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青
最好沒有人會明白我說什么,只有你聽懂我想什么。你一臉沉默,什么,我沒說什么,我沒說什么……
——王菲:《臉》
1999年12月1日下午2:17空間咖啡廳
大廳里空調不緊不慢地吹著暖暖的風,讓人們根本感覺不到玻璃外那酷寒的氣流。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的小音箱里流淌著克萊得曼的浪漫琴聲,線條簡潔明了的咖啡桌中央放置著一支細長頸的玻璃花瓶,插著一只叫不上名的鮮花。這當然只是白天的布置,為的是襯配大廳迎街那一面被擦得明亮無比的玻璃墻。那像是一整塊玻璃,拼接的地方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凱碧姬說過那像是一張有潔癖的人的臉,每天在人們還沒有起床時,就開始梳洗的臉。路過的人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將大廳里面一覽無遺,有人很介意地將背部展示給路人,而有些人對此很為滿意。
到了晚上,所有的花瓶便會被穿著淡綠色工作服的小姐和先生們以最快的速度換成燭臺。其實那也不是真正的燭臺:一個淡紫色的小碟托著一小段經(jīng)過精雕細琢的造型各異的蠟燭。再配上昏暗卻是除橙黃色以外的各種彩燈,從玻璃墻外看進來,像是在舉行一場燭光晚會,人們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向里張望。
那些散坐在桌旁的男人和女人們,很悠閑且姿勢優(yōu)雅地用或纖細或粗壯的手輕輕把住銀制小勺的頂端,在式樣精美的小杯里攪拌著,貪婪又不露聲色地嗅著從杯中散發(fā)出的濃郁的咖啡香氣,間或低聲地交談著。每個人的衣著扮相還有言行舉止都與這個咖啡廳的格調完全一致。
在里面的人看來,那點點燭光和各色燈光加上墻外的街燈、汽車燈還有玻璃墻的反光等等等等,構成了一個流光的迷失空間,那張望的人的臉便在這些陸離的光中支離破碎。
物如其人。由布局可見,咖啡廳的老板是一個浪漫且追求完美的人,也許還有些怪癖的性情。
余東認識這個老板,一個三十四歲的中年未婚男人?!八且粋€追求完美的怪物?!?/p>
新西蘭可可現(xiàn)在正和余東坐在咖啡廳一個緊靠玻璃墻的桌旁。
新西蘭可可的臉呈現(xiàn)出茫然又有些愁緒的表情,眼睛空空洞洞地盯著桌上的鮮花。
老師,這花好像凋謝了。新西蘭可可用很好聽又很貧乏無味的聲音說。
你是在說花還是你自己?余東反手理了理自己的馬尾。
新西蘭可可沒有任何反應,她就像并不存在。
為什么呢?為什么不給自己更大的空間、更多的時間,你會有所發(fā)現(xiàn)的。扎著馬尾的男人呷了一口德國啤酒。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有時……嗯,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癡。新西蘭可可抱歉地對著聲樂老師笑笑。
???這樣啊。那……你有沒有想過去歌廳駐唱?也許會有……嗯,怎么沒想到?馬尾男人停下說話,對身后的一個穿工作服的女孩作個手勢:“小姐,麻煩告訴你們老板,余東來了,請他來一下?!?/p>
新西蘭可可很心不在焉的樣子,她沒有問余東為什么停下談話,又為什么叫小姐喊來她的老板。
你今晚很動人,特別是在德國啤酒的影響下。余東點點頭,開始另一個話題。
謝謝!新西蘭可可經(jīng)常在聲樂或是其他的什么方面得到余東老師的稱贊,老師是個很苛求的人,她很高興聽到他的稱贊,因為他的話總是給她一定的自信,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優(yōu)秀,是老師最為欣賞的學生之一。
那個在流言中被傳得幾乎神化的老板迅速地露面了。新西蘭可可才知道他和老師是“死黨”。
你女朋友?老板嘴角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打量著新西蘭可可。
唉,倒是想,可沒這個福份。余東哈哈著拍了一下老板的肩,又轉向新西蘭可可:荷蘭豬,這里的老板。
???新西蘭可可的不解立刻得到了回應:他的祖母是荷蘭人,而他以前又很胖,所以叫荷蘭豬。這是新西蘭可可,如果你嫌麻煩,可以簡稱她可可。余東很解人意。
哦。新西蘭可可這才把眼皮完全抬起來,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荷蘭豬。
荷蘭豬長著一副五官很細致、輪廓清晰的臉,眼睛在曖昧的光線下看不清楚是什么顏色,只有高高的鼻梁顯示出他有些許的異國血統(tǒng)。
新西蘭可可想,這是個英俊的男人。僅此而已,她沒有再多想,只是禮貌地沖他燦爛一笑。
新西蘭可可?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笑很勾魂?
