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寧
客 戶
不單單是我,包括我的同事,也都對他有意見。就連小王,那個二十剛出頭、才分配半年多、長得如花似玉、見人說話就臉紅的小姑娘,也常常流露出對他的不滿。你想,一個五十好幾的大老爺們,像個老娘們似的,整天地磨磨叨叨,異常地小性子,怎能不令人反感呢?
反感歸反感,我們又不得不面對他。與顧客打交道,為顧客服好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我們的服務行為守則要求我們“文明服務,微笑服務,做到來有迎聲,問有答聲,走有送聲”。可是,面對他,我們卻怎么也微笑不起來。
就拿一件小事來說,你就完全可以理解我們?yōu)樯秾λ谐梢娏恕?/p>
那是小王剛參加工作不久,對于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同事來說,辦理業(yè)務難免有些生疏。付給他利息時便少付了兩分錢。兩分錢對于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當成一回事,就連我的小外甥,那個剛剛認得錢、會花錢的小家伙,你要是給他個五分、一角的,他都不屑一顧。我們的柜臺上,每天都被顧客扔下許多的角分幣,要是積攢起來,也會有個元八角。可是,就是這少付的兩分錢,竟引起了他強烈的不滿:知道不,你們這是在克扣儲戶利息,二分錢雖少,但很能說明問題。這說明了你們工作的極端不負責任,說明了你們業(yè)務素質(zhì)的低下,如果照此下去,會使你們失去信譽,失去廣大客戶的信任……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忙到小王的錢箱里拿了兩分錢遞給他,他才極不情愿地嘟嘟囔囔離去,氣得小王趴在辦公桌上好一陣子掉眼淚。
類似的事情發(fā)生過幾次后,我們再為他辦理業(yè)務時,便分外地小心,生怕發(fā)生一星半點的、在別人眼里根本不算問題的小差錯,而引起他的不滿,引起他的絮絮叨叨。我們煩透了他,可是我們又無法不面對他。
他的存單很零散,每張金額只有三、五百元,最多也就一、兩千元。存單的存期也很分散,幾乎包括了所有檔次。我曾勸他把金額湊成整數(shù)、大數(shù)存在一張存單上,那樣也利于保管。他說,你懂啥,我這樣存款是最科學了。每個月我都有存單到期,這樣,光利息就夠我零花的了,就是有個大事小情的,我隨時有到期的存單,就不會因為提前支取未到期的存單而瞎了利息。我不禁暗暗佩服他的精明。
這天,臨近下班時,我剛剛清點完現(xiàn)金庫存,封好包,進行著移交時,他又走了進來,將一張存單遞給了我。我不禁有了氣,這不是添亂嗎。你說,來接款的押運人員已經(jīng)準備押錢走了,你還來找什么麻煩?但我又不能不給他辦理。在確認他全額支取不再續(xù)存后,我手忙腳亂地進入微機支取程序辦理好支取手續(xù),打開封包,將錢清點好遞給他后,又急忙重新封起包來。這時,我又聽到了我極不愿聽到的聲音:小伙子,這錢不對。
我有些惱了,問道:有什么不對?我敢確定我付給他利息的準確性。為了避免他的麻煩,在付角分幣時我倍加小心,付得相當仔細。我堅信,我所付出的一分錢不差。
他又將臉湊了過來,說道,這錢你付得不對。
我說,怎么不對,是少了一分,還是少了二分?
他說,沒少一分,也沒少二分。
我說,既然一分錢沒少,你還磨叨啥?沒看見我們下班了嗎,趕緊走吧。
他說,急啥急,這錢差了,就是差了。
我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站起身,沖著他,到底咋差了,你說。
他仿佛沒看出我的不滿,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取的是多少錢?
沒辦法,我?guī)缀鯋佬叱膳啬闷鹱郎系闹Ц稇{證念給他聽:叁佰貳拾伍元柒角……
還沒念完,我便“呼”地激靈一下,望著他推進柜臺里的厚厚一摞——叁仟元,我久久說不出話來,耳中不斷地回響起他離去時說過的話:這很能說明問題,說明了你們工作的極端不負責任,說明了你們業(yè)務素質(zhì)的低下,如果照此下去,會使你們失去信譽,失去廣大客戶的信任……
表 弟
表弟下崗了。
表弟下崗了便成天呆在家里,整日無所事事。
不久,表弟便感到生活明顯捉襟見肘。表弟媳婦的工廠也有半年多沒開過工資了,畢竟積蓄是有限的。況且,還要供一個上高中的孩子。
無奈,表弟便去找工作。但表弟既沒有大學文憑,也不是高中畢業(yè),找起工作便很困難。表弟只好去打零工。活并不好找,也很不好干,下崗、待業(yè)的人太多。有時辛辛苦苦、一身臭汗、累得腰酸腿痛地干了一天,拿到手的卻只有二、三十元錢。就這二、三十元,也不是每天都能掙到。有時能接連干上兩天,有時十天半月也攬不到活計。表弟很苦惱。
我也很替表弟著急,便處處留意,想替表弟尋一份適合他的工作。剛巧,我的一個朋友又購了一輛“夏利”跑出租,正缺一個司機,表弟在工廠時也開過車,我便替表弟攬下了這份活計。
表弟很高興。那天,表弟穿戴整齊地隨我去見了朋友。朋友交代了一些具體事宜后,將車鑰匙遞到了表弟手上。
之后,表弟便專心地開起了出租車。雖說也有起早趟黑的時候,但畢竟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不用累得一身臭汗、腰酸腿痛了。況且,每月能固定拿到九百元錢。表弟便很知足了。
