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穎
前一個夏天她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yǎng)在閣樓里的一頭大象,血肉濺得她一頭一臉。她割下象牙,豎在客廳。不知是為了悼念還是怎的,每當(dāng)她躺進沙發(fā),赤裸的背摩擦著粗糙厚硬的象皮,視線便會落在那對象牙尖端,隨著不同男人的挺進呻吟,她一一回憶肢解那頭大象的片段觸感:被極致殘酷,從頭頂?shù)侥_趾,充盈的滋味。
印度薰香扭腰攀上蠟染棉帳,暈黃黃微光下,男人提了一木桶水來,輕輕用海綿擦著她泛血絲的背。
“不懂你為什么堅持待在沙發(fā)上,床看起來舒服多了?!彼麖陌采鲜傲艘粋€印花軟墊,讓她坐在上頭。
“現(xiàn)在才問,不嫌遲嗎?”她露齒一笑,彎腰盤起長發(fā),用皮繩固定成一個髻。
男人有些窘,吻吻她的肩膀,一眼迷迷離離。
“摸摸看,猜,這是什么?!彼I(lǐng)著他的手,沿著她的小腿一路滑下鋪在沙發(fā)上的象皮。
“從非洲帶回來的紀念品?”男人不太認真地摸著,不一會兒手指又爬上她的小腿。
“曾經(jīng)我有一頭大象,在這閣樓里?!?/p>
“真的?”男人應(yīng)著,并不真的聽進耳里。
“從一頭小象長成一頭大象。”
“什么品種呢?”男人用手心托起她的乳房。
“我不知道,不過很久以前傳進中國的?!?/p>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能有一頭大象。”男人用拇指輕輕搓揉著她的乳尖。
“嗯,是啊?!?/p>
“什么顏色的?”男人將她抱到自己腿上,啃咬著她的耳垂。
“灰色,跟所有大象一樣,沒有不同?!?/p>
“個性好嗎?”男人用舌頭舔洗她的耳朵。
“剛開始它太活潑……”
“然后呢?”男人在她耳邊輕輕吹氣。
“它的體重一天天增加,就一動也不動了?!?/p>
“這么小的閣樓,難怪它動不了。”男人濁重地喘息著,手指向下探去。
“你不想知道后來發(fā)生什么事嗎?”
“后來呢?”他問,一面將她推進沙發(fā)。
“后來有一天,我開槍解決了它?!?/p>
男人抬起頭,端詳著她的眼睛,想檢驗故事的真實性。她對他微微一笑。
“然后,所以,我們才能躺在它的皮上,沒日沒夜地做著。我在想,到底哪一天它的皮才會被磨爛?或者,是我背上的皮先被磨爛?!?/p>
她不疾不徐地說著,眼底一束膠著的光讓男人發(fā)現(xiàn)她所言為真。男人虛軟地垂下,暗自驚怪自己何以在一分鐘前覺得她迷人。
“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門。再見?!彼碧稍谙笃ど?,繼續(xù)保持著那一朵迷迷蒙蒙的微笑。
她的男人們叫她小葉,這稱呼哪里來已不可考,惟一可以確定的是跟她真正的名字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還有,女人們不曾這么稱呼她,小葉自我調(diào)侃地說過,這稱呼像是印在酒店花名冊上,供人點名帶出場用的。
這是她的口吻沒錯,在她射殺了她心愛的大象后,她講話總帶著那么絲酸味:不甜了,我再也不甜了。她曾經(jīng)寫信告訴我,并附上錄影帶一卷,側(cè)標“大象逝世一周年紀念專輯”:血淋淋的寫實風(fēng)格,喜歡嗎?我看著不同的男人們一邊撫摸她的身體,一邊聽她說著大象的故事。起初一個個都不當(dāng)回事,只想著她的身體,到后來發(fā)覺小葉眼底那么一抹接近瘋狂的認真,讓他們嚇得趕緊穿上衣服走人。自以為有教養(yǎng)一些的還會編些借口,小葉只一徑笑著聽,眼神很遙遠。愛干凈一些的走前不忘洗手,歹毒的小葉會補上一句;那肥皂,用象油做的。
不三不四。你瞧,我說話是不是又難聽了些?
