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輪
作者簡介
秦輪:男,現(xiàn)居上海,曾在《當(dāng)代》上發(fā)表過短篇小說《那個夏天》。
一
“空倉”三年,碧蓉又結(jié)婚了。
因為是二婚,兩個人都沒有興趣大操大辦,碧蓉就更是甩手不管,一切都由男方去操持,到了日子,她只帶了幾件簡單的衣服,然后把她自己那套房子的房門一鎖就過來了。
新房子的房型、面積、地段以及小區(qū)環(huán)境都讓碧蓉?zé)o話可說,裝修也是她喜歡的格調(diào),看得出新任丈夫在這上面很花了一點心思。房子裝修期間和完工以后碧蓉曾多次來過這里,還在這里過過夜。新任丈夫是一個不太懂得情調(diào)的人,可那天夜里卻突然要給她一把房門鑰匙,還情意綿綿地說:“從今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北倘貨]有去接那把鑰匙,她說:“再等等吧,等我們的生活正式開始的那一天。”這樣的說法也有其深意,男人不會覺得鑰匙沒送出去而失了面子,也就不再說什么,將鑰匙順手放進床頭柜的抽屜里,然后該干什么還興趣盎然地接著干。以后男人也沒有再提要給碧蓉鑰匙的事,有什么事需要過這邊來,都是男人約了她一起來?,F(xiàn)在他們正式結(jié)了婚,碧蓉成了這個家的半個主人,用碧蓉自己的話說,他們的生活正式開始了,碧蓉這才拿了一套這邊的鑰匙。
有了這邊的鑰匙,原先家里的鑰匙不常用了,碧蓉就將那把鑰匙從鑰匙串上解了下來,放進她每日隨身帶著的一個拎包的夾層里。另外還有一把備用的鑰匙,本來是放在辦公桌抽屜的一個盒子里的,現(xiàn)在碧蓉仍舊讓它放在那里,沒有把它帶到新家里去。
婚后的生活依然如故,碧蓉每天還是兩點一線上班下班,只是上下班的方向變了,坐的車、走的路都和原來的正好相反。再有就是她這么多年住慣的那套房子忽然間空置了起來,讓碧蓉平添了一分牽掛,還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碧蓉就經(jīng)常在上班的時間偷偷地從單位里溜出來,跑到原先的屋里去看看,順便收拾收拾,給屋子換換空氣,打掃打掃灰塵。有一天新任的丈夫出差去了,碧蓉下班后又來到她的那套小屋,習(xí)慣性地開始拖地擦家具。做了一會兒她會停下來欣賞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然后又接著做。這樣做做看看,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肚子也感到有些餓了。剛才下班的路上她買了幾斤水果一袋面包,還有幾盒牛奶,本來是預(yù)備帶到那邊去的?,F(xiàn)在她把這些東西全部拿出來,一樣一樣在餐桌上擺開,她先吃了一點水果面包,又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微波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端到電視機前慢慢地喝。這樣一邊喝著牛奶一邊看著電視,碧蓉忽然就不想回那邊去了。反正新夫的那個女兒一直都是由奶奶帶著,不用碧蓉管,這里的被褥等一應(yīng)用具都是現(xiàn)成的,我何不在這里住一晚上呢?這個想法讓碧蓉有些興奮,她呼地站起身來,把壁柜里已經(jīng)打好包的被褥拿出來,一一在床上鋪開,只一會的工夫,一張溫馨舒適的床就鋪好了。鋪完床碧蓉去洗了一個澡,然后就迫不及待地鉆進了被窩里。那個晚上她的小屋里特別安靜,碧蓉睡得特別踏實。早晨醒來,碧蓉一眼看見床頭邊的那部白色的電話機,不知為什么很想有誰在這個時候打一個電話來。但是這個電話已經(jīng)沒什么人會再打了,親戚朋友都知道她結(jié)婚了,也知道她那邊的電話號碼,要打也是往那邊打。不知道她已經(jīng)搬走了的人就只有他了,他怎么這么長的時間都不給她來一個電話呢?哪天他真的打電話來了,她又不在這里那可怎么好呢?
