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前面是一片無盡的丘陵,成片成片的雜交林和茅草塞滿了視野。太陽顯得很疲勞,亮著一張枯黃的臉,冷冷地看著他們,帶著一種神秘的嘲諷。風颯颯地刮過來,鋪開一片深秋的寒意。在一個小山崗子下,有一塊臥倒的殘碑,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誰也不識的篆字。
“他娘的,鉆了三天,也沒鉆出這個鬼窩!”
周啟林低低地罵了一句,罵得很壓抑,只有他一個人聽得清楚,心火烈騰騰地沖到喉嚨口,又拼命地咽了下去。因為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面色白晰的年輕人,個子單瘦,鼻梁上架一副白框子眼鏡,肩背一只帆布工作袋,癡癡呆呆的。和他在一起,周啟林感到氣悶。要不是當初森林局的領導跟周啟林講了幾籮筐的好話,他決不愿出這趟差!
三天之中,他們第二次來到這兒,也就是說,他們轉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原地。有人說,當行走沒有既定的目標時,由于右腳邁動的跨度總比左腳長,所以人是沿著一條弧線前進的,那么,回到原地是難免的了。
三天來,他們幾乎沒有吃過一點正經的東西,餓了就是喝水,喝得肚子發(fā)脹。已經到了深秋,山野間的野果早已落盡了,比如說烏亮烏亮的“洋桃飯”,鮮紅鮮紅的“將軍籽”,全沒有了。他們迷路迷得不是時候。為了減輕行走的負擔,帳篷、行軍鍋全丟棄了——留著也沒有用。
周啟林有一肚子火要對這個書呆子發(fā):你讀了研究生,為什么偏偏要分到我們局里來?分來了不安分,為什么偏偏要趕在這時候到這個鬼地方來搞森林考察?既然進了山,為什么在一個懸崖上去采集標本時,把一個皮囊掉進了深谷?那皮囊里有指北針,有火柴,有地圖,有壓縮餅干和罐頭,有……他娘的,反正是什么都有。而現在是什么也沒有了。除了自己肩上背的尼龍睡袋和一支槍,口袋里還有一盒“白沙”香煙,和一盒火柴——里面只有一根了。周啟林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然后,古怪地打量著他的同行:一個蛀書蟲!一個窩囊廢!你倒好,別的都掉了,偏偏你那個鬼帆布工作袋沒有掉,里面全是一些沒有用的樹皮啦、樹葉啦、筆記本啦,還有他娘的幾本書!周啟林恨不得擂他幾拳。你居然還叫“卓吾”,只能叫“蠢吾”!老子在山林里鉆到五十多歲了,從沒有塌過場。當初不叫你背這個皮囊,你稱雄,一定要背。這下子好,我一跟頭栽到你小子手上,往后還做不做人!
卓吾雖說餓得東倒西歪,倒還是像沒事一樣。他把眼鏡往上推了推,對著夕陽出神地看。忽而莫名其妙笑了,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妙處,雞屎蠓子(知識分子)總是這樣,什么玩意到了他們手里,就變得有滋有味,臭美!
周啟林終于忍不住,一把扯下扎頭的頭巾,揩了把虛汗,幾個縱步跳到卓吾的跟前,手一劈:“還看個鳥!我們——迷——路——了!”
“迷路了?!弊课岬卣f,好像迷路是別人的事,與他無關。
好吧。你沒事一樣,過下子你就會哭了。沒有東西吃,槍里的子彈也不多了,碰見了野獸——即使不碰見野獸,假如五天之內走不出去,餓也要餓死。當然要算因公殉職,幾個花圈、一篇祭文,打發(fā)我們去“西天”。周啟林氣得有些湖涂了。眼前這個書呆子,再講也是白講,他只曉得標本、標本,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明白!
落日的余輝,最后燦爛地亮了一下,急速地熄滅了。濃重的煙靄升起來,稠稠地漫開去,可怕的夜來臨了。來得真快。遠處不時地傳來狼的嗥叫聲,空氣驚恐地顫抖著。
“周師傅,你看怎么辦?”