兩個月后,我見到了表弟。表弟的精神狀態(tài)比下崗時明顯好了許多。我問他車開得怎樣。表弟說,還可以。我說,有啥問題嗎,要是有,我去與朋友說。表弟說,沒啥。頓了下,又說,有時交車時,老板好像有些不滿意。我說,怎么不滿意?表弟說,錢跑得少時。我擔心地問:你往沒往自己兜里揣錢?表弟說,我可以起誓,絕對沒有。我放下心來,這樣就好。你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表弟重重地點了點頭。
再見到表弟,已是半年后。表弟端坐在駕駛室里,瀟灑地打著方向盤。一看表弟那白胖了許多、明顯有些發(fā)福的身子,就知道表弟車開得一定很舒心,很滋潤。我很為表弟高興。
表弟將我一直送到家門口。我下車后,表弟將頭探出車窗說道,表哥,哪天我請你喝酒。我痛快地應道:好。
然而,沒等我喝上表弟的酒,表弟就被我的朋友炒了魷魚。聽到這一消息,我一怔。忙打電話給朋友。朋友說,雖然他是你的表弟,但我也不能用一個貪污我錢的人。我一聽急了,忙說,你憑什么說我表弟貪污了你的錢?朋友說,剛開始那半年,你表弟還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每天交來營業(yè)額??蛇@半年來,你表弟就不按正常交了。我問,怎么個不正常法?朋友說,每天跑車的錢只能有多有少,可這半年來,你表弟每天交的錢都基本上相等。你想,每天的收入怎么可能都一樣呢。我聽了,不由嘆了口氣,就去找表弟。
表弟垂頭喪氣地說,我也不想那樣,可每當錢跑得少時,我都覺得老板的臉色不太好。我想改變一下。于是這半年來,每當我跑的錢多時,便留下一部分,待跑得少時再補進去。我認為老板看到我每天跑的錢都差不多,就不會不高興了。誰知……表哥,說真話,我真的一分錢也沒往兜里揣啊……
我望著一臉無辜的表弟,久久說不出話來。
老 李
我一直不能確定,老李的死是否與我有關。
那天,當我聽到老李的死訊時,渾身不禁一震,完了,老李真的應了他那話。
作為同事,我不禁為老李悲哀,四十來歲的人了,怎么就過不了心里這道坎兒呢?
老李的病是早就做下了的。早在幾年前,他便常常感到胃很不適。其實,這并不算什么,只是淺表性胃炎而已。人生活在世界上,誰還會沒有一星半點的毛病呢?就是這胃病,恐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有。常年五谷雜糧地吃著,酒精泡著,怎么會沒病沒災呢?就是真有個天災人禍,也是極正常的事。
但老李卻沒看透。淺表性胃炎?簡直是胡說。要是的話,怎么總也不見好?吃了那么多的藥,胃怎么還那么難受?我這得的一定不是什么好病。于是,在老李的成天唉聲嘆氣中,我們便不住地掩嘴直笑。
笑歸笑,作為同事,我們實在不忍看他那成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勸,別瞎想,沒事的,要是有事,你怎么還坐在這里?人家大夫不是看過了嗎,只是淺表性胃炎而已。老李卻不聽,或說是根本就聽不進去。不對,大夫看的也不一定準。你看報紙,廣播不是早就報道過有不少誤診的嗎,我的病一定是大夫沒看出來。老李說得很堅定,有時,我們都懷疑大夫診斷的準確性。老李便在我們的目光中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我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說,你再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們知道,不經(jīng)過大醫(yī)院的診斷,他是不會相信的。
每家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都一樣——淺表性胃炎。
每次看病回來,老李的精神狀態(tài)都要好上一陣子,胃也好像一下子就不那么痛了??蛇^上十天半月的,愁苦就又爬上了老李的臉。我的病怎么還不好啊。這胃還是痛啊。這病一定還是沒有檢查出來。于是,我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而他也左三番、右五次地去醫(yī)院,什么沈陽醫(yī)大、北京協(xié)和、上海醫(yī)大……
老李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極差了,身體也隨之極度虛弱。我不知道,照這種狀態(tài)發(fā)展下去,老李究竟會支持多久。我們大家非常擔心,但我們沒有一點辦法。
半年前,組織上派我外出學習。那天,我正在收拾著東西,辦理著工作交接的時候,老李挪了過來,一屁股陷進我的椅子里。望著老李那極度虛脫的樣子,我的心里酸酸的。但我又不知該說些什么。能說什么呢?該說的已經(jīng)說過不下上百遍了。我只有保持沉默。
過了很久,老李終于開口了。等你回來時,不知還能不能看到我了。老李的話里充滿了傷感。我的淚險些掉了下來。過了會兒,老李又說,你說,我這病是不是壞???不然,我怎么感覺越來越重呢。望著老李那滿是期盼的眼神,我無法不開口了。我說,也許是醫(yī)院沒有診斷出來吧,要不,你再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吧。老李掙扎著站起身,雙手用力扶住我的桌子,凄然地說,我要真是有個好孬,扔下我的老娘和媳婦、兒子可咋辦啊。我將頭扭向窗外,努力去看遠處的風景。
沒想,當我回來時,真的聽到了老李的死訊。在愕然的同時,我不禁為老李感到悲哀和難過。
老李是因為精神恍惚,跌到河里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