碧蓉就想起有一次給娟子打電話,本來碧蓉是打往娟子家里的,結(jié)果娟子接了電話說她正在地鐵里,讓碧蓉覺得大惑不解。娟子毫不客氣地將碧蓉取笑了一番,說碧蓉還生活在農(nóng)耕時代。原來娟子申請了一項轉(zhuǎn)移呼叫的服務(wù),鈴響五聲沒有應(yīng)答電話就自動轉(zhuǎn)到她的手機上。
在碧蓉不多的幾個要好的朋友當(dāng)中,就數(shù)娟子的信息靈,接受新東西也快,是最活絡(luò)的一個,自然也是最有資格取笑碧蓉的一個。這兩年娟子一直都在做股票,錢沒見她賺多少,也許還賠了,卻學(xué)了一肚子的股市俗語,平日說話時不時地就來一句,有的還用得非常精妙。比如她說結(jié)婚是“滿倉”,離異就是“空倉”。她還進一步闡述說:現(xiàn)在的股市,滿倉就意味著套牢,然而人在股市,空倉只是手段,滿倉才是正經(jīng)。找一只業(yè)績優(yōu)良且具成長性的好股擁入懷中然后放心持有,畢竟是股市中大多數(shù)人的真心所求。只是這樣的好股票寥若晨星,還常常真?zhèn)文?,于是空倉者就不免要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買進怕套牢,不買又怕踏空。舉棋彷徨之間,就把大好的機會給錯過了。
碧蓉對買股票的事不是很懂,卻從娟子的這一番話語里面聽出了人生的哲理。那時候碧蓉還沒有再婚,正處在娟子所說的“尷尬境地”,就不由得心生疑惑:似這樣滿倉空倉,空倉滿倉,套了解,解了又再套,人生的愿望會有窮盡的么?人生的愿望又有多少是能夠?qū)崿F(xiàn)的呢?
二
沒有電話打進來,碧蓉就給娟子打了一個電話,也好順便問問她轉(zhuǎn)移呼叫是怎么個辦法。
娟子接了電話劈頭就說:“你辦轉(zhuǎn)移呼叫有什么意義,你那個手機三天倒有兩天是關(guān)著的!”
碧蓉說:“就因為我的手機經(jīng)常不開機我才想辦個轉(zhuǎn)移呀——怎么,你又打過我的手機啦?”
“是的,我的大小姐。先是打到你家里,沒人接,才又打你手機的。你在哪呢,我怎么覺得你有點神秘兮兮的?”
碧蓉有點得意,對娟子說:“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哪兒——告訴你,我在我自己的小屋里?!?/p>
娟子說:“真的?一個晚上都在嗎?怎么,這邊新婚燕爾,那邊就又勾搭上哪個小白臉啦?”
碧蓉急了:“你胡說些什么呀!我只是留戀這個地方,喜歡一個人獨處和那種‘待字閨中的感覺。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一個人睡得有多香啊!”
娟子打斷她道:“你別犯病了,我們是好朋友,我才忠告你一句,你現(xiàn)在找到的這位是一只‘好股,業(yè)績優(yōu)良,誠實守信,能找到算你運氣,你該收收心了,好好跟人家過日子吧,不要再玩一些任性的花樣橫生事端了,男人不喜歡這樣,男人尤其不喜歡自己的女人一個人跑到外面去住,除非你成心想再一次空倉!”
碧蓉被娟子連珠炮一樣的話說得有些懵了,連說話的口氣都蔫了,喃喃地說:“我沒說不好好過日子呀,有你說的那么嚴(yán)重嗎?”
娟子說:“不跟你扯這些了,還是說點可操作的,我勸你把你的這個屋子趕緊收拾收拾,該搬走的東西都搬走,然后把它租出去。不管能租多少錢,那也是一筆收入。就算你將來又需要這房子了,再收回來也不遲,反正誤不了你找小白臉。”
碧蓉不得不由衷地佩服娟子了——看人家多有經(jīng)濟頭腦,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就算不為增加收入,這個建議也應(yīng)該考慮。房子是要人住的,自己隔個幾天沒來,進來的時候屋里就有一股氣味,時間長了,家具墻壁還不都得發(fā)霉。碧蓉心疼自己當(dāng)年精心挑選的那套家具,不愿意看到它們干裂或者爛掉。
這天碧蓉在街上路過,看到街邊有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就走了進去。接待碧蓉的是一個小伙子,自我介紹說姓陳。小陳對碧蓉描述的房子非常感興趣,熱情而又熟練地為碧蓉辦好了登記手續(xù),讓碧蓉回去等電話。
后來碧蓉才知道,自己無意之中走進的這家“太平洋房產(chǎn)”是一家在業(yè)內(nèi)很有影響的中介公司,信息發(fā)布迅速而廣泛。碧蓉一登記,她的房屋資料很快就出現(xiàn)在這家公司遍布全市的連鎖店的櫥窗里,同時還上了它的網(wǎng)站。登記后的第二天,碧蓉就接到了小陳打來的電話,說是有客人要看看她的房子。
碧蓉開始不知道規(guī)矩,對小陳說,行啊,誰要看你讓他跟我聯(lián)系,我?guī)ゾ褪橇恕?/p>
小陳在電話里說你還是到我們公司來一下,客戶現(xiàn)在就在這里,我們一同去看。
碧蓉還跟人家客氣說:“有我領(lǐng)著去看就行了,你何必跟著跑一趟呢?!毙£愐矝]告訴碧蓉這里面的規(guī)矩,只說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工作。后來看房的時候碧蓉發(fā)現(xiàn)小陳老是注意著碧蓉和那個客戶,好像生怕他們在一起說什么,碧蓉想跟那人交換一下電話號碼,也讓小陳給擋了。碧蓉這才醒悟到自己這么做是犯規(guī)的:你們供需雙方直接聯(lián)系上了,人家中介商吃什么呢?
