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我看見并親歷了我的鄉(xiāng)村里的舞蹈,那些在大地上的舞動,把我引領(lǐng)到了一種不曾被修改過的境界,并且讓我長時間地向往著,為那些舞步和神色而心潮起伏。我深深地體味到,在村莊里的田野之間的舞蹈,它所呈現(xiàn)的形式與隱藏的內(nèi)涵,永遠(yuǎn)是我的敘述無法抵達(dá)的。
家鄉(xiāng)的冬天那些此起彼伏的婚姻,給滇西北的雪山和峽谷帶來了溫情。我始終記得,我的童年曾經(jīng)把我的經(jīng)歷放到一個小小的傈僳族山村里,涂上山村里的顏色。我的記憶在一個名字叫做撒巴子的地方,狹窄的山路在一望無際的灌木叢里時隱時現(xiàn)。紅色的土壤斜斜地造就了一段又一段人生一樣漫長的山坡,那些一年四季里都被樹葉和花朵包圍著的山村,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生活著,形成了種獨(dú)特的氛圍。山村里所有的耕種和采集都有自己的名稱,就像他們以叢林里出沒的動物們作為圖騰的長長的姓名,把一個民族的全部含義,都交給了祖祖輩輩一步也不曾離開過的生老病死著的莽山深谷。還有那些舞蹈,從來都是延續(xù)著遠(yuǎn)古的狩獵時的姿態(tài),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向著一個中心,燃起了希望和生命之火的中心,不停地圍攏,不停地散開,粗獷腳步聲和呼喊聲,讓一片樹林邊緣上的土地顫抖著,把一個旁觀者的心震憾著。
我的幼年時期的一天晚上,在火光的照耀下,我膽怯地站在一扇低矮的木門旁邊,望著一群人在泥院里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峽谷對面有呼喊聲不停地傳到院子里來,我不止一次在那些越來越黑的夜色里發(fā)現(xiàn)在移動著的火把,向著我孤獨(dú)站著的院子里走來。院子里的篝火騰起了高高的火焰,火焰像熱情一樣灸烤著人們的面孔,照亮了越來越稠密的黝黑的笑容。歌聲響起來了,伴隨著舞蹈的節(jié)奏,一首又一首由古老的傈僳族語言創(chuàng)作出來 的贊歌,在古老的山村里,被那些舞蹈者唱出來,讓他們的心靈不斷地盛開、綻放。多年后,不經(jīng)意坐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里,我聽到了漸漸遠(yuǎn)去的曲調(diào),再后來,我才在一本書里讀到了那些曲調(diào)熟悉的詞語,發(fā)現(xiàn)了那天晚上的原聲頌唱。那一天晚上,在簡陋而樸素的山村里,人們一直在敘述著一個民族在滇西北的流浪 ,以及他們的祖先們所經(jīng)歷過的生活、苦難、愛情和感恩,敘述著他們的神祗在遠(yuǎn)古時期的戰(zhàn)爭與和平。
在那個寬敞的庭院 里,一對新人在夜色來臨之后即將開始他們的夫妻生活。舞蹈在這一天晚上被四面八方擁來的族人們演繹著,依著一種古老的秩序,舞蹈和歌唱實現(xiàn)了一種對過去的追溯,對未來的向往。金色的火光烘干了滴到泥地上的汗水,塵埃四起,鞋子與鞋子不停地碰撞著,手牽著手不停地?fù)]舞著,裙擺與裙擺在飄飛時摩擦著,歌聲在火焰的升騰里帶走了烈日與寒風(fēng)曾經(jīng)漂向村莊的艱辛。一對新人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注視下,開始了他們在火光中的舞蹈。新郎黑里透紅的面色,讓人看到他在山路上的許多艱辛的行走與跋涉,他粗壯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新娘,火光照見了他的手,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痕里,永遠(yuǎn)也洗不凈的泥污,在火光里隱隱可見。新娘紅潤的臉龐被火光覆蓋了她在白天的嬌羞,微黑的被山里的太陽曬過的臉龐,微微露出的牙齒,淡紅色的嘴唇,成為這一個夜晚最美麗的景色。一對即將走進(jìn)他們嶄新的日子的新人,在眾人的簇?fù)硐?,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在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里對他們的注視。
在狂熱的舞蹈外面,我不時地躲避著被人們的舞步踩得水一樣濺起來的火星,一個孤獨(dú)的旁觀者。是的,他們的喜悅對一個孩子形成了一種回避與隔離,讓我無法洞悉尚未對我敞開的生活。直到許多年以后,我在自己的生活邊緣,偶然間才發(fā)現(xiàn),在我的家鄉(xiāng)旁邊的那些小山村里,灌木叢所包圍著的那些低矮的木頭所堆砌而成的小屋子里,一個人們不曾體味過的生活境界,原來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夜已深,人未靜。一扇門,對著山村里的所有的人敞開著,一雙手,緊緊地挽著另一雙手,不停地?fù)]動著。沉重的舞步踩在泥土呈現(xiàn)出血液的紅地上,激情四濺?;鸸鉂u漸暗去,火焰消失了,只剩下熾熱的火炭,以堆積的形式留下院子的中央,陪伴著一個村落因為一對新人的狂歡。當(dāng)我再也無法突破粘稠的睡眠對我的目光的圍困,在院墻外面一個高高的枯草堆上,我漸漸睡去。夢隔開了我的驚奇和向往,人們漸漸離去的時候,我在枯草堆里向著一個神秘的夢境深深地下潛。一個人,讓我心醉,一條路,在我的心里留了一種甜蜜的渴望與想念。從此以后,我渴望一場舞蹈,在未來的某個時候的某個地方,也會為我而舉辦,我渴望一個女子也會在眾人的圍觀中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在火光中隨我起舞,就像那山村里的一對新人一樣。