“怎么辦?我不曉得!你翻一下書本,看有什么辦法沒有?!?/p>
卓吾搓著手,可憐巴巴地望著周啟林。
周啟林從肩上摘下“半自動”,努力睜大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在附近的一個小山丘上,隱隱約約現出一座破敗的山神廟。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遺物。好多年前這地方是有人煙的,但是現在沒有?,F在只有風聲、狼嗥聲,只有茅草、樹棵子,只有無邊的寂寞。
“跟我來!”
周啟林吼了一聲,吼得驚天動地,吼得卓吾打了一個冷噤。
朦朦朧朧中,周啟林領著卓吾沿一條鋪滿茅草的小路,往山上慢慢攀去。路雖不很徒,但他們走起來卻相當費力。
“來,扯住我的衣。你這書硬是讀不得,讀得人一點力氣也沒有,走幾腳路就出氣不勻!”周師傅一邊罵,一邊呼呼地吐粗氣。他覺得惡心,一身酸痛,胸口像壓著一塊鐵板。
卓吾順從地扯住周啟林的后擺,一步一步往上摸。他近視得實在厲害,加上餓,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在大學里,他的功課是很不錯的,因為他太用功。常常在寢室熄燈后,還捻亮手電在被子里看書。眼睛對得起書,書可就對不起他的眼睛——一只零點一,一只零點零一。
“抓緊些,蠢豬!”
周啟林又吼了一聲。
卓吾不作聲,任周啟林去罵。他不敢回嘴,一切都只怪自己,如果不把那只皮囊掉了,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走了一截路,離山頂不遠了。周啟林甩開卓吾扯衣的手,說:“怕是碰到‘岔路神了,他娘的,讓我來丑她一盤?!?/p>
說著,就拉開褲子,朝天撒起尿來,邊撒邊罵:“‘岔路神呃‘岔路神,你若怕丑就躲開些,不怕丑老子就不客氣了?!?/p>
撒完了尿,他又“噗咚”一聲對著山頂的廟跪下,咕咕噥噥念起什么符咒來:“天靈靈,地靈靈,天地一混沌。土地爺,老山神,指點迷途出山林……”然后虔誠地磕了幾個頭。
他相信這個!“岔路神”傳說是異性,怕丑自然會躲開,那就萬事大吉。
卓吾忍不住笑了。
“笑死!你懂什么?這是山里的規(guī)矩!”
周啟林惡狠狠地對卓吾說,卓吾立刻不敢笑了。
你們終于來到了山神廟前。
夜色立刻把四周籠罩住了。依稀可辨的山神廟又小又破,有一扇墻已經塌了一半,廟里空無一物,幸好有頂,可以避一避夜來的苦霜。
周啟林把卓吾牽到廟里坐下,然后就匆匆地出去了。不一會,抱來了一大捆干茅草,很細心地鋪好;解開睡袋包,扔一個給卓吾,自己身邊放一個。
“書呆子,睡到上面去,看軟不軟和?”