那天看完了房,客戶說要回去考慮考慮,小陳知道這其實就是在委婉地說這房子他不打算租了,你寄希望于其他的客戶吧。路上小陳就對碧蓉說:“如果你覺得方便,你可以將你這里的房門鑰匙交給我們,這樣再有客戶要看房,我直接領(lǐng)著來就行了,免得麻煩你?!毙£愡€說:“你盡可以放心,我們是大公司,是最講信譽的。管理上我們也有一套嚴(yán)格的制度,凡是有業(yè)主交鑰匙給我們,我們都要當(dāng)著業(yè)主的面對屋內(nèi)的所有東西進行登記,然后給業(yè)主一個清單,保證不會有任何的損壞和遺失?!?/p>
碧蓉一點也不覺得中介商這么做是在為她著想,而是覺得小陳的這個要求非常過分。怎么可以張嘴就問人家要鑰匙呢?這個鑰匙是我的那個小屋的特許準(zhǔn)入證,我連我的丈夫都沒給,怎么可能會隨隨便便地給你呢?況且,這是看我的房子,你每次必到,我卻“免得麻煩”,這叫什么規(guī)矩嘛!
碧蓉對小陳說:“還是讓我也一起來吧,這是我出租房子,你都不怕麻煩,我怎么能怕麻煩呢。”碧蓉還有一個想法,覺得無非是偶爾帶客人來看看房子,反正我的工作清閑,單位離得也不遠,有什么麻煩的呢。
其實碧蓉想錯了,這事還真麻煩。那天看完房回到辦公室里剛坐下,小陳的電話就來了,說是又有人要看房。碧蓉剛剛說過“不怕麻煩”的話,只好拎著包又去了。從這以后,小陳約她看房的電話總是不期而至,令碧蓉應(yīng)接不暇,弄得碧蓉辦公室的同事都奇怪:碧蓉以前沒這么多的電話呀?碧蓉只好跟同事解釋:是看房的,我原來的那套房子不是空著沒住嗎?想租出去。碧蓉這么一說,同事們非常理解,紛紛附和說,對對對,早就應(yīng)該租出去。你就去吧,有事我們給你對付。
其實并沒有什么事需要麻煩同事,順?biāo)饲榱T了。但碧蓉還是很領(lǐng)同事的情,以后再接了這樣的電話,碧蓉就大大方方地跟同事們打個招呼,先去太平洋房產(chǎn),然后同小陳一起領(lǐng)著客人去看房,或者干脆她就去她的小屋里等著。
來看房的人有男有女,基本上都是年輕人,也有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每次陪著客人看完房,碧蓉都要琢磨一下剛才的人是干什么職業(yè)的,為什么要租房子住——那個女的臉上的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在家里吵了架,要租房子跟丈夫分居呢?那個男的,一見了碧蓉就色迷迷地盯著她的胸部看,不像是個正經(jīng)人,租房子該不是為了包二奶吧?還有那個姑娘,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時不時地還蹦出幾個洋文,學(xué)歷一定不低,那么她是附近的外資銀行的職員,也就是所謂的白領(lǐng)了……令碧蓉想不明白的是,怎么有這么多的人要租房呢?小陳就從中介商的角度跟她作了權(quán)威的解釋。他說首先是上海這個大環(huán)境,使得房屋租賃市場供需兩旺;其次是她這房子所處的地理位置好,附近有多幢高檔寫字樓,離陸家嘴金融貿(mào)易區(qū)近,交通也便利。再一點就是她的這種小房型的房子正好迎合了租房人的胃口。現(xiàn)在有人就專門買這種房型的房子投資,如果你有錢想投資的話,也不妨可以考慮,這還真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投資項目呢。
碧蓉自然是不想投資,但她想到娟子一天到晚談投資,就將這個信息販賣給了娟子。不過她沒有像小陳說得那么專業(yè),而是以自己的房子炙手可熱的事實,向娟子說明這里面的確存在著商機,希望娟子能關(guān)注這個市場。