???可可的眼神里總是一片茫然。
別調戲她,這是個好姑娘。余東瞪了荷蘭豬一眼。
新西蘭可可垂下眼瞼,裝作不介意地吸吮著小勺里的咖啡。
兩個男人談論著男人之間的話題,新西蘭可可的咖啡都快喝完了,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離開。
余東很適時地打斷談話,看看手表。我有事先走了。荷蘭豬,你幫我把可可送回家行嗎?
在新西蘭可可的詫異中,荷蘭豬愉快地答應了余東的請求。
午夜很容易讓人褪去面具,也容易讓人處于不太自然的環(huán)境。
嗯,你的咖啡廳很有格調,也很有特色。新西蘭可可對自己的口才一向沒有信心。
謝謝。你要知道,這都是我自己設計的,包括服務生也都是我親自經(jīng)過嚴格挑選才聘用的。你看,這些桌子,還有這些凳子、花瓶、燭臺等,吶,還有地板、玻璃墻,全是我自己親自去定制的。我一定要讓自己的咖啡廳達到心中最完美的程度。你看,這塊玻璃墻,像不像一整塊玻璃制成的?這是我從上海定制的,為了它,我專程跑了好幾次上海。還有,你再看那邊,墻上的那幅畫,看到?jīng)]有……
荷蘭豬喋喋不休,像個老太婆不停地對新西蘭可可談著他的咖啡廳,他的設計,還有他不俗的品位。新西蘭可可單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毫無意識地捏住小銀勺攪動著杯中殘留的液體,空洞的眼睛盯著面前那兩片紅紅的一張一合的嘴唇。她想,這像一張魚的嘴,尤其是一條快要死掉的魚,拼命地呼吸著最后的一點兒空氣……
1999年12月4日凌晨1:00新西蘭可可的單身宿舍
鏡子里的那個女人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新鮮,不過再多放一會兒,大概就保不住會像放久的水果一樣腐爛掉了。
1999年12月5日中午12:10空間咖啡廳
登報是個好主意。余東鼓勵地看著坐在對面的那個看上去眉眼間總是憂憂郁郁的女孩。
老師,會不會讓人感覺我是個怪物?
哦?怎么會呢?你會有更多的機會,更大的空間,更好的選擇。就拿你的工作來說吧,你大學修的是旅游管理,那么你畢業(yè)后可以去旅行社之類的地方找工作。工作之余你又來跟我學聲樂,那么在業(yè)余的時間你可以去餐廳唱歌,賺點外快,同時你又在報考注冊會計師,那么,你以后可以在學業(yè)結束后去公司做會計。你學到了很多東西,于是選擇的余地便大,如果有一天旅游業(yè)不景氣,你還可以做歌手、做會計。就職的公司如果倒閉,你又可以回到旅游業(yè)。
可是這些和那件事又有什么關系呢?
余東有些難過,新西蘭可可居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吶,也許我的例子不太恰當,其實,說簡單點,就是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你可以選擇很多條出路,而登報就是給了你更多的選擇。
哦。新西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我有消息再告訴你吧。
好。但是你也要注意一點,千萬不要被那些表面的東西所迷惑。當然我也知道,一眼看透陌生事物的本質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要特別小心,從細微末節(jié)來觀察,如果感覺不對,一定要當即立斷,不要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有,荷蘭豬想約你吃晚飯,你要不要應付一下?
???哦,我想還是算了吧。
嗯,也好,你和這里不太協(xié)調。
1999年12月7日晚上7:00飛飛飛咖啡屋
第一通電話:
喂,辛柯小姐嗎?
我是,請問你是誰?