卓吾象個聽話的孩子,坐到茅草上,又松又軟,舒服得很。
“蠻好!蠻好!”“不好才怪!沙發(fā)幾時有這樣軟和?你坐好,我到附近去灌壺水來,晚餐是沒辦法開了,喝點水好睡覺?!?/p>
說完,拎起一只水壺,山貓子一樣躥出了小廟。
腳步聲漸漸遠去,所有的冷清全向卓吾襲來。他有些怕。周師傅在身邊時,不管他怎么罵、怎么吼,他都覺得溫暖。一個怪人。他想。這些天來,跟著周師傅到處轉,又是別扭又是有味。周師傅是看不起他的,他深深地感覺到了??吹揭豢脴洌鸵v出它的屬科,量一量它的徑圍,周師傅就會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是公的?還是母?會不會生崽?周師傅刻薄地問。他只好尷尬地笑一下,不作聲。眼下,周師傅有情緒,這情緒當然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但他從心底里認為周師傅是個挺好的人,盡管有情緒,依舊把他所安排的活計做得讓你挑不出半點毛病。眼下,迷路了,周師傅心里火燒火燎地急,可還得細心地照料自己,還得裝出很有信心、很有力氣的樣子忙這忙那。
先些天的一個傍晚,周師傅打了一只野兔子,一邊剝皮,一邊說:“卓吾,領導要我好好照料你,我老周一顆心時刻吊在喉嚨眼里,生怕出事哩。今晚請你吃野兔子肉,吃了有勁。我的崽都沒有享過這樣的福,老子不耐煩服侍他。”
篝火熊熊地燒著,周師傅用一根削尖的棍子,叉著剝了皮的野兔子在火上烤,烤得金黃透亮,香氣挑逗地漫向四野??竞昧?,用刀子切成一坨一坨的。再擺上小碟子,放進一把鹽。
兔肉烤得真香真鮮,卓吾覺得平生從沒有嘗過這樣好的野味。
一想到野兔子肉的美味,卓吾的涎水都下來了,肚子也咕咚咕咚響起來。他實在太餓了。幾天來,一粒米也沒有咽下去,腸子痛得打結,頭暈暈沉沉的。他又想到了周師傅,他一定也很餓,上山、下山來回跑,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他恨自己沒有出息,一個文弱書生,到了山林里竟什么也施展不開。
那只皮囊是怎么掉下去的?卓吾想。在一座懸崖邊,他發(fā)現了一棵從來沒有見過的樹,葉子是紫藍色的,樹皮褐里透紅,整個樹形如一條掙扎著欲騰空而起的虬龍。他好喜歡啊,一口氣跑上去了,到了樹邊,把皮囊隨手一甩,皮囊一個滾子滑到深谷里去了。至今為止,他還沒有弄清那棵樹叫什么名字。是一棵非常珍貴的還沒有被發(fā)現的樹?或者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樹而已,是他產生了幻覺?他問過周師傅,周師傅也說沒見過。
腳步聲七零八落地響到廟里來——卓吾從腳步聲中,感覺到周師傅已經非常疲勞了,他從來走路都是很有勁勢的。
“來,喝口水。餓了吧?”冰涼的水壺塞到卓吾的手上,他接過來,喝了個痛快。水,從口里灌下去,甜甜地流過食道,一直嘩嘩地淌到心上,真夠舒服的。
“睡吧?!敝軉⒘謶袘械卣f。
周啟林抖抖索索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又小心地尋出火柴。手指剛捏住火柴準備劃時,又猛地停住了。
“周師傅,你吸吧,你不怕聞煙味?!弊课釀竦?。因為他聞不得煙味,周師傅每次吸煙都躲到一邊去。
“你以為我是怕嗆了你?只有一根火柴了,你曉不曉得?留下作正用?!?/p>
周啟林說得有氣無力,眼睜睜地望著煙,卻不能吸,對于一個老煙鬼,這種煎熬實在是太殘酷了。
卓吾鼻子酸酸的,差點兒掉下淚來。
周啟林忽然把煙卷紙兒扯開,抓起兩撮,分別塞在兩個鼻孔里。
“啊——嚏!”
周啟林痛痛快快地打了幾個噴嚏,精神似乎好了不少。黑暗中,有幾點涕沫濺到卓吾的臉上,他沒有去擦。他感到一種滿足,仿佛自己也過了一下煙癮。
周啟林躺下。卓吾躺下了。一人睡一頭,各人鉆各人的睡袋,挨得緊緊的。秋夜的山中,氣溫驟地下降,彼此可以感受到一種十分溫馨的氣息在交流。
但是誰也睡不著。餓。
廟的一面墻坍塌了,使內外依舊連成一個世界,同樣的寂寞,同樣的寒冷。天上升起一彎淡淡的月亮,有幾粒星子在夜的深處閃亮。風冷嗖嗖地吹來,下霜了。
“卓吾,冷不冷?”
“不冷。就是有點餓?!?/p>
“我有一個好辦法,餓了你就想一想平生吃過的好菜。那一年,我到省里去開勞模會,餐餐是好東西,海參席,魚翅席,拔絲蘋果,還有麻婆豆腐,又麻又辣,好口福!”