隔著一紙信,我可以想像她斜眼淺笑的模樣,披散著頭發(fā),不知何時學(xué)會的放浪姿態(tài),不時連著她的話悠悠浮出我腦海,讓我怔怔發(fā)起愣來,間歇地心慌,不知所措。
我研究所畢業(yè)以后,留在系里當(dāng)助教,計劃存些錢再和德齡一起出國念書。德齡和我從大一起就是班對,大學(xué)四年,兵役兩年,研究所再兩年。雙方家長就等著我們兩個自己講定,好著手準備婚禮,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求婚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德齡常常在談話的空隙間靜靜望著我,等待我說些什么,我卻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有一回,我胡亂抓了小葉當(dāng)話題:
“……大學(xué)部今年有個新生很特別?!?/p>
“特別?”從德齡的語調(diào)聽來,她并不特別想知道,當(dāng)然,我沒有忽略她聲音里的失望成分。
“嗯,今天我在系辦,有個發(fā)辮很長的大一學(xué)生來拿選課本?!?/p>
“然后呢?”
“就這樣啊,發(fā)辮長到快能拖地了,很夸張。”
“喔。”
“你竟然能夠容忍我乏味的言談這么多年。德齡,你太偉大了。”我故意用一種文藝腔朗誦著,逗她笑了。
“呆子!”她忍住笑,咒道,晶亮亮的眼睛讓我忍不住公然在面攤前吻起她來。
“助教,拜托。這是學(xué)校附近,你們系上的學(xué)生隨時可能看見哎!”德齡不好意思地推開我,四下張望。面攤老板、老板娘分明看見了,卻假裝專注地切著豬肝、豬耳朵。
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在我跟德齡之間不斷重復(fù),為何我獨獨記得這一天我說過什么呢?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段記憶的主角是小葉,和她的長發(fā)辮。
那一年小葉十八歲,高高在后腦勺扎著一條長發(fā)辮。中午休息時間,系辦只有我在,拿選課本給她的時候,我問她高中難道沒有發(fā)禁。她靦腆地說:我跟教官解釋,這是為了紀念我過世的曾祖母,從小她為我編發(fā)辮,我在她靈前發(fā)誓不剪的。
小葉的語氣太過誠懇,讓我不禁懷疑她是個編故事的高手,然而我禮貌地沒有追問下去。她接過選課本,沉默了幾秒,對我說:
“你為什么不相信我?”
我暗暗一驚,然而在表面上還是掛出了“歷經(jīng)歲月磨練后的圓融神態(tài)”,說:
“我沒有這樣想啊?!币贿叧冻鰷睾偷男θ?。
“你沒有必要這樣的,助教?!?/p>
我竟聽不出這句話是指責(zé)還是諒解,因為她的語氣那么甜美,早熟的甜美,這么多年了我還是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十八歲的小葉,那句話仿佛是對我說:我能體會,時間待你不好,讓你不得不照它所教你的回答。
我感覺被撫慰。在德齡身邊,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一種為料峭春風(fēng)拂面的感覺,凜冽、犀利,卻暗浮著甜甜的花香。我姑且這么形容。
再過兩天,我來法國念書就滿三年了。
九月,天黑得比盛夏早,德齡去外省找朋友還沒回來,我躺在床上,將書擱在一旁,倒看著漸漸暗沉的天空,鄰居們收拾杯盤的聲音回蕩在中庭,我才記起自己忘了吃晚餐。冰箱里什么也沒有,德齡從拿了孩子之后,便對我不理不睬的,她仍是不能諒解我的決定。
我們還是沒有結(jié)婚。帶著雙方家長不太贊同的眼光,我們按照原定計劃來法國留學(xué),臨行前德齡哭過一兩次,質(zhì)問我是不是根本不愛她,所以遲遲不肯提婚事。如果是這樣,不如趁早告訴我。她抽抽噎噎地說。我無言以對,只能抱抱她,否認,然后說希望她一起來,我只是希望兩個人都能先完成學(xué)業(yè)再談婚事……諸如此類的話。當(dāng)然這三年間結(jié)婚這檔事仍不時被提起,但德齡不算太堅持,她只是需要我證明對她在乎,所以總不了了之,直到今年年初,她意外地懷了我的孩子,婚事才又被重提。經(jīng)思考之后,我告訴她我希望這件事不要讓家里知道,我會陪她到醫(yī)院拿掉孩子。她哭得很慘,將家里能摔的東西全往我身上砸了。我冷眼地看著這一切,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抽離出現(xiàn)場,靈魂奔向另一個時空:小葉止不住的眼淚,怨憤地瞅著我。