我叫向偉,是一個房地產(chǎn)中介。我剛從報上看到你的電話號碼,我們可以見面聊一聊嗎?
新西蘭可可一怔,她沒有想到回應竟如此之快。那……好吧。
晚上七點,飛飛飛咖啡廳,我穿一套白色西服,系紅色領帶。我沒有戴眼鏡。你呢?怎么辨認你?
哦,我……我找你吧。
新西蘭可可很容易便認出了向偉,整個咖啡廳只有他一個人穿著白色西服,系紅領帶。
嗯,這很像一條紅領巾。新西蘭可可想,她很羨慕向偉居然不怕冷。
我先向你介紹一下我自己吧。我叫向偉,方向的向,偉大的偉。我今年三十二歲,未婚,我在大學是學土木工程的,現(xiàn)在在喬亞房地產(chǎn)公司做總經(jīng)理助理。我父母都健在,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他們都已成家了。
向偉開門見山的一席話并沒有讓新西蘭可可對他產(chǎn)生坦誠的感覺,反而有點兒不自在。新西蘭可可琢磨著該回應些什么吧。
你——沒事兒吧?向偉用手在新西蘭可可眼睛晃動一下。
???!哦,沒事兒,沒什么事兒,我在聽你講話。新西蘭可可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老愛走神。
我看到你一個勁地拿麥管扎檸檬片,就像它和你有仇似的,你是不是對我不太滿意?
呃?我?扎檸檬片?用麥管?新西蘭可可睜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向偉。
向偉怔了一下,那只戴著一枚嵌紫水晶戒指的手在他面前還在不停地動著,一絲疑惑閃過向偉的眼睛,他指指那只手,用眼神示意新西蘭可可低頭。
可憐的檸檬片已經(jīng)被麥管戳得不成樣子了。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自己并不知道,我正在注意聽你講話。我真的沒有意識到。新西蘭可可掩飾地干笑了一下,反而讓自己覺得更尷尬。
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當然可以,問吧。
你剛才說你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那你一直沒有遇到過合適的女孩嗎?
說了你可能都不會信,沒有??赡苁俏疫@個人平時只顧工作,也不太懂得如何和女孩子交往,所以一直拖到現(xiàn)在。向偉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
當然,也有可能是燈光的緣故,也許他的牙并沒有那么黃。
哦,原來是這樣。新西蘭可可點點頭。我當然相信,為什么不信呢?那你有沒有相過親呢?
當然有過,父母安排過很多次,可都沒有結果。向偉再一次展示了他的黃牙。
為什么呢?
這就不太好說,有時是別人看不上我,有時是我自己覺得不滿意。你……
哦,我,我只是問一問而已。對了,向先生,你抽煙或者喝酒嗎?
當然。我的工作壓力太大,所以用抽煙來舒解壓力,而我的應酬又特別多,不喝酒幾乎是不可能的。向偉稍稍停頓了一下。希望我這么說你不會介意,我只是想我們能夠坦誠相處,就像我向客戶介紹我們的房產(chǎn)一樣,一開始,我們先把房子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盡量全面地向客戶介紹一番,如果他們有所意向,我們再帶他們去看房子,進行更深入的了解。
哦。我明白。新西蘭可可下意識地把紙巾揉成細長條。但是你們介紹房子時,通常是向大家介紹這所房子的優(yōu)點吧,如果房子不好,還會有人買嗎?