“不對,不對。周師傅,你到省里開會,主要是吃‘湘菜,麻婆豆腐是‘川菜,怎么會有?”卓吾忍不住反駁起周師傅來。
周師傅居然沒有發(fā)脾氣,只有一片粗重的鼾聲,如滾雷般響起。他太累了。
卓吾過了許久許久才睡著。
到天明時,卓吾昏昏地睜開眼:周師傅不見了。按照原定計劃,他們必須在今天十二點之前返回到一個森林觀測站去。森林觀測站在哪兒,全弄不明白了,沒有地圖,沒有指北針。這是個極荒蕪的地方,簡直是個魔宮,神秘難測!卓吾罵了一句。他忽然發(fā)現他的睡袋上,蓋著周師傅的羽絨工作襖,怪不得昨夜覺得身上發(fā)熱。早晨寒氣重,周師傅就這么出去了,會要著涼的。
不遠處傳來一聲槍響,悶悶的,準是周師傅放的。卓吾感到四肢無力,眼睛直冒金花。他終于嘗到了饑餓的滋味。長到這么大,他從沒有餓過。小時候讀書,放學回到家里,媽媽還在做飯。他只要喊一聲“餓了”,媽媽立刻塞給他幾塊蛋糕。每頓飯,爸爸媽媽爭著給他夾菜,老逗引他多吃一些。吃完了,爸爸還要摸一摸他圓鼓鼓的肚子,才滿意地點一點頭。
周啟林氣喘吁吁地走進廟里,一手提槍,一手提著一只耷拉著翅膀的野雞。那野雞的翅膀上中了一槍,滴著血。
“起來!起來!吃了東西好去找路?!?/p>
卓吾連忙掙扎著起來。
周啟林尋出一把雪亮的小獵刀,把野雞擱在一塊小青石板上。然后開始剖雞,溫溫的血慢慢地滲出來。他用一個小口杯接住滴下的血,接了一陣,血才蓋住了口杯底。
卓吾看見周師傅的手微微發(fā)抖,面色蒼白,臉上的肌肉可怕地痙攣著。
“來,喝幾口?!?/p>
卓吾嚇了一大跳,這怎么喝?又腥又澀的。他長這么大,從沒喝過雞血。只有野人才這么生活。我不喝。
“來!還斯文什么?”
卓吾倔犟起來。他可是讀過大學的人。人有人的生活方式。餓死也不喝。
周師傅的臉扭曲著。一雙眼閃出野性的光。兔崽子,這是什么時候,還這么臭美。我們得保住命。你還年輕,死了太可惜,國家培養(yǎng)你,票子花了幾籮筐!你懂不懂?老子已經五十多歲了,死了倒沒有什么可惜的。
卓吾驚恐地往后退,腳碰在睡袋上,仰面一跤,半天都爬不起來。
周啟林一手抓著口杯,猛地逼上前,彎下腰,拼力吼道:“你不喝,老子就捏死你!喝!”
吼完,一手托起卓吾的頭,把口杯塞到他的嘴邊,慢慢往下灌。
卓吾憋得一張臉鐵青,強忍著喝了兩口,就咬緊牙再也不肯喝了。
周啟林放下他,仰脖把所剩的血喝干,又用舌頭使勁地舔了舔杯沿,舔得咂咂響。
喝完了雞血,周啟林又用刀割下幾塊雞肉,剁得碎碎的,抓著往口里塞,拼命往下咽。沒有鍋子,也沒有鹽,只能是這個吃法。生肉畢竟是太難吃了,咽了幾下,咽不下去,只好“呸”地吐到地上。
卓吾望著他嘴邊的肉屑血斑,胃直翻,總想嘔吐,但倒底沒吐出來。
歇息了一陣,周啟林說:“得趕快走,趁著還有點力氣,要不全他娘的完蛋!”