說我不曾渴望過小葉,那是騙人的。
從第一眼見到她,我便幻想著能松開她的發(fā)辮,將她壓在課桌椅上,蹂躪她那種甜美的氣息,讓她成為我的,只有我能夠獨享,讓她只能等待我的眷顧,而不能凌駕我、拆穿我、同情我。
我以為這些“邪惡”的念頭不曾存在過,然而當(dāng)?shù)慢g將臺燈往我身上砸的瞬間,我同時看到了小葉,在我面前將頭發(fā)胡亂剪了一地,她哭著說:我被你毀了,毀——了。
當(dāng)時我同樣冷眼看著,同樣覺得與我無關(guān),這種想法很可恥,該被撻伐,但我卻覺得無比平靜,仿佛站在山岡上遙望著喧擾的人間,她們流淚控訴、懇求,全與我無關(guān)。
與我有關(guān)的場景,是某一天午休時刻,系辦公室里。
我反鎖辦公室門,拉上插栓,怕同事提早回來,便卷下百葉窗,然后將小葉抱到我桌上,松開她的發(fā)辮,重重地吻她。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等待了如此久,她回應(yīng)著我,我無法按捺,剝起她的衣服。
“慢點……我……我沒有經(jīng)驗。”小葉低低地說。幾個月來,她寫給我的情詩中的遣詞用句讓我錯估了這一點,我雖然驚訝,卻更興奮了。
開口既小又緊,我試了好一陣子,才完全進去。小葉捂著嘴怕讓人聽見她叫痛。我回想起八年前我和德齡,似乎順利得多,據(jù)稱她也是第一次,我不禁有些懷疑。
我一動小葉的腿便緊緊夾住我的腰,讓我有點煩躁,嘴里無意識地說著哄她的話,假意保證我不動,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又開始神游,這八年間我當(dāng)然也不只有德齡一個床伴,重點是沒有一個像小葉這么難搞的。
“你好殘忍。”完事后小葉抹著眼淚說,頭發(fā)凌亂,甜美的氣息不見了。我感到一絲快意,對于她的指控,我在心里默認,手卻拉著她的,細心呵護的樣子。
“我喜歡你寫給我的情詩?!蔽液挽愕匦χ硎軇倮臅晨?。當(dāng)我渴望她,我從屬于她,必須討她歡心,小心言語,現(xiàn)在情勢逆轉(zhuǎn),由我施舍,我輕快地贊許她寫的情詩,不感覺任何負累。
“真的?”
“真的?!蔽彝蝗辉谒砩闲岬搅四撤N與德齡相類的氣息。
小葉比德齡聰明,或許因為這樣,她比較不幸。
在樓下小咖啡店等待三明治和啤酒送來的時候,這句話蹦彈至我空白的思緒中。
我仔細思考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小葉比德齡聰明:她一早便看穿了我,看穿我深藏的渴望,然而她太單純,她的情詩字字勾惹著我,卻不明白被勾惹起的不是她所期待的高尚情感,是純?nèi)坏挠?/p>
我渴望穿透信箋,抓住她,讓她無法飛升,讓她在我身體下,喘息呻吟。
那一陣子小葉天天在午休時間來系辦找我,她知道我其他時間必須分給德齡。她其實不在乎,因為她聰明,她知道自己比德齡要吸引我的目光,她知道我迷戀她的身體,歡娛,我滿足地在她身上發(fā)泄。
德齡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和小葉的事,我們每天晚上仍是手拉手去學(xué)校附近的面攤吃飯。德齡的身分確鑿,大大方方地將我們的關(guān)系展示給系上學(xué)生看。看著她向他們打招呼的神態(tài),有時候會讓我倒盡胃口:為什么她從來沒發(fā)現(xiàn)我遲遲不肯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呢?
小葉太聰明,小葉知道,她很快地又再次看穿了我。
“先生,您介意我跟您同桌嗎?”
一個女人的問句讓我回神過來,咖啡店越晚人越多。我微笑,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和書,分一半桌子給她。
她點了一杯咖啡,打開皮包,摸出煙和打火機,一邊點煙一邊問我:
“這不妨礙您吧?”