三
碧蓉三天兩頭在外面領(lǐng)人看房子,丈夫卻一點也不知道,碧蓉不說,丈夫也就不問。
這一任的丈夫比碧蓉大八歲,有一個剛上初中的女兒。能找到碧蓉這樣一個獨自一人不拖油瓶的女人,丈夫似乎是覺得很慶幸。丈夫在經(jīng)濟上比較寬裕,就在物質(zhì)方面盡量地作一些補償,為的是讓碧蓉開心。碧蓉雖然心高,但在再婚這個問題上卻很清醒,知道離了婚的女人不值錢。她曾經(jīng)看過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里面有個女主人公也是離過婚的,后來這個女主人公擇夫再嫁,她的朋友勸她不要過于匆忙,再慎重考慮考慮??伤齾s說,還考慮什么,像我們這樣的,能有人要就算不錯了。那位女主人公的這句話給碧蓉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事情到了她自己的頭上,她自然而然地就也有了這個感受,不會覺得獨自一人的自己就比拖油瓶的男方占著什么優(yōu)勢。所以盡管她對丈夫的感覺不是很好,她還是心甘情愿地跟他結(jié)了婚。既然再婚像出水痘一樣不可避免,那么早完成就早省心。況且這個男人也真是不錯,親戚同事都這么說,娟子的說法更是獨特——是一只好股。碧蓉如果一味地猶豫彷徨,過了這個村,未必還有這個店。至于她的感覺,那是迂腐的念頭,是幼稚可笑的,沒有人會在意。這種事情就是有這么怪,自己的感覺往往說了不算,周圍人的看法意見倒能替你做一多半的主。碧蓉倒也不覺得這有什么悲哀,她知道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
那么理想應(yīng)該是一個什么樣子的呢?碧蓉不由得就想起他來。
他還是碧蓉上個世紀(jì)在北京參加一個培訓(xùn)班的時候認(rèn)識的,瘦瘦高高的個兒,沉穩(wěn)儒雅的氣質(zhì),有時說著說著話還會沒來由地一陣臉紅,讓碧蓉頓生愛戀。尤其讓碧蓉覺得驚奇的是,她無意中從學(xué)員花名冊上發(fā)現(xiàn),他的生日竟然與自己的一模一樣。
在北京期間碧蓉和他有過幾次彬彬有禮的單獨晤談,卻始終沒有問過他的婚姻狀況。不問倒不是因為難以啟齒,而是不想聽到或者證實她不愿意接受的現(xiàn)實?!昂媚腥嗽缫呀?jīng)成了別人的丈夫?!北倘貝劭吹哪遣侩娨曔B續(xù)劇里的女主人公說的這句話也讓碧蓉覺得經(jīng)典。是啊,如果像他那樣的男人都還沒有結(jié)婚,那這個世界就不正常了。那時候碧蓉剛剛“空倉”,想到這里不由得就有幾分傷感:那我的狀況就正常嗎?為什么失落的就總是我呢?
其實冷靜下來想一想,他也未必就“理想”,甚至就連碧蓉也說不出他到底有什么好,特別是放在世俗的天平上,更是顯不出他有多少分量。他那副憂郁的德性讓娟子和碧蓉的同事們見了,一定會覺得觸霉頭,說不定還會把他罵得一錢不值!有時候碧蓉自己也不免會覺得嫉妒:你憑什么輕而易舉地就占據(jù)著我感覺中那塊最亮麗的位置呢?就因為你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嗎?
在北京分手以后他給碧蓉來過幾次電話,每次都說有機會要來上海看她,還說他那里碧蓉是不大會去的,他住在南昌,用他的話來說,是一個名氣大于印象的地方。碧蓉覺得他這么說非常準(zhǔn)確,對于南昌,她真的是不斷地聽說,卻始終沒有什么印象。
他總是說來上海的機會很多,也很方便,睡一個晚上就到了,卻始終沒有來。他真的會來上??此龁?
