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榮
據(jù)多數(shù)游客登臨長城得到的審美體驗,浩浩長城無非是恢宏博大、險峻壯麗、逶迤旖旎……“不到長城非好漢”,許多年來,形形色色的長城登臨者被這種大有慫恿之嫌的媒體炒作吊起了胃口,于是,在懸念之外,登臨者也就不可避免地落入了這樣一種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俗套:手扶城堞,翹首云天,讓照像機“咔嚓”一聲留下一個微乎其微的瞬間。照片當然是以自動加上拍攝日期最為好,因為它最能表明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曾經(jīng)到某地一游。這樣的照片,完全抽去了長城原始意義之中那份罪惡與恥辱的內(nèi)涵,其意義僅僅只剩下作為審美具象層面上的晴天麗日與蜿蜒迤邐,輕如鴻毛,又能承載多少滄桑的歷史負荷?長城兩側(cè)山川的蔥蘢蒼翠固然秀甲一方,長城上空的曉風殘月固然舉世無雙,但是,這還是不能概括浩浩兩千年的鳥飛兔走云起云飛。長城不是一座城,它是一段蒼生血淚史。隨便翻開古老墻根之下的那些斷石殘磚,一股股濃郁的血腥味便會沿著一脈相承的歷史經(jīng)線漫溢開來,透過夕陽衰草,令人不寒而栗;愈往深處,還會目睹一具具白骨最后的姿勢或躺或臥,還會耳聞那個哭垮長城的弱女子聲嘶力竭的哭訴如歌如泣……野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一陣凄風苦雨,一切又隱于無形,唯獨這號角聲聲的關(guān)隘還是秦時的關(guān)隘,這大漠邊關(guān)的冷月還是秦時的冷月。是時間把一切還原為歷史,而雄關(guān)無語,冷月無聲。龍城飛將哪里去了呢?翻開蟲蛀的竹簡,攻城奪池的飛將軍李廣已經(jīng)瘦成了秦漢王朝的象形文字,令人唏噓;倒是長城內(nèi)外蒼蒼莽莽一望無涯的大草原上那一群群膘肥體壯的牛羊怡然自得啃食青草的場景,很能叫人產(chǎn)生懷古思幽的情懷;天上鳥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昔年歌管變荒臺,轉(zhuǎn)眼是非興敗……
世界建筑史上的七大奇跡之中,中國的萬里長城是人類登上月球以后惟一能夠看得清楚的人間遺痕。同為建筑史上的七大奇跡,埃及的胡夫金字塔要遜色得多,神秘有余,大氣不足,在浩浩蕩蕩的萬里長城面前,始終擺不脫猥瑣的形象和小家子氣。然而,就中國的萬里長城而言,雖少有那種令人難以詮釋的神秘,但其工程之浩大與工期之漫長卻可以堪稱世界之首。工期始于戰(zhàn)國終于明代,其間漫漫兩千年,筑城勞工數(shù)以千萬計,可謂興師動 眾。以致于每當高人韻士選勝登臨之時,面對瞳孔外的萬頃碧野,千里雄關(guān),數(shù)川煙草,蒼煙落照中,斯人大概就有了“人間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般的跌宕起伏心情:千百萬筑夫,費盡移山心力,只贏得秦氏兩代一枕黃梁!秦掃六合,逐萬夫而壘長城,以御胡人南侵。從這種被動的戰(zhàn)略思想上來看,秦以數(shù)百萬計的民夫血肉筑成一道永世的“圍墻”,其間的罪惡與恥辱,實在令人可笑亦復可嘆。這種暗調(diào)的歷史底蘊與登臨者“不到長城非好漢”的閑情雅興連綴在一起,又實在是疏離太大、相去甚 遠……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萬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首元代散曲作家張養(yǎng)浩所作的《潼關(guān)懷古》,模糊所指,似乎只是悲嘆阿房宮這一民脂民膏的凝聚。阿房宮是皇帝的家,既然如此,那么,長城作為皇帝的“圍墻”,是不是也應該來點口誅筆伐呢?散曲家當然肯定是想到過的,雖然沒有直抒出來,但只要有這點含沙射影也就足夠了。不管后人怎么解讀這闕曲,我想,之于長城,這種論斷是下得相當有見地的——興旺了,老百姓也是苦;失敗了,老百姓也是苦!