向偉似乎沒有料到新西蘭可可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呃……呃,那當然,但是我們對自己的房產(chǎn)很有信心,我們相信那些缺點也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這些問題客戶們通常來說都不會太挑剔,而這也顯得我們很有誠意,當然,如果一定太計較,那么在價錢上也有得商量。
哦。新西蘭可可點點頭,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點頭,或是是否明白向偉的話。
那么,你對我這個人還有什么需要問的嗎?向偉提示道。
嗯。我……你……呃,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桨?,現(xiàn)在你就像一套房子,那你向我介紹這套房子時,嗯,剛才已經(jīng)說了它的優(yōu)點,那么,它的缺點呢?新西蘭可可盡量使自己的嘴角向上扯一扯,皺了皺鼻翼,她看到向偉沒有什么笑意的臉,趕緊補充了一句:啊,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剛才說了,只是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健?/p>
哦,沒什么沒什么。我在想,怎么回答你呢?當然在我自己看來,這套房子應該沒有什么缺點。哦,當然我并不是說它就是完美的,但是,在我看來,它真的沒有什么不好的毛病,呃,你明白嗎?就是……向偉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該說什么又怎么說呢?這個坐在他對面,披著長發(fā),看上去很清純又略帶不安情緒的女孩,她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總的來說,女孩的外表讓他很是滿意的,至少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剛從報紙上看到啟事時,他以為只有性情古怪或是容貌實在很影響市容的女孩子才會這樣,他也有種好奇心理,于是,一種莫名奇妙的沖動讓他撥通了電話。
電話中,辛柯小姐的聲音給了他一定的安慰。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想,就這個吧。只是他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這么一個學歷高、又漂亮的女孩子需要登報征婚。
辛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向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新西蘭可可的眼神似乎并不能聚焦,而是飄散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她的臉一片茫然,就連在對向偉的提問或是問答中,那種飄渺的思緒都收不回來。
1999年12月7日晚上11:00新西蘭可可的單身宿舍
新西蘭可可坐在身頭,拿著電話。
喂,我這里已經(jīng)午夜了,你那里幾點?
我登報了,老師說應該給自己更多的機會。
我今天想你沒以昨天那么多。但我還是想你。
1999年12月8日中午12:30空間咖啡廳
為什么選這里?
什么?新西蘭可可仔細地環(huán)顧著大廳,她不太想看到荷蘭豬的身影。
我在問,剛才在電話里,我問你想在哪里見面,你為什么選這里?這是個有點怪怪的地方,我不是說它的布置或是什么怪,就是感覺怪怪的,我也說不上來。胖男人努力地想讓新西蘭可可明白自己的意思。
啊,因為,因為我喜歡這里。我知道這很怪,是很怪,可是我很喜歡,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喜歡。新西蘭可可抱歉地對他笑笑,她想,如果他不要把她用來放奶茶的托盤當作煙灰缸,并往里面倒點啤酒的話,她可能會感覺要好一些。讓新西蘭可可更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沒有任何表示,便徑直端起她的奶茶杯,拿走托盤。
喜歡?哦,真搞不懂你們女人是怎么想的,盡喜歡些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東西。本來我是打算請你去我們工地的餐廳吃午飯的。那里環(huán)境是差一點,但東西味道很好。特別是蘿卜紅燒肉,那味別提多美了。唉,我可是工頭,食堂的人巴結我,所以每次都給特別多。喂,你喜歡吃嗎?胖男人又從兜里取出一個什么長長的細細的東西開始剔牙。
他媽的,這餐廳真小氣,連牙簽都沒有。這叫什么餐廳?!胖男人還沒等新西蘭可可接話,便轉移了話題。唉,我告訴你,我們搞建筑的,整天在工地上顛來顛去,從早忙到黑,一天到晚都是水泥和著臭汗,沒那么多講究?;丶夷氐诡^就睡,沒那么多功夫去和你們講什么柔情蜜意的,不過你放心,每月的錢我是少不了一分的,絕對交大頭給你,想打扮、買衣服什么的,盡管去,只是每天把我的起居飲食伺候好就行了。小日子嘛,哪那么多的新花樣。胖男人把剔牙工具又放回口袋。
新西蘭可可沒有吱聲,她想該不該借上洗手間的機會偷偷溜走。她感覺到整個大廳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兩人身上,她不敢抬眼。
喂,你怎么不吃了,多浪費,你要不吃我吃了,這里這么貴,不吃浪費了。胖男人還沒等新西蘭可可許可,便徑自端過可可的餐盤,張開大嘴撕咬著牛扒。
對不起,我……我有事先走了。新西蘭可可瞅準胖男人的嘴被牛扒占滿而無法發(fā)聲的機會,在眾人的目送下灰溜溜地逃離了咖啡廳。
1999年12月8日下午2:30麥當勞快餐廳
你今天下午沒有課嗎?新西蘭可可對為人師表的棕油樹第一印象不錯。她一直覺得為人師表是個很令人尊敬的職業(yè)。
對,星期三是我一周里惟一下午沒有課的一天。棕油樹笑了一下,令新西蘭可可很放松,而放松的情緒也讓她的注意力較以往要集中一些。
你是教什么的?終于有一絲笑意出現(xiàn)在新西蘭可可的嘴角。
你猜猜看。
哈,數(shù)學吧。新西蘭可可覺得他長得就挺像“數(shù)學”的。
為什么呢?其實我是教美術的。
哦,看不出來。我總覺得搞美術的人他的外型一定是標新立異、與眾不同的??赡憧瓷先ヒ鹿谡R,一副很嚴肅的樣子,應該是屬于學數(shù)學那類嚴謹?shù)娜恕?/p>
哈哈,是嗎?其實我打扮成這樣是因為學校不允許另類扮相的存在。而且外表往往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我總不能打扮得像個嬉皮士那樣去給小孩子們上課吧?那樣家長們不投訴我,校長不開除我才怪呢。
嘻嘻,新西蘭可可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回來了。那也就是說,你在生活中還是有些另類的,是嗎?