她那么勤快地打掃她的屋子,不能說與他說過要來看她的話無關(guān)。她早就想好了,他如果真的來了,她不打算帶他去她的那個新家,就請他去外面隨便吃點東西,然后把他請到她的小屋里來坐坐。這個家是她自己的,重要的是她跟他認(rèn)識的時候,她還住在這里。
四
每次有客人來看房,無論對方是什么人,碧蓉都會詳盡地為客人介紹她的房子,陽臺如何陽光普照,客廳如何兼具多種功能,臥室如何自成一格,廚房又如何簡潔適用,還有她的那些電器又如何好使……言語之中有一種不加掩飾的夸耀和自豪,還有一種似有若無的眷戀。聽到客人贊美她的房子,她比什么都高興。這也難怪,這套房子從當(dāng)初單位分給她到后來房改買下,從二度裝修,到陳設(shè)布置,無一不傾注著她的心血。并且這套房子對她還有特殊的意義,就是在這屋里,她第一次坦坦蕩蕩做了女人。
碧蓉把她的房子介紹得那么細(xì)致,說得那么好,客人被她打動了,覺得滿意了,想租了,她卻又突然猶豫起來,還故意把價格抬高,讓人家難以接受。人家自然要跟她討價還價,碧蓉卻一點都不肯讓步,最后人家只好拉倒走人。這樣折騰了幾次,小陳有一次就打電話來問她:“你那房子到底誠不誠心租?”碧蓉一時被小陳問得愣住了,半天才接話:“我怎么不誠心啦?不誠心我去你那里登記干什么,我吃飽了撐的?”小陳聽碧蓉這么說,覺得也對,態(tài)度馬上就又變好了,換了一副職業(yè)中介商的語氣:“誠心就好誠心就好。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算一算這筆賬:房子早一天租出去,你就早一天開始收租金。所以并不是價錢開得越高越好。價錢開得再高,房子空著,還是等于零,適當(dāng)?shù)刈屢稽c價,把房子盡早地租出去反倒更合算?!?/p>
碧蓉說:“謝謝你的提醒,我自己會算這個賬?!逼鋵嵥€真的沒有想到過這一層。
小陳說:“會算就好,那就當(dāng)我剛才的話沒說。另外,你能不能把你的底價告訴我,以后就由我先跟客戶談,能夠接受你的底價的才帶去看房,接受不了的我們就不跑這個冤枉路,大家都忙,你說是不是呢?”
碧蓉已經(jīng)跟幾位房客進行過實質(zhì)性的接觸,對市場行情大致上有一些了解,知道自己的房子只要是上了三千元就很少有人會感興趣了,索性我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加點,把這些想租房的人都擋了算了,到時候是你們出不起價,總不能再說我不誠心吧。
“三千八。”碧蓉說了一個價錢,因為有些心虛,聲音說得非常小,好像一個不會撒謊的孩子第一次撒謊。
小陳也許是沒聽清楚,也許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反復(fù)地向碧蓉確認(rèn)了幾次:你說的是三千八對嗎?非得這個價不可對嗎?
碧蓉這回豁出去了,大膽老臉地說:“是的,三千八,一分錢也不能少!”
沒想到小陳聽了碧蓉報的這個底價倒沒有生氣,也沒再說她不誠心,而是心平氣和地對碧蓉說:“我是做這行的,我說一句公道話,就你那套房子,三千八絕對是高了,不是高一點點,而是高得有點離譜?!?/p>
碧蓉說:“高不高要看怎么去衡量,用你們的價格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三千八或許是高了,但是你們知道那套房子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說不定有特殊的意義呢?”