我搖搖頭,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打量她:深色短發(fā),褐色眼珠,腮幫的線條很細致,民族風(fēng)長絲巾,松垮垂肩的針織衫描出沒穿內(nèi)衣的胸形,皮短裙。我確定,她穿的是吊帶襪,在她疊起雙腿的瞬間我隱約看到了深色的蕾絲邊。騷動,我拿起啤酒杯,掩飾地啜飲。
“您是學(xué)生嗎?”她眼神瞟過我的書,我知道她也悄悄地打量我。
“是啊?!?/p>
之后開展的對話一點也不重要,它們惟一的目的是導(dǎo)向:
“我就住在樓上,您愿意來喝杯咖啡嗎?”我問。
抱一個洋娃娃的感覺很不一樣,她們放肆得多,歷練,明白自己的身體是生來享樂用的。
我解開她的吊帶襪,將她的皮裙推到腰間。在我伸手到床頭柜拿保險套的當(dāng)兒,她已經(jīng)把我的襯衫給脫下了。我一面挺進,一面撩起她的針織衫。她抬起雙臂讓它們順利滑出袖子,褪至頸間,蒙住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隔著纖維空隙喘息,我看不見她的臉,她的存在只剩下一個柔軟的洞,像個婊子,對,就是這種感覺,婊子、婊子、婊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嘶吼、咒罵、加速、攀升,完美的婊子啊!
完美的婊子,從今后我只要當(dāng)她是個完美的婊子。
從蓮蓬頭傾泄而下的水柱煞止,我吻吻身前的洋娃娃,伸手到浴簾外拿德齡的浴袍讓她穿上。濕發(fā)粘貼,一條條小河流進浴袍。她不甘處于被動狀態(tài),跳到我身上,雙腿踡住我,抱著我的頸子吻我,輕輕啃咬。我抱她出浴槽,放下馬桶蓋,讓她坐在我身上,又做了一回。
“我餓了,能吃些東西再走嗎?”她坐上洗臉臺,浴袍內(nèi)一絲不掛,腰間只松松地打了個結(jié),不像德齡,兩襟交疊,死結(jié),乏味,十年多來她的身體我明明都摸遍了,洗完澡仍得防衛(wèi)。
“冰箱里什么也沒有?!蔽颐哪?,撿起她的衣服,她一邊套著上衣,我一邊替她穿上吊帶襪,扣住。
“你朋友去哪里了?”她拉上皮裙。
“去外省找朋友?!蔽覍⒔z巾遞給她,說:“我們?nèi)滞敦溬u機?”
“好?!?/p>
“我有一頭大象,在我的小閣樓里?!笔⑾模s躲在葉片間奮力嘶吼,小葉躺在我的辦公桌上,手指微微撩開閉合的百葉窗。
“別這樣?!蔽壹泵⑺氖掷_,光從縫隙篩進了一秒,滑過她的臉龐,幽暗的冷氣房隔離夏天。
“剛開始它很活潑,對每個角落都充滿好奇,后來它越來越胖,塞滿我的閣樓,不能動了?!闭Z氣幽幽,我忙著看時間,整理桌子,并沒注意聽她的故事。
“你在聽嗎?”她輕輕問。
“嗯?!?/p>
“我老了,養(yǎng)不動它了?!彼鹧屛野盐募乃硐鲁槌鰜?,有點皺,我將它擺進資料夾,用大部頭的書壓著。
“十八歲的小女生最愛說自己老了?!蔽缧輹r間快結(jié)束了,小葉看起來還沒打算離開的意思,我只好動手幫她把衣服穿好。
“……是啊?!彼饋恚鼐幹l(fā)辮,問:“你跟學(xué)姐什么時候去法國?”
“暑假過后。”
“真快……”她虛弱地笑了笑,說:“那么,我這幾天期末考考完,能再見你嗎?”