他艱難地穿好羽絨工作襖,把兩個睡袋捆好,槍、卓吾的帆布工作袋,他一把攬過來,分掛在兩個肩上。
他們跌跌撞撞朝山下走去。
畢竟胃里填塞了一點東西,身上也就有了些力氣。但是每走一步都很費勁,搖搖晃晃如踩在棉花上一樣。
太陽升起來了,又大又紅。像一個巨大的紅蘋果??上Р荒艹?。卓吾想。
往哪兒走?不知道,已經全無方向感了。走了多遠?不知道,只知道先是直立著走,然后是匍匐著“走”——一步一步往前爬。
記憶中似乎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太陽也走累了。從東邊到西邊,繞了一個圈。黃昏了。
他們爬到了那塊篆字石碑前,把下巴擱在碑沿,再也爬不動了。他們掙扎了一天,其實不過移動了五六百米。
休息一下吧,卓吾。
嗯,該休息一下了,我們走得太久了。
卓吾,真對不起你,我這向導是怎么當的?他娘的真窩囊啊。
不怪你,周師傅,只怪我太粗心了。
四周太靜了,而且一切都變得陌生,變得不可捉摸、不可思議,透出一派神秘的氣氛。他們互相用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們什么也沒有說,是眼睛在“說”話,“說”得那樣的多。
卓吾,這碑上是什么字,可惜我不認識,這輩子就吃虧在少讀了書。
以前我見過這塊碑,是以前?不,是早幾天。我業(yè)余喜歡看書法之類的書,所以半懂不懂地識得幾個篆字。這是一篇祈天的鑄文,是講人生命運的不可揣測,是講……對大自然一種神秘力量的拜服。真有意思。大自然是神秘的。我們迷路了。一個山林通,一個大學生,居然迷路了!命運……
局里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中午沒趕到觀測站,他們會來尋找的。老局長是個好人。只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什么地方。卓吾,你有文化。你小子量一量徑圍,測一測樹高,就能把一棵樹的材積算出來。我就沒辦法。周啟林嘆了口氣,眼淚汪汪的。
他一伸手,摸到了那支步槍。他記得里面還有三發(fā)子彈。他的心里猛地一亮。
他側過臉,慈愛地撫了撫卓吾的頭,像在撫摸自己的兒子。然后,抱著槍慢慢地爬開。是的,要爬開些,別嚇了卓吾,他還是個孩子。我那兒子膽子就小,小時候放個“沖天炮”都不敢。周啟林想。
離卓吾有十來步遠了,周啟林吃力地把槍托起來,讓槍口朝天。槍顫抖著,這么沉,像一座山,好容易才把槍穩(wěn)住了。他把手指按在板機上,冰涼冰涼的。一咬牙,連續(xù)地按動板機。
“砰!砰!砰!”
槍聲真小,一點也不像平日那么炸亮,那么有威力。連耳朵都出毛病了?聾了?聾了可不得了,平生沒有什么愛好,就喜歡聽幾段花古戲。小劉海出茅棚別了娘親,挑扦擔往山林去走一程……蔡鳴鳳在大街思前想后,思家鄉(xiāng)想骨肉珠淚雙流……《打鐵》、《討學錢》、《補鍋》……花古戲有味,聽不厭。耳朵沒問題,我畢竟聽見槍響了。如果附近有人在找我們的話,一定能夠聽見!卓吾千萬不能出事。我老周好沒出息啊。
他想吸一根煙。太想了。好像有一百年沒有吸過煙了。在家里,老伴罵他是“煙筒子”,一天兩包,吸起來可以不熄火,騰云駕霧,神仙一樣。他摸到了煙,又摸到了火柴盒。盒子里只一根火柴了,一根!
一根火柴!他的心又一動。得想法爬到一個高坡上去,放他娘的一把火,燒得天紅地亮的,只是要尋個空曠地段,不放把火,來找他們的人是看不見的。對,放火!