小陳說:“你這么說我就不好說什么了,房子是你的,你有定價的權(quán)力,而且情感的因素的確是不能用價格來衡量的。但這畢竟是市場行為,是在做生意,既然是做生意就必須要買賣雙方都認(rèn)可才能達成協(xié)議。為了表示你的誠意,我希望你就不要再提物業(yè)管理費的要求了,其實你那里的物業(yè)管理費也沒有多少,好像就是五十多塊錢吧,人家三千八都認(rèn)了,未必會在乎這五十塊錢。這主要是個心理問題,你不要讓人家覺得我出了這么高的價,還要另外承擔(dān)物業(yè)管理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碧蓉自己也知道三千八高了,高得讓她都有點不好意思,情急之中才用“特殊意義”來搪塞,其實如果讓她來租這房子,別說是承擔(dān)五十塊錢的物業(yè)管理費,就是再倒找給她五百塊,她也還是覺得高了。碧蓉想反正這個價也沒人要租,干脆就答應(yīng)了,也省得再跟這個小陳費口舌,于是就爽快地說:“我明白,行,那就聽你的,物業(yè)管理費就我包。”
小陳見碧蓉讓了步,好像是他撿了一個多大的便宜,一個勁地說謝謝,還反過來安慰碧蓉說:“你放心,只要你有心租,價格高一點也沒關(guān)系,咱們可以高開高走,總會有人愿意租的,你就等信吧。”
五
三千八的底價掛出去以后,看房的電話驟然減少了。正好這時碧蓉的單位上要開一個地區(qū)性的會議,碧蓉被抽調(diào)去搞會務(wù),又是接待會議代表,又是布置會場,特別是分發(fā)紀(jì)念品,讓碧蓉很是忙碌了一陣,連娟子要請她吃飯,都被她一推再推。
就在這個會上,碧蓉接待了一個來自南昌的會議代表,并且聊了幾句。南昌代表問碧蓉是否去過南昌,碧蓉隨口說沒有去過但是并不陌生,因為在南昌她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位南昌代表聽了,一下子就把碧蓉也當(dāng)成了故交,要碧蓉說說她的這個朋友的情況,是男的還是女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單位工作?住什么地方?南昌代表說:“南昌地方不大,說出來也許就正好認(rèn)識,或者間接認(rèn)識?!北倘匾粫r不知道如何來回答這位代表。其實碧蓉對他的了解也很有限,除了確切地知道他的名字和生日,其他的情況只能說知道個大概,加上這么長的時間他都沒有來一個電話,他們是上個世紀(jì)認(rèn)識的,他留給她的印象,也像剛剛過去的那個世紀(jì)一樣,有一種清晰的模糊、一種近在咫尺的遙遠。碧蓉說了一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沒聯(lián)系了”,就把話題往會議日程方面轉(zhuǎn)移。南昌代表卻不想這么快就結(jié)束聊天,不無惋惜地說:“朋友之間還是要多多聯(lián)系,不應(yīng)該生分了?!庇终f南昌正在加快城市建設(shè),要創(chuàng)建花園城市,不久要來上海開一個招商引資會,南昌與上海的親密接觸已經(jīng)開始,今后的交往會越來越頻繁,希望碧蓉五一長假就去南昌看看,順便也可以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那位朋友。把碧蓉說得都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會議結(jié)束單位給碧蓉這些搞會務(wù)的人放了一天的假,碧蓉這天睡到將近十點鐘才起床,起床后洗漱打理完畢,就給娟子打了一個電話: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嗎?我今天休息起得晚了一些,到現(xiàn)在連早飯也還沒吃,你就連中飯一塊請了吧。
娟子在電話里說,對不起,本小姐從來沒有請人吃午飯的習(xí)慣,更不用說早餐了,所以這個懶你肯定偷不成,還得自己解決,晚上則可以專程恭候。
娟子那天聽了碧蓉的投資建議,晚上回家一琢磨,覺得這事做得,于是第二天就把投在股市里的錢全部抽了出來,買了幾套小房型的二手房。沒想到出來沒幾天,就遇到股市大跌。娟子躲過了一大劫難,而她買的二手房卻在市場上非常搶手。娟子是個急性子的人,沒有耐心將這些房子裝修配家具再出租,于是就加了點價轉(zhuǎn)手賣掉了。這一正一反,娟子賺了一大筆,也是需要找一個人分享她的喜悅,所以就拉碧蓉去吃飯。
碧蓉沒想到娟子的這頓飯會請得這么鄭重其事,不僅地方選的是浦東最豪華的九重天,菜也點得有些鋪張。反讓碧蓉覺得過意不去:“其實我那天只是隨便一說,我自己都沒想到真的去做,你不僅做了,而且一做就是大手筆。”
娟子聽碧蓉夸她就又喘上了:“那當(dāng)然,我是誰呀?!苯又兔硷w色舞地說起了她今后的打算。
看得出娟子的狀態(tài)非常好,她曾經(jīng)跟碧蓉說過,人應(yīng)該有追求,可以是愛情,也可以是財富。比較起來,還是財富更為實際,不僅能夠嚴(yán)格地按照程序去實施,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獲,而且還可以將追求物化量化成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比如汽車別墅等等。碧蓉有時候會很羨慕娟子的這種狀態(tài),執(zhí)著而又充實。
娟子描述完了她的事業(yè)前景,就一個勁地給碧蓉夾菜,她說:“不管怎么說,你還是有功勞的,雖然決策是我做的,但是再偉大的決策也需要有一個念頭作為依托,有時候這個念頭比決策本身更重要。以前我總是覺得房地產(chǎn)是一個大投資,像我這種百八十萬的小戶根本別想涉足,是你提醒了我,為我打開了思路?,F(xiàn)在有了一個好的開端,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一步順了步步順,你不知道最近的股市跌得有多厲害。其實股市下跌倒不可怕,問題是把人的信心都跌沒了?,F(xiàn)在看來這個股市從設(shè)計上就有缺陷,而我卻蒙著頭在里面玩了這么多年,想想真讓人后怕。就光憑這一點,我也得好好地請你。你也用不著受寵若驚,吃個飯真的不算什么,以后我還得專門謝你,你說吧,你想要什么,我盡量滿足你?!?/p>
見娟子躊躇滿志的樣子,碧蓉由衷地替她高興,但是口頭上碧蓉還是不免要揶揄一番:“你好大的口氣,我想要一個愛人,你也能給我嗎?”