“恐怕不行?!蔽曳湃崧曇艚忉?“我和德齡有很多東西得準備,文件翻譯、簽證什么的也很麻煩。”
小葉猶豫了一陣后,問道:
“……你明明不愛她,為什么硬要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我對這個問句充滿厭惡,臉色一沉,說:
“你不懂,不要裝懂?!?/p>
小葉的眼淚猛烈卻寂靜地掉下來,她緩緩對我說:
“你待我像個婊子……可惜寫詩的婊子,不夠完美。”
深夜的街道迷濛著濃重的露水,她攏緊我借她的外套,跟在我身后,高跟鞋踏出與我一致的節(jié)拍。
“巧克力?還是洋芋片?”我掏出口袋的零錢,問她。
“巧克力,謝謝?!?/p>
我買了兩條,和她坐在街旁的長凳吃了起來,我也餓了。
“沒地鐵了,要我?guī)湍憬胁坑嫵誊噯??”我問,口氣過于平和,出乎我自己意料。
“不必。不遠,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彼龑⒆詈笠豢谇煽肆θM嘴里,舔舔手指,這動作迷人得令我傾身舔去她嘴角的巧克力屑。
“你真迷人?!蔽业驼Z出我的贊美。
“謝謝。”她回頭吻了吻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也是?!?/p>
我將雙手伸進我借她的外套,摟住她溫?zé)岬难?,是不是舍不得她走,我也不知道?/p>
“我再不走,天就要亮了?!彼⑿?,脫下我的外套,親親我的臉頰,踏著高跟鞋消失在夜色里。
我朝它額心開了六槍,它才緩緩倒下,血肉濺滿我一頭一臉。我冷冷地,聽著它垂死的喘息,等待它咽氣的那一刻到來。盛夏,我的腳趾、手指卻凍得發(fā)白,不是恐懼,不是憐憫,什么都不是。我很清醒,清醒得感應(yīng)不到任何情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情感服貼,文風(fēng)不動,極致的平靜,或者說,極致的殘酷。
我切開它的肉,看著,我曾花費了多少心血養(yǎng)這些肉。巨大包油的內(nèi)臟,一件件被我取出,分袋,割下象牙、剝下象皮,不愿意再看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完美的婊子,從今后我只要當(dāng)個完美的婊子。
我剛睡下,小葉便在我夢里朗誦起去年夏天她寫給我的信,那時我在信箱前看完信后,覺得渾身不舒服,馬上就將它扔進了回收桶,沒想到在夢里它又一字不漏,像副歌一樣反復(fù)播送。我嚇醒的時候,時鐘指著凌晨五點五十五分。
我坐在床上,回想信的內(nèi)容,有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我說不上來,只覺得有點怪異。
不愿意再看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小葉。
德齡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哭得洶涌,她不明所以,只是靜靜地坐到床邊,讓我將臉埋進她腹間,用手指輕輕爬梳我的發(fā)。
“……想談?wù)勗趺椿厥聠??”我恢?fù)平靜之后,德齡問,搭夜車回來的她臉上帶著一絲疲憊。
我搖搖頭,表示還不是時候。我像個孩子似的環(huán)住她的腰,模糊不清地問:
“怎么連夜趕回來,不搭白天的快車?”
“怕你找不到東西吃,餓肚子睡覺,想趕回來弄點早餐?!钡慢g摸著我青刺刺的胡渣,溫柔地說。
“你不氣我了嗎?”我輕輕問。
“十二年的感情,還能氣什么呢?”
“我是個混蛋。德齡,你太偉大了?!蔽揖o緊摟住她,說。
出國前我最后一次見小葉,是在去在臺協(xié)會拿簽證之后的空檔,德齡頭痛,沒一起跟來,要我順便幫她拿。
我打小葉的手機,她在學(xué)校上課,一看到是我的號碼,顧不得同學(xué)與老師的側(cè)目,連忙收拾書包從后門跑出教室。我在旅館等她,她一進門,我便將她壓在門上,只來得及褪下她的底褲。她默默地承受我的欲望,不吭一聲,那時我覺得她像木偶一樣無趣,草草了事。
“怎么了?不高興見到我嗎?你不是一直說在我走前要見上一面的嗎?”我看著她拉上自己的底褲,沒有費神擦拭我的精液。一股惡意油然而生,我意識到自己語氣的刻薄。
她背對我坐著,書包垂在她腳邊,仍是不發(fā)一言。
“別跟我說你要哭了,我最受不了眼淚,尤其是小女孩的眼淚?!蔽依念^發(fā)說,看不見她的表情。