一次離開,注定了要讓我從此再也不能抵達(dá)。
我的舞蹈總是在燈光的旋轉(zhuǎn)下開始。我的情緒,卻總找不到一個寧靜的地方,讓我的目光和心情都進(jìn)入陶醉的境界。在城市里的某一個角落里,我的影子留在那鏡子一樣光亮的地板上。有人在唱起了首仿制的歌,一陣香氣洶涌而來,我把一只手探過去,挽住了一個女人華麗的腰,慢慢地在她那一片放蕩的目光中沉淪下去。在酒意中,我們總是在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無聊的話,一種無恥和罪惡,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我的感受所不能觸及到的邊沿,不動聲色地窺視著我。嘶啞的音樂不止一次地響起來,我發(fā)現(xiàn)一張網(wǎng)高高地?fù)P起,把時光的心情盡數(shù)收去,讓人只剩下一個不停地運(yùn)動著的軀體,茫然地走向一個不知所終的地方。
伴隨著我的腳步不停地移動著的女人,一次次讓我感覺到了她的身體。熱氣透過她華麗的衣服,源源不斷地向著我的胸膛傳過來。在暗暗的燈光中,被許多種色彩輪流瀉染過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中蛇一樣纏繞過我的頸項,一種麻木開始了它的旅程??諝鉂u漸地?zé)崞饋?,一個女人,把她的隱隱若現(xiàn)的乳房,只有遮住它不曾遮住的肉色,向著我的胸脯試探著抵過來。那種溫?zé)釠]有遮擋地呈現(xiàn)出一種欲望,柔軟的肉體,開始了無動于衷的誘惑。緩慢的舞蹈,失去了它最初的章法和規(guī)律。在城市的角落里,在人來人往的地方,緊緊抓住了我的臂膀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曾經(jīng)是誰的女兒,我也不知道她將會是誰的妻子,我更不知道她還會是誰的母親。在一個陌生的日子里,夜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踩著胡亂的舞步,闖進(jìn)了我的懷抱,把一對乳房向著我的領(lǐng)口奉送。
時光繼續(xù)在喪失了羞恥和理智的道路上行進(jìn),一個女人的存在,在夜色里讓我感知到的還有充滿了血和肉的軀體。那披掛著一層衣服的肉體,絲毫不吝惜她的舍與。舞蹈的紛亂和沉迷,在暗暗的燈光下,漸漸地把她的大腿靠過來,把她的腹部貼過來,沒有一絲憂傷和觸動。我承認(rèn)一種誘惑曾經(jīng)引領(lǐng)了我的挺拔的欲望。那游離的嘴唇,漸漸地張開了她的深淵。但是,仿佛一個聲音同時也在我的心靈里高高的夜空中,提醒我越陷越深的沉淪。當(dāng)我慌亂地離開所謂的舞蹈著的人群時候,離開的腳步,擋住了我最后的沉淪與迷失。一個聲音高聲地告訴我,我始終在深深地愛著一個女人,那親愛的身影,一天又一天地守著我用多年的心血親自命名和壘筑著的家。是的,我一直珍愛著一個成熟而健康的女人,她一直珍藏著一個為我而保存著的肉體。于是,我無處訴說的慚愧與內(nèi)疚,讓我在城市里失去了往昔對舞蹈的向往,雖然在我的記憶里那個叫做撒巴子的山村里狂熱的舞蹈,長期以來一直被我所向往著。
在我的滇西北,一個金沙江邊的小縣城始終很小很窄,它的存在卻沒有拒絕舞蹈以獨(dú)特的形式進(jìn)入人們的生活。夜色來臨的時候,在我匆匆的路程上,同樣也會發(fā)現(xiàn)小城里從來都不曾消失過那些舞蹈的身影。街道旁邊的窗口貼上了各種各樣的彩色塑料紙,沙啞的歌聲就著那些顫動著的燈光昏暗地傳到我的耳邊來的時候,我會想起一種舞蹈引發(fā)的沉淪。舞曲不停地響著的那些燈光昏暗的地方,窄窄的門口,有人正在走進(jìn)去,有人正在走出來。燈光把一些緩慢地移動著的身影映到窗口來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人所擁抱著的身體和歌。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城里的歌聲還會在我們夜里睡醒的時候傳來,呈現(xiàn)出小城漸漸現(xiàn)代化的夜生活。我知道那里的歌聲在怎樣漂蕩著,人影在怎樣移動著,軀體在怎樣磨擦著,目光在怎樣猜測著。但我始終對山村里的那些舞蹈保存著一種綿長而強(qiáng)烈的遺憾,但是由于在小城里的居住,我更愿意把我的想法和摯愛,交給小城里屬于我的簡陋的家,以及一個善良而樸素的女人。沒有專門為我而跳動的舞蹈,沒有祖?zhèn)饕魳?,我的文字卻尋找到了一個寬敞的世界,讓我記錄所有被我的目光注視過的面孔、紙張、感激、悲傷、樹林、山岡、水流、花朵……
原來,舞蹈竟然也會成為一種遺憾,作為舞者,我無法告訴誰更具深刻的體味與經(jīng)驗。我至今都在懷念著一個叫做撒巴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