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杰
一
一幢灰色的小樓,舊的,舊得幾乎掉了碴,豆腐塊似的木格子窗,禿檐,一看便知至少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了,樓頂上還生了幾叢尺多高的雜草。附近是幾座時髦而氣派的高層建筑,貴族般,居高臨下。相比之下,小樓越發(fā)顯得蒼老無奈。
那一間狹長的水泥屋,就傍在小樓西側(cè)這一單元一樓的西墻根下。
是一間裝雜物的小屋,北面開門,南面辟了個窗。窗子不大,被一塊舊布擋住了。燈光從那里射出來,昏昧昧的,是一只夜的困倦的眼。房主的一些雜物統(tǒng)統(tǒng)堆到屋北角去了,空出的地方放了張床。南北向架著的,墻與床之間的過道上凌亂地擺著鞋、拖布、皂盒和洗臉盆。床上的被褥是胡亂地卷著的,窗臺上放著個積滿了茶垢的玻璃杯和一個簡易煙灰缸。
此刻,他就伏在行李上,在燈光下寫給自己讀的詩——
我活著,
我已經(jīng)死了;
我死了,
我還活著。
我聽見沉重的車輪
碾過我的天靈蓋骨,
世界上發(fā)出
訇的大響。
他寫不下去了,拳頭攥得咯吧咯吧響,筆桿也快要捏斷了。大而深的眸子里閃著驚恐的執(zhí)迷的光,旋即又將臉扣在了行李上。
是怎樣的一刻?他抱著孩子興沖沖地在前邊走著,卻聽見背后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急回頭,一輛紅色的夏利火一樣地沖過去了,她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里。血從嘴里身上涌出來,在身下汪了一個美麗的形狀,是那么紅,紅得刺眼,紅得像要燒起來;伸出的一只手卻那么白,白得像一張漂去了顏色的紙。他至今奇怪那小指怎么會那樣地抖,好像在悄悄地招他過去,又像是打毛活時的挽花套。
他在她的身邊跪下了,跪在這塊城市的土地上,跪在她慢慢微弱下去的呼吸里,跪在那漸漸遠去的靈魂中——
我看見世界一片白色,
白得我看不見了我自己。
他的確是看不見了他自己了。他這是在哪呢?天上?地下?陽間,還是陰界?恍惚記得他們是坐在家鄉(xiāng)的田塍上的,有風兒從他們的臉上輕輕地拂過。他兩手交叉抱著膝蓋,她柳枝依人般地靠在他的肩上,手里拿著節(jié)狗尾巴草。
城市里是可以掙大錢的。
城市是我們的歸宿。
我們到城市里去吧!
四只殷切的眼一齊望著山那邊,望著遠遠的白云飄蕩的地方。他們?nèi)チ?,他們來到了這個城市。他們在城市里租了樓屋,有了一個城市的兒子。
兒子滿月那天他破例買了一個大蛋糕,上面插了根拇指粗的紅蠟燭。他把蠟燭放在兒子面前,說:“兒子,吹呀,吹呀!”逗得妻子撲哧一笑:“他還沒個蚊子大的力氣呢。”他抬起頭,很認真地爭辯說:“錯了,錯了,我兒子的力氣大得很呢。他長大了要干一番大事業(yè)的,他還要在這個城市里鬧騰出個名堂來!”他本來只是做著修煤氣的活兒,就又加了個拆舊門窗。有時閑了,也到她做著保姆的那戶人家去,幫她洗衣,擦地板,一邊和主人家講些笑話。惹得主人樂不可支。這樣的時候,他每每覺得他們正融入這城市里去,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
我是風中的一片葉子,
尋找大樹的根。
