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浙江海鹽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人們對它的認識幾乎等于空白和茫然。1960年4月3日,一個注定終生和它建立血緣關(guān)系并使它的名字變得引人注目的人在杭州誕生了。在此后的二十多年內(nèi),這個幾乎連一輛自行車都看不到的海鹽,慢慢引起了人們的好奇。這個人叫余華,是一個被許多人看好的作家。他讀著海鹽,讀著自己的生活,一切在他看來都是一本令人狂喜但又讓人心痛不已的大書,厚書。
余華的生活——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始終處在閱讀狀態(tài)的讀書生活。他的生活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沉重和復雜,也不是像他在各種采訪和相關(guān)資料中顯示的那樣深刻而又充滿了疼痛感。1973年,縣里的圖書館開始開放時,他真正的生活才算剛剛起步,就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他大量閱讀了《艷陽天》、《金光大道》、《虹南作戰(zhàn)史》、《新橋》、《飛雪迎春》之類的作品。這些作品是當時的暢銷書,幾乎在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過或多或少的閱讀體驗。但是,他最喜歡的是《閃閃的紅星》和《礦山風云》。
余華的怪異和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對這些書有一種很深的失望和期待。對于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清晰地表達他的失望和期待很顯然是一種非常過分的要求。但是,他意外地從大字報中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這種可笑的、稚氣的興趣在他后來的自傳中有所披露,我們只能這樣理解:他是一個很坦率的、誠實的人,盡管文學是很神圣的,但他對文學最初的認識和最初的愛來源于并不神圣的大字報。因為這些大字報的瘋狂、夸張、令人發(fā)指——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和現(xiàn)代派的作品的風格有著某種審美意義上的相似之處。我們在他的作品中不難找到血腥和暴力的影子,童年的記憶無疑給他帶來了重要的和重大的影響。
他的父親是個醫(yī)生,所以他對血腥和死亡有一種清晰的感受和認識。如果不是特殊的環(huán)境給他提供的機遇,我們很難理解一個少年能夠面對血腥和死亡處之泰然和習以為常的不可思議的平靜的態(tài)度。但是,這只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生活,完全沒有進入他真正的生活層面上。我們大可以認為這不過是每個人每天都必須經(jīng)歷或者說不得不經(jīng)歷的生活而已。當他聽從父親的安排當了一名牙醫(yī)的時候,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是,另一種生活已經(jīng)向他這個懶散而又喜歡自由的人招手了。他開始閱讀,開始寫作,對于余華這個作家而言,閱讀和寫作是一種血肉的關(guān)系。為了能享受和更好地進入這種生活,他甚至開始騷動不安地對文化館這種清靜的地方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和滋生濃郁的憧憬之情。干了五年牙醫(yī)之后,余華如愿以償進了縣文化館。
余華是一個誠實而又優(yōu)秀的作家,他總是喜歡說一些同行們不喜歡聽或者說很討厭聽的話。因為這個人開口閉口就是“我年輕的時候”,好像他有多老似的。不少老年作家都喜歡評論家們把他們列在中年作家的行列之中,但是這個人早早就進入了中年作家的隊伍中去了。我很懷疑他是不是曾經(jīng)年輕過?余華的各種資料足以證明這個人的經(jīng)歷很特別。如果說他有過年輕的時候,那么也只能從他最早的、用熱情和心血所關(guān)注的對象里尋找他青春的影子。其實,他沒有那么復雜,任何一個純粹的、誠實的作家的生活都是純凈而又明快的,他除了讀書和寫作,其余的都應(yīng)該算作是一種不被心靈重視的生活。在八十年代中期,余華帶著自己的作品去了北京,很多人都奇怪他怎么讀了那么多的書。那個時候,他的生活才真正走上了杜拉所謂的“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正途。