娟子接下來說的話讓碧蓉有點吃驚,碧蓉還發(fā)現(xiàn)娟子的眼睛里有一種陌生的或者說是久違了的東西,一種讓女人美麗的東西。娟子說:“世上哪有什么愛人,要有,也不會送你,我自己還留著呢。”
六
碧蓉清靜了一些日子,這天又接到了小陳約她看房的電話。
這一回來的是兩個年輕小姐,操一口的東北口音。兩個小姐的穿著都很張揚,尤其讓碧蓉覺得過分的是她們倆竟然一位涂了一個藍色的嘴唇,另一位涂了一個紫色的嘴唇。
東北小姐只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還沒等碧蓉把房子的情況介紹完,當(dāng)場就決定要租。
碧蓉非常奇怪,懷疑她們肯定是搞錯了,就說:“中介商跟你們談過價錢嗎?”
那個涂著紫色嘴唇的小姐輕飄飄地說:“談過了呀,不就是三千八嗎?”
碧蓉跟客戶談了這么多回,也有經(jīng)驗了,知道除了價格還有什么地方容易導(dǎo)致夭折,便又說:“那付款方式呢?”
還是那個紫色嘴唇的小姐說:“你的要求是押三付二,對吧?我們跟你這房子有緣,就多付點,押六付三,你看怎么樣?”
對方這么痛快,倒讓碧蓉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一旁的小陳高興了,跑了這么多次,今天總算是談妥了,就要雙方去他公司里簽協(xié)議。
碧蓉鎖上門,木木地跟著他們往外走,一邊下著樓,碧蓉一邊想:這房子就這么租出去了嗎?這把鑰匙就真的要交給這兩個女人嗎?她們是干什么的?怎么那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錢呢?看她們的樣子,會不會……碧蓉想到這里突然一驚,于是急步下樓,走到前面去,還一個勁地向小陳使眼色,想把小陳支到一邊去說一說??尚£愓两诖蠊Ω娉傻目鞓分?,跟兩個小姐有說有笑,根本沒往碧蓉這邊看。小陳問兩位東北小姐:你們那旮旯真的都是活雷鋒嗎?你們那旮旯就那么喜歡吃豬肉燉粉條嗎?還非要人家一遍一遍地教他說:翠花,上酸菜。
碧蓉從車棚里推出自行車,藍嘴唇的小姐見了就說:“大姐你還騎車呀?咱們一塊打個的去,完了我們再打的把你送回來不結(jié)了嗎?!?/p>
碧蓉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說:“對不起,我今天還有點事情,不能跟你們?nèi)ズ瀰f(xié)議了,我們另外再約時間吧?!?/p>
這個變化讓小陳很感意外,不解地說:“有什么事這么急呢?還是簽完了協(xié)議再去辦你的事吧。我們的合同都是統(tǒng)一印制的,只要往上填就行了,總共也用不了幾分鐘的時間?!?/p>
碧蓉說不行,我要先走了,對不起,我們再聯(lián)系吧。說罷跨上自行車就走了,好像怕走慢一點,那兩個東北小姐就會到她的拎包里搶鑰匙似的。
碧蓉剛剛回到單位,小陳的電話就追來了。
小陳說:“你這樣就不好了,你的房子要出租,是你自愿來我們這里登記的,并沒有誰強迫你。我們是從中賺取了一點傭金,但我們的賺頭都是合理的,而且你可以去打聽打聽,我們收的傭金在同行中是最低的?,F(xiàn)在還不是賺多少錢的問題,我們哪怕不賺錢,也不能在客戶那里失了信用呀!”