還是讓我們把回溯的目眺移到陜西這片土地上去看看吧。
陜西這片神秘的黃土高原之于中國歷史,實在是太古老太厚重也太悠遠了,可以這樣斷言,它幾乎就是中國歷史源遠流長的最初源頭。以西安為代表的三秦之地,曾是周、漢、隋、唐等十個王朝的帝都。無論是那巍峨雄偉的城門墻垛,還是那陰冷幽森的皇冢帝陵;也不論是那日曬雨淋的秦磚漢瓦,還是那如聚如怒的重巒疊嶂,處處均透出一股股隱隱的王霸之氣,虎踞龍盤、天翻地覆等詞匯,無不關(guān)聯(lián)著這片厚實雄渾的黃土地……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自金屬武器取代原始的木棍木杈加入戰(zhàn)爭的大合唱,一個具有鏗鏘之聲的紛爭時代就率先從這片土地上向歷史走了過來。
毋容置疑,那絕對是一個鐵與火、血與淚、征服與殺戮交相輝映的大動蕩時代。鐵兵銅刃,血光劍氣,旌旗獵獵,戰(zhàn)馬嘶嘶。亂世出英雄,如此弱肉強食 的淘汰法則所包容的政治功利和爭斗刺激帶來的強勁策動力,使得一群群精力、智商、體能都堪稱出類拔萃的霸主、謀臣、策士、說客、戰(zhàn)將應運而生。中原問鼎,群雄逐鹿,這些身逢亂世的各色人等,或憑三寸不爛之舌議朝議綱,或攜一旅虎狼之師傾城傾國,運籌一彌內(nèi),決勝千里之外,煙滾塵飛的歷史天空因了他們驚天動地的吶喊撕殺而異彩紛呈,因了他們橫征豎伐的馳騁跌宕而風云變幻。
秦始皇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作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的秦國,既有六世之厚積,又經(jīng)商鞅變法之圖強,天下財力“十居其六”,算得是夠鋒芒畢露的了。止戈為武,面對紛紛擾擾沸沸揚揚的七分天下,大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六國之心”的贏政,依托財力“十居其六”的雄厚家底大顯身手,揮戈止武,使得春秋到戰(zhàn)國期間數(shù)百年的紛爭終于有了一個徹底的了斷。茫茫蒼生淚潸潸英雄血倒底沒有白流。站在滔滔血海累累白骨的邊緣,贏政這支所向披靡的軍隊一往無前地將群雄的抵抗與阻撓一一粉碎,只用了從公元前230年至公元前221年的短短十年時間,就先后熄滅了韓、趙、魏、楚、燕、齊六國國土上悠悠忽忽的烽火,為亂哄哄你方唱罷 我登場的世事之爭劃上了一個休止符,第一次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帝國。就在這山河一統(tǒng)的公元前221年,這位被后世稱為“千古一帝”的封建帝王才38歲。一將功成萬骨枯,是那槍戟叢中噴礴而出的一腔腔鮮血,染紅了始皇加身的龍袍。對此,他應該有所覺悟才是;只可惜,他直到走進那碩大的陵墓也沒有做到這一點,以致于杜牧要不客氣地罵他“獨夫之心”。
登上金碧輝煌的殿堂,拍拍未及洗凈的征塵,面南背北坐下來后,這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贏政,看著俯身叩拜的文官武將,頓時就有了功成名遂的成就感。在異口同聲的“萬歲萬萬歲”呼聲中,他肯定品味到了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優(yōu)越滋味。于是,假仁假義的一聲“免禮”之后,他開始向正襟危坐的滿朝文武交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乃至萬世,傳之無窮?!甭暼绾殓姡憦叵鰸h,這與其說是對手下的交底,倒不如說是向皇天厚土的宣言。稱自己為“朕”,稱自己的命令為“詔”,也不光開個常務(wù)會討論討論,金口玉言,說了就算,這天荒也破得實在“天荒”了些……