他忽然覺得周身被什么燒灼著,骨節(jié)間運上一股勁來。他爬回來,爬到石碑前。卓吾昏過去了。這孩子,骨架太嫩,經不得熬打。我還行,到底是老骨頭,還有幾成“鋼火”。
他把睡袋包解開,把一個睡袋蓋在卓吾身上,自己則抱了一個睡袋,掙扎著站起來,往山上走去。放火……燒紅半邊天……有文化的人稀罕……放火……這腦袋還真管用,什么東西都涌到眼前來了。小時候,要有這么靈泛就好了,一定讀得進書。一定會認得那碑上的字。不過,那時家里窮,讀不起書?;?。
他走了幾步,又倒下了;又站起來,走。死也要死到山上去,死之前,要把火燒得旺旺的。卓吾年輕。我雖不算老,可是沒有用!他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山上。挪到了山神廟前,挪了多久,他不知道,人成了一架機器,發(fā)瘋地躥。他笑了。其實他根本就沒笑出來,是一種感覺。反正他高興。
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屬于自己了,完全屬于一種意念。這種意念就是:放火。他的行動完全聽從這種意念的指揮。他神奇地完成著意念所傳導給他的昭示。
他終于走進了破廟里。
他把廟里墊地的干草移到廟前的坪里。他把坪周圍的一些樹杈枯柴碼到干草一起。他掏出了火柴。
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象一坨死鐵;什么感覺也沒有了,痛和餓,他全不知道。
一根火柴。就只一根。要是有兩根就好了。一根。沒有什么退路,一定要劃著,一定要點燃草堆!
他伏在草堆前,一只手拿著火柴盒,一只手捏著這根火柴。他閉目養(yǎng)了一會兒神。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神靈,他拜土地、山神,罵“岔路神”,只是按照山里的規(guī)矩辦事。但此刻,他希望真的有什么神靈,保佑他把火柴劃著。阿彌陀佛!
他憋住氣,然后,用火柴往磷片上劃去?!班?”一個火苗一跳,顫顫地、小心翼翼地亮得燦爛,如一朵紅山茶花。他把火柴桿,輕輕地觸近干草堆?!班?”干草堆拋出一個很大的光的弧圈。燃了!我點燃了!他大喊了一聲。小時候,放鞭炮時我也這么嚷過。他把鴨絨睡袋吃力地拖過來,壓在火堆上。
火燒得更旺了。
他看見火光拋向極遠的地方,天地間一片輝煌,好看死了。他看見老局長慈祥地笑了,分明在說:老周呀,我把個活人交給你,你可得給我送回來,全局才這么幾個寶貝,出了事,我找你算帳!他看見許多人朝火光撲來了,他的老同事,他的老伴,他的兒子,他的兒媳……還有誰?他不認識。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你怎么會全認識?真遺憾。
他如同一個玩火的孩子,火使他興奮。他記得好多年前,和小伙伴在野外燒“寶塔”,斷磚壘的“寶塔”又高又大,里面塞滿了干柴。夜來臨了,點起火,噼噼啪啪地響,把磚都燒紅了。天上有一個月亮,笑瞇瞇的。
他忽然發(fā)現火光弱了下來,啊呀,是干柴草棵快燒完了;睡袋早已化作了灰燼。他急了。
他想把衣服脫下來。羽絨工作襖又輕又干燥,一定好燒??上В麤]有力氣了,怎么也脫不下來。他覺得有些冷。心一橫,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挨近了火堆。火又重新旺起來。
他很想吸煙,這時候不缺火,可是缺少力氣,怎么也掏不出煙盒來,他氣得只想罵娘。他還是一個勁地掏、掏。他的手根本就沒有伸到口袋里去。好悔啊,有了火,又找不到煙。人一世,總有好多事安排得不入貼!娘的!秋天的夜是溫暖的,熱騰騰的。他覺得周圍的寒氣已不復存在,而是像三伏天一樣熱,熱得叫人受不了。
卓吾,你睡一覺吧。你還年輕,你醒來時,一定是一個最亮最亮的早晨。老周對你不起哇……對不起……真的……
下半夜,森林局派出的小分隊,迎著火光引導的方位,終于找到了這里。
周師傅已經死了,像塊黑炭,靜靜地躺在灼熱的灰燼上,一只手伸著,像路標指著山下石碑的方向。
卓吾沒有死,他只是昏迷過去了。救醒時,他嗚嗚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