閱讀使他對血腥、死亡、平淡、寧靜的現(xiàn)實有了另一種深刻而又令他感動的認識和感受,他昔日的失望和期待由此而獲得了一種神圣的滿足感。他的閱讀給他提供了一種挖掘的利器,使他能夠樂此不疲地在平淡的生活中挖出一片絢麗的風景。杰克?倫敦致文學青年的一封信中的一句話,成了他閱讀中始終恪守的一個閱讀原則。杰克?倫敦說:你們與其看一千本流行雜志,不如讀拜倫的一行詩。所以,余華不讀雜志了,把大部分的精力用在閱讀文學經(jīng)典上。我毫不懷疑經(jīng)典意識來自于對文學經(jīng)典的閱讀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如果說余華的作品中有那么一點點經(jīng)典意識,那么我會毫不懷疑地說:它來自于他對經(jīng)典作品的閱讀。無論他多么強調(diào)海鹽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他無論再寫什么都離不開那塊地方的影響等等,但是,我只能說:他在迷戀和延續(xù)他的閱讀生活。他也曾感慨地說過:一個作家欲望不可太多。生活越平淡,作品越絢爛。但是,他也深深理解,在這個時代“誘惑太多,抵抗誘惑也不容易”。這既是他個人心語和生活的一種寫照,也是對別人一種善意的理解和體貼。
閱讀使余華成為一個更高意義上的余華,因為閱讀使人高雅使人高貴使人精神和心靈超越了凡俗的羈絆而達到一種更健康或者說更健全的人的境界。盡管他對音樂非常著迷,甚至達到了一種專業(yè)性的水平,但他是站在文學這一邊的,用文學的感覺和聽覺走進音樂世界的。他熟練而又自如地用飄逸的文字來傳達他對聲音的理解,很顯然這是很多專業(yè)性人士都達不到的一種境界。非常有趣的是,他從來不關(guān)心別人對他的作品的評價,而他對評論家也不是那么友好。在世界文學史上,這種對立始終存在著。實際上,那些優(yōu)秀的作家、詩人都是一流的評論家。我們可以舉出一大串名字來證明:伍爾夫、艾略特、福斯特、海明威、薩特、詹姆斯……從更深切的意義上說,作家都期待那種能夠切中作品本質(zhì)的評論家,這種能力不是靠知識和理論武裝起來的,而是靠直覺,也就是說閱讀作品時敏銳而又精細的洞察力。
余華最喜歡的十本書是:《青魚》、《在流放地》、《伊豆的歌女》、《南方》、《傻瓜吉姆佩爾》、《孔乙己》、《禮拜二午睡時刻》、《河的第三條岸》、《海上扁舟》、《鳥》。他對死亡、血腥的體驗來自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影響。他把川端康成理解為:文學里無限柔軟的象征。而卡夫卡是:文學里極端鋒利的象征。他本人慶幸的是,他并沒有同時閱讀到他們。否則,這種強烈的對抗文學風格會令他發(fā)瘋發(fā)狂。他在兩個極端之間迷醉,并重新回味和審視他童年和青年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和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那些血腥、暴力、死亡具有了審美意義上的價值。他欣喜地認識到:生在死之后出現(xiàn),花朵生長在潰爛的傷口上。他的略帶自嘲式的風格,是卡夫卡和川端康成美學風格的一種機智而又輕巧的結(jié)合。
余華是一個有自己堅定追求但又對這個時代有著透徹了解和善意的理解的作家,他說如果倒退二十年,他也會成為一個網(wǎng)絡(luò)作家。這句話的反面的意思是:我不能改變我的生活狀態(tài)。他執(zhí)著于對經(jīng)典作品的閱讀,并對經(jīng)典作家保持著一種靈魂上的敬意。即便他不能走進這個行列,也不會放棄這種充滿渴望和崇敬的生活姿態(tài)。這種閱讀,始于他的文學和人生的態(tài)度。他并不是羞怯地在自己的書房里和那些偉大的心靈交談,而且他也會把自己對大師們的敬意帶到公眾場合中。他穿著印有??思{頭像的T恤衫搞簽名售書,本身就是一種姿態(tài)。這對于一個喜歡平淡生活的作家來說,的確是一種很沖動的舉動,他無疑給人留下了很強烈的印象。
作家是不是知識分子,是個敏感而又容易招惹是非的話題。至少在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和詩人充當?shù)氖蔷⒅R分子的角色。余華覺得自己不是在大學里做教授的作家,所以要淡化自己的“知識分子”的身份,這等于說余華承認作家是知識分子。我向來不覺得知識分子高人一等,這只不過說是一種存在的方式而已。他努力以平和的姿態(tài)可面對讀者,但這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一個基本的事實:能夠進入閱讀這個層次的讀者都是知識分子。余華在閱讀和寫作時依然面對的是知識分子,也許他僅僅表示了他對一種現(xiàn)象的不滿:他在《讀書》和《收獲》專欄上發(fā)表了一些讀書和音樂隨筆的文章,受到了所謂的知識界的重視。那么他的小說呢?在他沒有寫或者說永遠不打算寫這些隨筆?就不應(yīng)該受到知識界的重視嗎?
一個作家應(yīng)該是一個優(yōu)秀的讀書人,而那種鐘情于過閱讀生活的作家,無疑還是一個優(yōu)秀的學者。正如那循環(huán)不已的流水一樣,在這種沉靜而又執(zhí)著的閱讀中,鮮活的思想、蓬勃的情感、強大的靈魂會發(fā)生巨大的碰撞。所以,余華的作品中從不缺乏閃光的東西。而他本人,也會成為一本書,走進那些喜歡閱讀的人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