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這是鐵的規(guī)律。天下一統(tǒng),按理應是鑄劍為鋤發(fā)展經(jīng)濟的時候了。但有一件事情始終令始皇寢食不安,那就是賴以永傳的萬世皇統(tǒng)能否傳之萬世。他曾問卜于方士:“將來奪我天下者誰?”方士卜辭示曰:“滅秦者胡也。”敏感的始皇馬上聯(lián)想到那趕著牲口游牧的匈奴人。胡者,北方少數(shù)民族是也,此泛稱緣于西周。西周王朝很可能是出于對本民族的自尊與自愛,同時出于對以匈奴為代表的游牧民族的小覷與輕視,從而把騎在馬背上的北方少數(shù)民族稱為犬戎族、犬夷、獫狁等。查查字典,這“獫狁”有兩個釋意,一指長嘴狗,二指匈奴族。且不論這稱謂有多么的大不敬與打腦殼,單是這與犬有關(guān)的一系列字眼就足以說明一個夜郎 自大的民族對攆著牛羊過日子的北方人懷有極大的民族偏見,故而自然就少了些作為大哥就應有的氣度與禮數(shù)。而實際上胡人并不差,“胡兒十歲能騎馬”就是佐證。
你看不起我,我就給你點顏色看。出于這種心理,蒙古草原上的草被牛羊啃光以后,匈奴人就跨著高頭大馬,斜背弓箭,把他們的牛羊攆到水豐草盛的“塞外江南”來,看始皇如何出棋。
為了永固皇統(tǒng),“不教胡馬度陰山”,誠惶誠恐的始皇帝連忙驅(qū)逐民夫百萬之眾,夜以繼日,開始修筑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的萬里長城,企圖以封疆固國?!痘茨献印と碎g訓》曾記載這一削足適履般的愚笨之舉:“秦之時……丁壯丈夫,西至臨洮、狄道,北至北狐、陽原,道路死者以溝量?!眲诿裰?、歿人之多,由此足見,難怪后人常對此充滿憤慨:“此城何以高,中填戰(zhàn)夫骨”,“不見長城下,白骨相撐柱”,“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筑長城兮遮胡虜”。
對匈奴,始皇以為只要有長城就萬無一失了;而對子民,他采取的則是“焚書坑儒”的愚民政策。在一次宮宴上,儒生淳于越出于好心,主張恢復分封制。這話碰著始皇的痛處,于是以淳于越為首的460名儒生便被戴上“妖言惑眾”的政治帽子,活埋于驪山之上的一個大土坑中,緊接著,皇帝一聲令下,全國除種植、醫(yī)藥、占卜類的所有典籍,全部被焚成灰燼。這一焚一坑,不知燒毀了人類的多少智慧,不知埋掉了秦王朝的多少忠諫之路,一時間,萬馬齊喑,有識之士紛紛歸隱,秦王朝開始步入了低調(diào)。
“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踊椅蠢渖綎|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按始皇的直線思維方式,以為只要把書毀了,天下人不學無術(shù),就會俯首聽命。然而,叫他始料不及的是,坑灰還未冷卻,大字不識的劉邦、項羽就跳出來造反鬧革命,先期攻入咸陽的楚霸王,一火燒毀了始皇苦心經(jīng)營的家園——當時的煙霧顯然是比焚書時的煙霧大了許多。
可悲可嘆,秦帝國這一輪太陽升得快落得也快。僅僅15年,始皇處心積慮設(shè)計的萬世家業(yè)就在胡亥的手里走向壽終正寢,楚漢相爭的鐵騎夷平了大秦帝國的崢嶸氣象,“楚人一炬”把藏污納垢的阿房宮燒成了瓦礫,秦帝國的一切幾乎被離亂的煙塵從中原大地上抹拭殆盡,只留下始皇陵二千余年獨守黃昏……
萬里長城延綿12700華里,不可謂不長;墻高7.8米,不可謂不高;墻寬6米,不可謂不厚??伤降子址烙苏l?最終又是不是鞏固了始皇的萬世江山?孟子曰:“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眰€中道理很明顯,就在于兩個字:人和。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得民心者得天下!
1980年12月初,在陜西始皇陵封土西側(cè)又發(fā)現(xiàn)了二千多年前的兩組文物——大型銅車、銅馬、銅人。除了作為文物的價值外,它還再一次印證了始皇貪得無厭的個性:生不帶來,死卻要帶去?!耙蝗酥?,千萬人之心也?!比绱说母F奢極欲又怎不失道寡助呢!
面對西風殘照中的皇冢帝陵,長城腳下的衰草枯楊似乎又不經(jīng)意地抖動了一下;而山川之間蠕動著的牛羊仍在不諳世事地啃食已經(jīng)泛黃的雜草,一副悠然世外的樣子。夕陽西下,一彎冷月倦倦地照亮隱約之中的每一處關(guān)隘,大地靜得像夢一般。當然,那月還是秦時的月,那關(guān)也還是秦時的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