嗯。這倒說不好,有時吧。你知道,人都是有多面性的。哎,別動。對,就這樣,保持這個樣子,我看看。
新西蘭可可低頭吸麥管又同時抬眼看對面的樣子定格。
你這樣很美,眼睛顯得很大,又很迷蒙。辛柯,我想給你畫張像,行嗎?
現(xiàn)在嗎?新西蘭可可抬起頭,她有點不好意思。
當然不是,這樣吧,明天晚上,好嗎?來我家。明天家里的小孩要去學舞蹈,老婆值夜班,很安靜的,不會有人打擾。我一定會把你的美把握得很準確的。
???等等,你剛才說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新西蘭可可有點回不過神來。
哦,是的。我,嗯,我是有老婆,但是她是個護士,除了藥水和病人,她根本很少和我交流,你知道……
哦,對不起,我想你肯定搞錯了。我是……我是找一個結婚的對象,我……我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去浪費。新西蘭可可慌亂地拎起包,跳上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
1999年12月11日下午3:00空間咖啡廳
老師,我接了一些電話,也見了幾個人。新西蘭可可臉色緋紅。
好???怎么樣?余東分心給身旁的小孩擦擦嘴上的奶油。好嗎怎么樣?新西蘭可可想,怎么樣呢?
卷心菜的頭發(fā)很符合他當律師的身份,頭發(fā)自然地打成卷,上法庭時不用帶假發(fā)。
像你這樣優(yōu)秀的小姐,為什么會沒有男朋友而需要登報呢?當然你也可以不用回答,但是我還是想問。
卷心菜講話一字一板,很像香港電視劇里: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辛小姐,你的臉色不太好,應該注意休息。你肯定在節(jié)食?肥。其實你并不胖,千萬不要減肥。其實我一直覺得女人豐滿一點比較好看。我每天在醫(yī)院里看的都是那些愁眉苦臉痛苦不堪的病人,已經(jīng)很讓人心煩了,所以我希望回到家里能夠看到一張生氣十足的笑臉和一個健康的身體在我面前晃動。
可是我沒有減肥呀,我也沒有覺得自己很胖。新西蘭可可急急地插話。
也許你并沒有意識到你在減肥,但是潛意識中肯定有,于是你看到食物時,便會給自己一種暗示,你已經(jīng)吃飽了,不用再吃了,但實際上你一定沒有吃飽。我看你現(xiàn)在最好還來一份揚州炒飯或者水餃……
我離婚了。我每天特別的忙碌,全國各地都有我的一些生意客戶,所以我每個月幾乎只有短短的幾天在家。我有錢,你完全可以辭職在家做全職太太,我會給你非常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當然,你只需要把我的女兒的起居生活照顧好就行。戴著兩枚閃閃發(fā)光的黃金戒指的手撣了撣煙灰。
那你為什么不找個保姆呢?新西蘭的聲音很生硬,她自覺似乎并不缺錢。
保姆?哦,我怎么能把女兒放心地交給什么都不懂的鄉(xiāng)下人呢?她也許會乘我不在家的時候把孩子拐走,并把家里洗劫一空。我就是看中你的學識,當然現(xiàn)在看來你的氣質、言談舉止也都很高雅,我女兒跟著你這樣的人我很放心。
也就是說你是在找一個高級保姆?……
老師,我想是不是我自己有問題?或者我太……
呃……我想可能是你看問題的角度和對方不太一樣。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喂,我?guī)е鴮殞毢托量略谝黄稹拧凇翱臻g”,你打車過來吧,我們等著你……對,一塊回家。
老師,真羨慕你和舒姐,這么恩愛。新西蘭可可發(fā)現(xiàn)自己在邊吃邊講話中已經(jīng)吞下了兩塊奶油蛋糕。該死,今晚要節(jié)食,我怎么能吃下這么多的奶油呢?