一陣琴聲恍恍地傳來,幽幽的,低咽的,仿佛是在很遠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近前。聲音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是傷心人的啜泣。悲哀是滿蘊在胸膛里了,卻只有嗚咽發(fā)出。一忽兒完全地斷了,旋即又釋放開來,嘈嘈錯錯,雜雜絆絆,是夜的田野中急行的少年人,慌亂中已經(jīng)不擇腳步;又像是拄著拐的盲眼人,在暗的田野上急急地行走……是誰夜夜拉著這同一支曲子呢?不知道,意識中卻認定了是小提琴的聲音。他在樂器行的廣告板上見過的,是一把橘黃色的繃著絲弦的小提琴,拉琴的少女烏發(fā)及肩,朝他亮著幽憂的眼?!苫罅耍悄巧倥兄氖?,夜夜訴說著她的哀怨?琴聲繼續(xù)如水般傳來,悲悲切切,雜雜亂亂……午夜過后,琴聲消逝了,只剩下一片夜的靜寂,他在這靜的夜里沉沉地睡去。
二
是一個夢。醒來的時候他想,是一個夢。
他到海里去洗澡了,洗掉一天積下來的勞累?;蛘哒f,不是洗澡,是和海浪玩玩。男人嘛,不是都喜歡搏擊風浪?閉目仰躺在海面上,任海水托著強勁的身軀,結(jié)實的雙臂是兩張槳。一陣海風吹來,身軀浮起復又落下,他感到了生命的活力和愜意。肩上搭著衫子走進家門,她說:兒子出去找你了,沒見?兒子說這么晚了爸爸還沒回來,興許是出了大問題了。那一刻他突然渾身一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驚奇那小小的孩子竟說出這樣的話。身上的水在腳下洇了個圈兒,他甩掉衫子,拔腿便朝海邊奔去。暮色中的海水模糊了身軀,朝他眨著冷漠的眼。他沿著海岸線瘋一般地跑著,一邊用手攏著嘴巴狂亂地呼喚:“兒子!兒子!——”沒有人回應,偌大的海面空曠曠的,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幽靈般在海天之間孤獨地飄蕩……他哭了,蹲在漸漸冷下去的沙灘上,淚水從指縫間悄然四溢。
就著夜光看看表,模模糊糊地,時針好像指著三點。再也睡不著了,起身坐起來,擁著被靠在漆黑的墻壁上,一星煙火在昏暗中一閃一亮。
他好后悔呵,怎么就把那小小的孩子放心地托付給了老家來的岳母呢?只說是在洗衣服的,孩子趴窗臺上玩玩該沒問題,可是,就掉下去了,從四層樓高的地方,掉到了下面的水泥地上。卻沒就死,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天一夜,去了,臨走竟留下一個軟軟的笑。幾年的積蓄全花光了,每天游魂似的在胡同里轉(zhuǎn):“拆門窗來——,修——電子打火灶!”聲音和腳步都有氣無力的,卻執(zhí)意不肯離開這座城市—— 我的腳已經(jīng)磨得腐爛,
我的踝骨走得酸痛,
我坐在城市的墳地里,
聽見一個震耳的大聲。
是仁慈的上帝即將降臨,
還是魔鬼前來索命?
我努力睜大空洞的眸子,
看見風在廣場上狂亂地旋轉(zhuǎn)。
或許是他的身上帶了晦氣,生意越來越少了。試想,在一個人人都祈求幸福和快樂的世界里,誰愿意和一個整天哭喪著臉的人接近呢?在認識了一個蹬“神?!钡睦相l(xiāng)后,他開始改做蹬“神?!钡纳饬?。老鄉(xiāng)說:這活計比拆門窗修煤氣灶好,自在;而且,收入也多。果然,一個月下來,除去一應費用,凈剩就是四百多。他用半年積攢的錢買了一大一小兩個石雕骨灰盒,托著,到了市里的殯儀館。他想,她們是跟著他來到這個城市的,他得讓她們在另一個世界住上好屋子。