一瞬間小葉開始嘔吐,彎著腰,把什么都吐了出來,酸水和著稀爛的食物,撒了一地。她邊吐邊哭,抄起書包將自己鎖進浴室。她扭開了水龍頭,我聽不見她哭的聲音,我不停敲著門,剎那間又怕又慌,一方面擔(dān)心她在里頭做出什么傻事,另一方面又擔(dān)心這樣鬧下去,我和她的事會曝光,這樣一來,不但出國的事會受到干擾,以后回國想繼續(xù)在學(xué)校教書,恐怕都有問題……幾分鐘內(nèi)我的腦筋高速運轉(zhuǎn),模擬出各種可能性,然而我的擔(dān)憂并未成真,小葉自己開了門,淚眼滂沱,拿著一把小剪,在我面前將頭發(fā)胡亂剪了一地。
“我被你毀了,毀——了?!?/p>
她聲嘶力竭地喊。我比誰都清楚,這控訴代表的意義,然而可怕的是,我并不覺得我做錯了什么。
赴法三周年紀念日,我向德齡求了婚,場景在樓下小咖啡店,我用紙杯墊在桌下悄悄做了一個特大號戒指,聊著聊著趁她不注意套進她所有的指頭,滑稽荒謬。她僵在當(dāng)場,沒料到等了那么多年之后突然打了她一鞭。鄰桌的太太瞥見了,用手肘頂頂她先生,兩人屏息注目,弄得整間咖啡店的客人也一頭熱。德齡的臉紅透了,輕輕地點了個頭,眾人瘋狂鼓掌叫好。店老板端出了心型招牌黑櫻桃派,發(fā)表祝福演說,隆重地將派頒給了我們。
家人堅持我們回國完婚,一切進展迅速,一星期后德齡奉命先回去試婚紗,我搭晚幾天的班機。所有人都開心,我卻忽然感覺寂寞而絕望。
大象逝世一周年紀念專輯,我將它藏在儲藏室的皮箱里,德齡回國之后,我又拿出來看,粗糙的畫面,小葉恣意展開的身體。
在我離開后的兩年間,她試著恢復(fù)“正常”的生活,像同學(xué)一樣談“正常”的感情,交“正?!钡耐g男友,然而她總?cè)菀灼>??!案瘔牧??!彼f,“內(nèi)里腐壞了,怎么正常得起來?”
當(dāng)她放棄了“正?!钡膱猿?,她發(fā)現(xiàn)內(nèi)里腐壞的氣味遮也遮不住,不停吸引各色各樣的狂蜂浪蝶。一開始她還寫著情詩,她在給我的信里提到:我感覺復(fù)活了,遏止不住想寫詩的沖動。替我高興吧,我發(fā)現(xiàn)我不那么怨你了。隔著大洋,我仿佛又嗅到了初見她時暗浮的甜味,然而一個接著一個,和我大同小異的男人犁過她身體后,她開始說小葉這個稱呼真是好,花名冊上點播率第一高。然后向我敘述,她肢解她心愛大象的經(jīng)過,大象名叫小葉,不知是它跟了她的名,還是她跟了它的。
我閉上眼睛,等待班機起飛。草坪上曾經(jīng)有許多小灰兔,繁衍迅速,新聞畫面上機場工作人員拎起其中一只的長耳,記者從畫面外轉(zhuǎn)述附近鄰居稱贊它們?nèi)赓|(zhì)鮮美。好方法,撲殺了就浪費了——新聞主旨為此。這一刻我耳邊卻仿佛聽見小葉的嘆息:草坪上有那么多小灰兔,不好嗎?
當(dāng)然小葉從來沒對我說過這句話,三年來除了信和那卷錄影帶,我完全置身于她的人生之外。偶爾我是會感覺那么一絲罪惡,但日子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填滿了,我的懺悔短暫得不足以代表什么,此外,忙于寫論文,我甚至沒有時間回信給她。
坐在我身邊的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為什么都不見了呢?”
“您指的是草坪上的兔子嗎?”我問。
她的眼睛閃爍起來,我的答案正確。
“……您也是飛臺北嗎?”她問。
“是啊,真長的旅程,不是嗎?”
“這是我的名片,……我會在那兒待一個星期。”她紅艷艷的指甲似有若無擦過我的指尖。
我笑了,溫度精準。
(選自2002.7.22~24臺灣《聯(lián)合報》)
推薦《前夏之象》
林黛嫚
作為一位小說創(chuàng)作者,你將要如何來開拓你的創(chuàng)作視野?秾艷情節(jié)、純熟技巧或華麗文字?擇一而專攻,或兼顧而面面俱到?我揣想有企圖心的創(chuàng)作者,會努力創(chuàng)作一篇情節(jié)豐富、結(jié)構(gòu)完整又有文字魅力的佳構(gòu)吧。
依我看,《前夏之象》已頗具規(guī)模,有大將之風(fēng)。作者寫情欲寫得火辣老練,本是通俗的三角關(guān)系,由于小葉一角模塑成功,提升了通俗劇的層次,讓人印象深刻。小葉一角的出現(xiàn)尤其令人驚艷,虛構(gòu)的故事由編故事高手說來栩栩如生,看的人以為真是在象背上溫存,意象迷離,如真似幻。
·責(zé)編宋瑜/圖陳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