有很多事情最關鍵的是你自己怎么去看它。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時期,由同一個人看來,都是不一樣的,而同一件事情,在同一個時期,由不同的人來看,也是不一樣的。每個人對事物的理解是不同的。
是,但是為什么我總是和別人想不到一起呢?其實我也說不出來怎么不好,就是……就是感覺不太對勁。新西蘭可可開始吃第三塊奶油蛋糕。
有很多事情給人的第一印象恰恰是誤導,想看到一件事情的本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有的人對于一件事這一輩子都看不透,但是,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中,你可以窺視到另一面。
我一直都認為女人的直覺很準,但是現(xiàn)在好像開始喪失這種信心了。新西蘭可可小心地用叉子刮起蛋糕上的奶油送到嘴里。
這個嘛……我想也許你需要……嗯,需要一些心理輔導。
你的意思是我心理上……新西蘭可可眨眨眼,她有點不敢確定。
不不不,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余東使勁地擺擺頭,這個動作和他的形象、身份、年齡都極其不符。
那……
你可以再等等看,一定會有的。余東覺得自己說這句話時,底氣不太足。究竟是誰的問題呢?或者大家都沒有問題,只是這個世界有點問題,所以什么事都看上去很不對勁兒。
1999年12月12日凌晨1:30新西蘭可可的單身宿舍
喂,今天是你走的整整第三百天。我總是睡不著,失眠很痛苦。
登報有了回應,我見了幾個人。我覺得自己總是不能集中注意力,思想一直飄浮著,不知道飄到哪里,怎么也收不回來。
喂,你在聽嗎?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不要老用錄音好不好?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會接的。我只是覺得這樣對著錄音講話,也能夠感覺到你的存在。至少你在錄音的旁邊聽我說。
1999年12月12日下午4:00空間咖啡廳
這里很有情調,辛小姐,你很有品位哦。歐文的坐姿、講話的語調和空間也很配套。
謝謝。我喜歡這里,尤其是晚上。
晚上?
嗯,對。晚上坐在這里的感覺和現(xiàn)在很不一樣。晚上,這里只點很少的并且很暗的幾盞彩燈,和蠟燭光交織在一起,然后這邊的玻璃反光效果特別好,還有,你看這個桌子,桌面上的玻璃也會反光,加上外面的街燈、車燈、招牌上的霓虹燈,總之你有點分不清楚你到底在哪里,它們就形成一個很怪的圈,或者說是一個空間……嗯,是一個怪異的空間,然你就置身其中,有點……嗯,我不知道怎么形講話? 牞朎?來m# 牞朎容,你哪天晚上來看看就知道,我想,可能每個人對它的感覺都會不太一樣,所以我的感覺……嗯,也許你會有另一種感覺,也許你不會太喜歡,因為……因為也有很多人就不太喜歡晚上來這里……新西蘭可可想:我為什么要講這么多話,他能明白嗎?那個叫歐文的家伙。
哦,我明白了。所以這里就叫做“空間”。
也許吧,我聽人說,這里的老板很怪怪的。新西蘭可可的話被跳入視線里的一個影子打斷了。那個人……那個遠遠地沖著新西蘭可可揚揚嘴角并徑直走來的人……他是荷蘭豬。
嗨,新西蘭可可,你好啊。又來了?荷蘭豬旁若無人地輕輕擁吻了一下呆如木雞的新西蘭可可。
新西蘭可可?歐文的視線在辛柯和荷蘭豬臉上移動著。
啊,是我的名字。他們喜歡叫我新西蘭可可,這……這是這里的老板荷蘭豬。他的祖母是荷蘭人,他以前長得很胖。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新西蘭可可迅速地轉頭向荷蘭豬道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系,沒關系。其實我和她是第二次見面。我和她的老師是死黨,不過她奇怪的名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天氣很好,新西蘭可可的意外和窘迫荷蘭豬看得很清楚。不打擾你們了,慢慢聊,我會告訴小姐你們的單記我的賬上。再見啊。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是第二次見到他。
?。颗?,沒什么。對了,辛小姐,你以前有過男朋友嗎?