現(xiàn)在,他是一個地道的人力車夫了,跑遍了這城市的每一條街巷。車子是八成新的,四根立柱,雙開門,塑料頂蓋。每天一大早,他就跨坐在車子的鞍座上,一腳蹬著馬路牙子,等候他這一天里的第一份生意。他甚至可以準確地判斷出走過來的人是不是要乘他的“神牛”。輕輕地打開門,待乘客坐好了,關上,躬著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他不像別的車夫主動地招攬生意,也不大和車里的乘客說話。碰上個饒舌的問及他的身世,他就“唔唔”著,馬馬虎虎地打發(fā)過去,并不把流血的傷口袒露給人看。他把乘客遞過來的錢小心地收好,又把該找的錢分文不差地找回去。做著這些的時候,樣子是極認真的,眼皮耷著,嘴巴也微微有些扭曲。他知道錢其實沒有多大用處,也知道沒有錢萬萬不能活。
他每天默默地蹬著,蹬著,覺得這城市害了自己又養(yǎng)活了自己。
在上下班的交通擁塞地段,他便不得不把車子停下來,抹一把額上的汗——這時,他看見一片陌生的車流和人流,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臉上現(xiàn)出茫然和困惑。
夜晚,他就伏在行李上,用鉛筆在紙上狂亂地涂抹。念中學時他的文學就是好的,卻不知道詩該怎樣寫;現(xiàn)在,他不再想著寫詩,詩卻自己從心里冒出來了——
我大聲地哭泣,
我沒有眼淚,
我用沒了牙齒的嘴,
啃咬我自己的身體。
寫的都是些什么呢?不知道,卻又覺著是再明白不過的。他把用過的紙捆起來,一股腦塞到床底下,塞進床下的紙殼箱子里。夜深人靜時,他熄了燈,像一頭受傷的狼一樣蜷縮在床板上,獨自舔著流血的傷口,聽著夜的城市發(fā)出的夢囈。
琴聲又出現(xiàn)了,幽幽的,低咽的,從空氣中,從地底下,從不可知的幽冥里。似乎是在很近的地方,又好像是在遙遠的天邊,時隱時現(xiàn),若有若無。小時候聽過的,是未亡人壓抑著的低泣——在一座堆滿了新土的墳前,在一個風絲也無的天氣里。一忽兒完全地斷了,旋即又釋放開來,雜雜錯錯,跌跌絆絆,是夜色中急行的少年人,是盲眼人在暗的田野上急切地行走……
他心想拉琴者一定是個痛苦的人,竟強烈地渴望能見上一面。當琴聲停止,天地間終于又出現(xiàn)了大的靜寂時,他睡著了,有淚珠從眼角潸然而下。
三
他決意要尋找琴聲的來源了。
附近沒有別的住宅,他開始注意小樓里的人。
他首先注意到了一對夫婦。男的約有八十來歲了,女的也已七十左右。每天中午和晚上,慢慢地走出來,相隨著,到不遠處的一片開闊地上去散步。夫婦二人都保養(yǎng)得很好,在小樓這些普通人里顯得扎眼。男的腿腳是不大靈便了,卻面色紅潤,不多的頭發(fā)整齊地往后梳理著,女的尚帶著年輕時的風韻。見了樓里的人,便矜持地點點頭,這時,女的就挽住男的的肘。他想這可能是一對老干部,那男的或許曾當過處長什么的。當然,不會是局長,局長住不到這里來——倒也不一定,早年的干部不也有講廉潔的?那么,是他們中的一個拉的琴,老太太、或者老頭,在夜深人靜難以入眠的時候?——不,不會,他們只重修身養(yǎng)性,是不大容易憤怒和悲傷的。尤其有一次他在那片開闊地上的一群人里看見他們的時候,那想法就更徹底地打破了——
是初夏的一個傍晚,晚霞將要褪盡了,柳梢輕拂著。他以為又有人在兜售狗皮膏藥,淡漠地靠近攢聚的人圈——是那男的在耐心地講演:“你們不信啊,不信,是吧?好,我告訴你們啊,我原來糖尿病很重,嗯,很重,四個加號。你們猜咋樣?我就是喝這回籠湯喝好的。喏,早晨的第一泡尿,掐頭去尾,當然了,可以加點兒蜂蜜什么的。這不,我連著喝了三年了,這臉上沒有多少皺紋是不是?”拍著自己的臉蛋給眾人看。果然,沒有老年斑,肉皮很是細膩活泛。旁邊有人詢問,有人隨聲附和著。他淡淡地走開了,心里覺得有點惡心。
緊接著,他注意到了母女倆。母親不到四十歲的年紀,每天來去匆匆。到了周日的傍晚,便騎著單車,朝城市的另一條路駛?cè)?,后座上是個背琴的女孩兒。那么,是這個女人拉的么?或者,是這個女孩兒?有可能。女人一臉憔悴,女孩兒也蠻清秀的。他幾乎每天看著她們早出晚歸,夜里聽著琴聲,想像著她們中的一個幽幽地撥動琴弦的樣子,甚至看見了那手指的跳動。