看樣子小陳很生氣,好像還有點委屈。碧蓉為此覺得很對不起小陳,很想跟他解釋解釋,但又覺得在電話里不好說。同事們雖然知道她是在談房子出租的事,但碧蓉不想讓同事對這事的整個過程了解得太多。就讓小陳先放下電話,說我下了班就上你那里去。
碧蓉放下電話回到辦公桌前喝了一口水,忽然覺得不能讓小陳等到下班,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給人家一個解釋,就沒有回會議室去,而是拿著手機走出來,在走廊上撥通了小陳的電話:
“對不起,我剛才在開會,現(xiàn)在也沒散,我是用手機在走廊上跟你打的。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不是一個財迷,看到這套房子俏一點,就想在這上面狠狠地?fù)粕弦话?,甚至指著這套房子發(fā)大財,我真的不是這樣。跟你解釋這些也沒有意義,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今天的確是有事,但同時我也是真的不想把房子租給那兩個東北小姐。如果由于我的原因讓你和你的公司失信于客戶,我愿意向你們公司和你個人道歉?!?/p>
碧蓉這么說,小陳的情緒稍稍好了一點,又使出了他作為一個中介商的韌勁:“那我希望你再想一想,你知道并不是有很多的人愿意出三千八百元來租你那套房子的,如果你執(zhí)意不肯租,至少你也應(yīng)該讓我知道為什么?!?/p>
碧蓉說:“正是因為很少有人愿意出這個三千八,而她們居然那么干脆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就答應(yīng)了我才不想租給她們的。我也不跟你隱瞞什么了——我懷疑她們是做三陪的!”
小陳說:“你這就沒有道理了。首先你不能光看衣著打扮或者看人家出手大方就斷定人家是做三陪的;就算那兩個人真是做三陪的,我覺得也應(yīng)該一碼是一碼。在租房這件事情上面,不應(yīng)該牽扯到道德取向的問題,你的目的是租房,你關(guān)心的應(yīng)該是你開的價格是不是得到了滿足、你的房錢能不能按期足額地收到、你的房子家具以及家用電器等等物品會不會遭到損壞,至于租房的人是干什么的,你就不必去管了,說實在的你也管不了?!?/p>
碧蓉說:“我不能同意你的這種說法。她不租我的房子,她是干什么的做不做三陪,我自然不會去管,但是她租了我的房子,我把鑰匙給了她,她住在我曾經(jīng)的家里,結(jié)果她卻是個做三陪的,我怎么能不管呢?還有什么比這更加讓人不能容忍的呢?如果我的這套房子注定要讓別人來住,這個人又是一個女人,我可以少收甚至不收她的房錢,但是她絕對不可以是一個做三陪的!”
碧蓉下班后,又急匆匆地往她的那個小屋里趕,其實也沒什么事,衛(wèi)生前兩天剛剛?cè)娴馗氵^一次,但她就是想再去看看,否則就覺得不踏實。到了門口,伸手到拎包的夾層里取鑰匙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鑰匙不在里面。她心里一緊,覺得剛才這么急切地要來這里,原來是一種預(yù)兆,這不,鑰匙丟了!她心急如焚地返回辦公室,打開抽屜,取出一個小盒子,從里面拿了那把備用的鑰匙,又再次來到她的那套屋里。屋里的物品陳設(shè)一切如常,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碧蓉略略放了心。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平靜一下心緒,又想那把鑰匙怎么會弄丟的呢?她細(xì)細(xì)地回憶了一遍下午看房前后的經(jīng)過,還是想不起來鑰匙是怎么丟的,就把拎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又仔細(xì)地翻了一遍,結(jié)果在一個筆記本里找到了那把鑰匙。
自從在太平洋房產(chǎn)登記以后,就不斷地接待看房,這把本以為難得一用的鑰匙倒用得越來越頻繁了。碧蓉早就想到孤零零地一把鑰匙很容易弄丟了,想找個什么東西系上,卻一直沒做。她記起在梳妝臺的抽屜里有一段紅流蘇,原先是一個中國結(jié)的一部分,后來那個中國結(jié)不知怎么散開了,留下一段流蘇,碧蓉非常喜歡,舍不得扔掉,就將它放在梳妝臺的抽屜里。碧蓉將那段流蘇找出來,小心翼翼地從頂端抽出兩根絲線,一道一道地繞在鑰匙孔上。系緊扎好后,碧蓉先是放在手心輕輕地捋摸,然后又拿起來細(xì)細(xì)地端詳。她發(fā)現(xiàn)系上了流蘇的鑰匙很像一只金魚,古銅色的鑰匙柄是金魚的身子,紅色的流蘇則像是金魚的尾巴,碧蓉抖動了一下,那金魚尾巴就熱烈地擺動起來,像是在跟主人撒歡一般。
責(zé)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