有過?噢,當然有過。
你們有過更深入的接觸嗎?
呃?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我的意思是你們……你們有沒有……有沒有……
有沒有?……什么?
就是那個……歐文不知道該怎么比劃,他兩個手用力地絞著,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樣的手勢才能更確切地表達出他想講的意思。
哪個?新西蘭可可知道自己看上去像個白癡一樣,她不知道歐文究竟想說什么。
就是……就是……哎,這么說吧,就是你們有沒有過sex行為?歐文如釋重負地終于說出那個詞。
???!新西蘭可可皺皺眉,她覺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唐突,我是說,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似乎不太可能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我……我絕對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哦,算了。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新西蘭可可用力地點點頭,雖然并沒有點頭的必要。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
吶,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新西蘭可可想,只要你不要再問這種問題就行。
就是我剛才的問題呀,你還沒有回答我。
那……那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新西蘭可可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當然可以,不過,我想你還是能先回答我的問題。
啊,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想問這個問題……它……它有什么關系嗎?……我……新西蘭可可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談話。為什么每次都搞糟呢?為什么總也進行不下去嗎?她懊惱地想。
我是想,如果……嗯,我只是說如果啊……歐文努力地使自己的話能夠簡潔明了:如果,我們能夠在一起,但是……我是個喜歡自由散漫的人,如果我們不結婚,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要一紙婚約,因為那畢竟只是個形式上的東西,對不對……但是,我們可以在一起,你明白嗎?
嗯,我……我不太明白。
哎,這么說吧,就是……我們不用領結婚證,對不對?因為那只是一個形式,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對不對?但是呢,我們……可以住在一起,一起吃、一吃睡,我們可以做愛,就是和夫妻一樣,只是……只是我們不要拿結婚證。對,就是這樣的,這夠明白了吧。歐文對自己的講述看上去很滿意。
你……你的意思是……同居?或者叫試婚?新西蘭可可突然很想大笑。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個欲望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其實我們住在一起……
對不起,小姐,埋單。新西蘭可可惱怒得忘記了荷蘭豬請客的事情。
你不要生氣呀,我們……
住嘴!小姐,埋單!
對不起,小姐,老板吩咐過了,記在他賬上。
算了,這是我的奶茶錢,這位先生的賬請你讓他自己付。剩下的是你的小費。
你別生氣呀,我們再談談……
歐文的話被新西蘭可可身后的玻璃門截住了。
1999年12月14日下午8:00空間咖啡廳
你喜歡這里嗎?你肯定是個很注重情調,喜歡浪漫的人。麻辣豆腐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另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抽著煙。那姿勢讓新西蘭可可覺得很不自在。
你……你可不可以……我的意思是我有點感冒,這煙味……很……
哦,好好。麻辣豆腐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不過也許是燈光的效果。
你缺錢嗎?
