"就這么簡單。
冷漠的我
昨晚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見了不少十多年沒見的老同學(xué),他們大多已為人父母,有當(dāng)官的,有發(fā)財?shù)?,也有做學(xué)問當(dāng)大學(xué)老師的。很多老同學(xué)都已發(fā)福,我去得稍晚,乍一進那個大包間,以為進錯了屋,還好,馬上有人招呼我,我也漸漸辨出了他們兒時的面容。因多年不見,大家都有些拘束,酒自然也喝得不多,從飯館出來還不到十點。我有些不盡興,謝絕了兩位要開車送我的老同學(xué)的好意。
我一邊在街上遛達一邊琢磨著再去找哪個混混去喝一杯。走了沒多遠,忽聽急剎車聲,隨后是咣的一聲悶響--撞車了。是一輛出租車被一輛黑色轎車追尾,出租司機下了車一副煞有介事的派頭,他直奔車后屁股一邊巡視一邊掏出手機打了起來,作背景深厚靠山強大狀。從那黑色轎車的司機門爬出一位中年婦女顯得有些慌慌張張哆哆嗦嗦圍在出租車司機屁股后說著什么,我發(fā)現(xiàn)她就是剛剛跟我聚會完的中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她在我們班長得還算漂亮,如今風(fēng)采不再,如果不是剛聚會完,此刻我不會認(rèn)出她來。我看她那慌張的樣子,覺得她明顯沒經(jīng)驗,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凡是兩車追尾,甭管責(zé)任在誰,兩車司機下車后均是一個奔車尾,一個奔車頭,各自盯著自家車的被損部位看個不停,有些什么毛病也看不出來的還要摸摸拍拍,乃至摳摳(恨不得摳下點漆皮?),總之要爭著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架式,以期先在情感上博得圍觀者及警察的同情。技術(shù)分--責(zé)任在誰,誰的責(zé)任大誰的責(zé)任小--先不考慮,先要猛撈藝術(shù)印象分(容易受傷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難過?更怎么舍得扣我分罰我錢?),要充分利用人們同情弱者的心理。
我想我的那位同學(xué)要么是新手要么就是不諳世事(記得在中學(xué)她就是一個老實孩子),也許二者兼有,好在看她開的車不賴,能開這種車的(從車型看不是奧迪就是本田至少也是個桑塔納2000),八成都有些背景。剛才聚會時我們坐得遠,沒聊,介紹的時候她好像說在什么公司--如今不在公司的反而能讓人記住,這與我們小時候正相反。我猶豫了一下是否過去幫她,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找我喝酒的混混,我?guī)缀跸乱庾R地一招手,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的身邊,我?guī)缀跸乱庾R的就上了車直奔另一個酒局而去,但上了車我的意識開始蘇醒,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幫那個老同學(xué),我想及她的老實以及某些出租車司機的卑劣,我簡直太應(yīng)該去幫她了 但是,我沒有停車也沒有掉頭,而是任由出租車?yán)医^塵而去。
野貓們的辛德勒
人養(yǎng)狗已經(jīng)有幾千年了,養(yǎng)貓,大概也有幾百年了吧?但不知怎么的,每過一陣都會出現(xiàn)一次大規(guī)模的或局部的滅狗或滅貓運動,對貓狗們實施血腥的大屠殺。都說,這是小事一樁,犯不著為此感慨或傷懷,但對貓狗們來說這可是一件最最重要的大事啊。人對貓狗的寵愛一如對它們的殘忍,都是非常極端的。正因為曾如此這般的寵愛,其殘忍的效果就更變本加厲了,就更殘忍了。人啊人,如此的極端,如此的反復(fù)無常、不可捉摸,站在貓狗的角度說,怎能不整日的心驚膽戰(zhàn)呢?我曾聽說,狗是人類忠實的朋友,這話沒錯。但人類絕對不是狗或貓的忠實的朋友。怎么可能呢?
在歷次的滅狗滅貓運動中,人性的殘忍、乖張和卑劣不免大暴露。有關(guān)的情節(jié)在不少文藝作品中都有過精彩的描述,像昆德拉小說的《為了告別的聚會》,路學(xué)長的電影《卡拉是條狗》。我的小說《扎根》中亦一專門的一章"動物",談到貓狗的命運以及與它們相處的人?!对分袦绻返木壠鹗且驗橐环N叫作"鉤端螺旋體"的疾病?!稙榱烁鎰e的聚會》中滅狗是因為整飭市容?!犊ɡ菞l狗》打狗則因為狗沒上戶口。滅狗的原因各異,但人的激情亢奮如出一轍。滅狗滅貓,在古今、中外、城鄉(xiāng)反復(fù)上演,在虛構(gòu)作品或現(xiàn)實世界里都是一臺重要的保留節(jié)目。
最近毛焰告訴我,他們學(xué)校開始打野貓。保衛(wèi)科的人一人發(fā)了一桿"魚叉",齒長三寸,一叉下去,野貓們的肚腸都流出來了。這些斃命叉下的野貓尾巴被斬下,用以計數(shù)。一只野貓或貓尾巴十塊錢,由校方支付。有一個人一晚上叉了七只貓,獲貓尾七根、人民幣七十元。以前,毛焰他們學(xué)校野貓眾多,毛焰晚上畫畫時會走到院子里,往一只盆子里倒牛奶,招待野貓們。滅貓過后有整整兩夜,一只野貓也沒有出現(xiàn)。直到第三天,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了四只貓。毛焰說:"我敢說現(xiàn)在我們學(xué)校就只剩下這四只貓了。"
這四只野貓現(xiàn)在白天也待在毛焰家的院子里不走了。那里有一些花木,供他們藏身之用。深夜毛焰作畫時偶爾抬頭,可看見一只或兩只野貓正蹲在窗臺上,朝他幽幽地凝視,有時還會發(fā)出一兩聲喵喵的叫聲。毛焰說:"這大概是一個家庭,兩只大貓,兩只小貓。"
我說:"要是保衛(wèi)科的人拿著叉子到你們家院子里來呢?"
毛焰說:"他們不敢。如果真的上門,老子就不客氣了。"
他這話我信,因為毛焰在學(xué)校里是有名的"狠人",上上下下都不敢輕易得他罪的。最后我說:"你他媽的簡直就是野貓們的辛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