他想她可能和丈夫離婚了,或者多年感情不和;女孩兒呢,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自然也是苦悶的了。她或許想過出走,想過自殺。然而有一天,女人因扭了腳而和女孩兒坐上了他的“神?!钡臅r候,他大失所望了。女人聲音沙啞地說:“乖孩子,聽媽的話,學琴時一定要認真。這個時代,女孩兒要不會點兒琴啊畫的,長大了,連個好婆家也嫁不著?!薄凹薏恢图薏恢?,我就是不喜歡這破玩意!”哐啷一聲,琴盒滾到了坐板下。
那一刻,他覺得從尾椎通往頭頂?shù)纳窠?jīng)猛一刺痛,腳底也險些踏空了。
后來,他又注意到一個瞎子。瞎子的樣子怪怪的,一件過膝的灰蘭褂衫,瘦長身形,禿頂,光額下眨著雙無珠的眼。每天,上班的人們走了以后,便獨個踽踽地出來,拄著拐,陽光中的一道影子似的。他上前搭訕著,主動要拉他去他要去的地方,他立住了,眨眨泛白的眼,又一聲不響地朝前走去。他想這是一個洞明世事的人。鬼使神差地跟到了公園門口,見六七個瞎子一順蹲在墻根下,每個人面前都攤著一張紙。四角用石塊壓著的,上面畫著圖或?qū)懼恍┳帧K匆妰蓚€長發(fā)瘦臀的小青年在那個瞎子的面前蹲下來,瞎子泛白的眼緊眨著,嘴巴急急地努動。
終于有一天,他趴在一樓瞎子家的窗外了。他看見剛從外邊回來的瞎子急急地關了門,戳了拐,腿襠支開著臥在床上,臉上異樣地笑著,牙疼似地哼著什么曲子。又撮著嘴巴叫了兩聲,立刻,一只灰色的鴿子從角落里飛出來了,咕咕嚕嚕地,落在了瞎子的瘦掌上。瞎子愛撫地摸著,指頭從下面伸進去…… 黑夜的天空沒有星光,
貓頭鷹在樹杈間蹲著。
再提筆在紙上涂抹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畫出了一位少女的像。是及腰的長發(fā),曳地的紗裙,淡黃色的,或者是純白色。頭低垂著,有淚光從眼里泛出來。搭在琴弦上的手是鮮藕一般的嫩……少女日漸在他的心中活起來了,他夜夜聽著她的琴聲,看著她的一顰一笑。
終于有一天,當夜深人靜,那神秘的琴聲再次傳來的時候,他賊一般地竄出小屋,躡手躡腳地蹲在了樓墻根下,聽見琴聲就在附近繚繚繞繞。是幽幽的,低咽的,如泣如訴,若有若無。一忽兒完全地斷了,旋即又釋放開來,急急切切,雜雜亂亂,似亡命人的跌絆,又似悲憤人的傾訴……他猛地站起身來,瘋?cè)税阊鲋?,睜大的眸子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漆黑如蜇鬼般的小樓,那三層的一間窗子里隱隱地現(xiàn)著奇怪的光。
第二天,他破例沒有去蹬“神?!薄K汛蚕碌脑娎y(tǒng)統(tǒng)掏出來,一張張整理好了,裝在亡妻留下的兩個精致的紙盒里,上面是那張少女的畫像。提著,來到那一棟的三層的那間屋門口。墨綠色的鐵門是緊閉著的,油漆剝落了幾塊,門上飛了一層灰塵。敲了一會兒,沒有動靜,隔壁房門里卻有了索索的聲響。返身又去敲隔壁的門,好久,開了道縫,一顆蒼頭小心地探出來。連忙詢問這間屋里的人哪去了,是不是住著一個少女,拉小提琴的?蒼頭反問:“你找她做啥?”情急之下說捎了信來,那人搖頭,說晚啦,見不著啦,去年夏天死的,抱著個琴,跳了樓。
他默然,看見門角處結(jié)了張網(wǎng),一只長腳蜘蛛在上面忙碌。
從此,世上沒了
那雙眼睛。琴弦上生出
兩顆白菇。
當夜幕遮住了天邊的絳紫時,他走在通往城郊的一條公路上,肩上背著他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