?。康降自趺椿厥??為什么每個人的問題都是這么莫名其妙。新西蘭可可覺得自己的思維停頓了??磥磉€是沉默比較好,免得鬧出笑話或是誤會。她向麻辣豆腐展示了一個很疑惑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賺又多又快的錢。
我?我的啟事上并沒有說我缺錢呀。而且我……嗯,我想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噢,怎么說呢,準確地講,是中介公司。寂寞聯(lián)誼中介服務公司。對,就是這個名字。其實,辛小姐,我覺得你很適合來我們公司的。
哦,我想你可能搞錯了,我是……我登報是征婚,不是找工作,再說,我……
你不用擔心,我的公司上班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你可以做兼職。而且,我公司里絕大多數(shù)人員都是做兼職的。
哦?我看你是誤會了。我是征婚的,如果你是來招聘職員的話,我想我們沒有必要進行下去了。
你……沒有必要這么古板吧,我只是順便問問,而且給你一個賺錢的機會,你真的可以試試,我看你的條件真的很好,很適合的。而且你一定會賺得很多的。真的,我不會騙你的,昨天還有一個老板,反正我現(xiàn)在說了也沒什么,就是那鵬源公司的老板還托我給他物色一個朋友呢,我真的覺得你很適合,真的。
我可不可以說得直接一點,你是不是那種給人介紹……介紹……。新西蘭可可不知道該怎么把這個詞說出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去表達自己的憤怒。你……是不是就是那種“皮條客”?新西蘭可可終于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她覺得輕松多了,但是憤怒也隨之增加。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呢?職業(yè)不分貴賤的,你可以不做,但是你也不可以侮辱我們的職業(yè)呀。皮條客???這么難聽,我只是做好事,給寂寞的人介紹一些朋友,幫助人們走出寂寞呀。你……你是怎么說話呢。麻辣豆腐有點惱羞成怒。
可是,可是你怎么會認為我登了征婚,就是會想干那些事呢?你,你根本都不認識我,憑什么只在報上看到我的啟事就來問我這種事情呢?新西蘭可可發(fā)現(xiàn)自己遇上了一個無賴。
我沒有以為你想做,我只是想試一試,所以來問問你而已。你自己太敏感,難怪要登報,真是一個怪物。
2000年1月15日午夜零點新西蘭可可的單身宿舍
喂,我又給你打電話。剛才我見了一個人,他很奇怪,他讓我感到非常的生氣,但是那種生氣又是那么無力,我覺得自己很無助。
我知道你在電話旁,你接電話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講講話,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不要老用留言錄答好不好?給我一點信心好嗎?只是那么一點點的信心,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溺水窒息掉了。你不想要讓我死掉是嗎?你接電話吧……
1999年12月16日下午3:30空間咖啡廳
你好,辛小姐。
你好。新西蘭可可忍不住很想笑。我……我覺得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耶,吹風機。呵呵,它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哦,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吹風機也笑了,輕輕地甩甩搭在前額的發(fā)梢。他放下手中的那個大皮箱。
你很忙嗎?新西蘭可可見吹風機不太理解的樣子,用下巴示意他腳邊的皮箱。
對對對,業(yè)務繁忙,業(yè)務繁忙。哎,對了,辛小姐,你的皮膚真好啊。你一定很注重化妝品的選用吧。
呃?哦,謝謝,我不太喜歡選用太昂貴的化妝品,也不太化妝,通常只用兒童霜混上一些珍珠粉一塊用,別的產(chǎn)品我都沒有用過。
哦,那你可要看看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吹風機迅速打開大皮箱。
你看,我們公司今年推出了一系列的新產(chǎn)品,非常適合像你這樣的白領使用,防曬霜不僅可以有效地……
1999年12月18日下午3:00空間咖啡廳
老師,我……我真沒想到登報會惹來這些麻煩。我覺得對自己已經(jīng)失掉信心了。
你不能因一點而否定全盤哦。別忘了,《基督山伯爵》里的經(jīng)典:人類的智慧就是等待和希望。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可是,可是我等待了,希望了,落空了。我也聽你的,給自己更大的空間和更多的機會,我也給了自己啊,可是,居然惹來麻煩,甚至還有像麻辣豆腐那樣的人,我都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好像我平時生活中所聽到的各式各樣的怪味新聞現(xiàn)在全都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了,過去我只是個聽眾,現(xiàn)在卻成了主角。那些覺得離自己很遠的甚至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全都發(fā)生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是不是你自己還沒有或者說是潛意識里還不肯放下過去的某些事情呢?所以你才會覺得什么都不如意。
我……我不知道。新西蘭可可的聲音消失在大廳上空旋徊的樂聲中,也不知道余東是否聽到了。
2000年1月1日午夜零點新西蘭可可的單身宿舍
鏡子里的那張臉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新鮮,并沒有像新西蘭可可想像中的那樣腐爛掉。呃,其實如果只要我自己覺得它還是新鮮的,那么它就應該不會腐爛的。因為它是我的,而我自己不嫌棄就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范青,女,70年代末出生。在《延河》、《安徽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發(fā)表短篇小說多篇,出版長篇小說一部。公務員,現(xiàn)居湖北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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