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女,河南人,1969年生,本科學歷,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70余萬字,兩部中篇小說曾被《小說月報》轉載?,F(xiàn)在河南省新密市文聯(lián)工作。
在火葬場工作的老人,成為鄉(xiāng)親的忌諱,成為兒子的忌諱,都在情理之中,也在俗套之中。但當他把心里的話說給遺體聽的時候,那一份孤獨,足以讓我們揪心。
1
剛開始的時候,村里人都不知道德山大伯在城里做什么工作。見他能掙錢供兒子讀書,都挺羨慕他的。后來,大家就都曉得了,他原來在"殯儀館"工作。也就是人們俗話所說的"火葬場"。專燒死人的。
知道他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村里人見了他便跟見了魔鬼似的,遠遠地就躲開了。連他家門前的路也很少再有人走了。不得已從他家門前過一趟,過去了以后還要忙不迭地"呸呸"往地上吐兩口唾沫,以示劃清界限。如果有人無意間跟他走了個迎面相逢,便會整整一天都悶悶不樂的,覺得自己觸了霉頭,要有不吉的事情發(fā)生。
德山大伯在村里原本有著極好的人緣。起先的時候他并沒有意識到村人態(tài)度的變化,從城里回來休班的時候,見了人就一邊笑一邊掏出煙來。煙是他從城里特意買回來的好煙,專門招待村人的。心想,自己在城里做了事,掙了工資,不能再拿稀巴爛賤的土煙讓人抽了。誰知,當他恭恭敬敬地把煙遞上去以后,人家卻嚇得連連后退,而且一臉的怒容和排拒,仿佛受了極大污辱似的。他這才曉得,村里人都在嫌惡他。
知道了以后,德山大伯心里很難過。但想來想去,卻也一點法子都沒有。兒子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每個月都要消耗一大沓子鈔票。自己不想法子掙錢怎么辦呢?再說,自己已經(jīng)五十多歲,既沒有知識也沒有技術,連力氣也沒剩下多少了。不在火葬場里做又能在哪里做呢?就是這樣一份遭人厭棄的差事,也是他在城里的一門遠房親戚幫他找的。許多人想干還爭不到手呢。
靜下心來想一想,德山大伯覺得自己干的差事的確有些埋汰,也怨不得人家嫌惡。于是,再見熟人的時候,他便知趣了許多。不跟人家走得太近,也不主動給人家遞煙,更不與人家握手。如果有誰遞煙給他?(不過,這種情況極罕見?),他也只是小心地拈起煙棒,絕不讓自己的手觸及人家的手。至于走親訪友、參加人家的壽宴婚禮這一類的事情,他自覺地完全禁絕了。
他明白,如果他唐突地出現(xiàn)在人家的壽宴或婚禮上的話,人家一準會拿一根棍棒把他趕出來的。盡管他經(jīng)常洗澡,盡管他在工作的時候永遠都戴著一雙厚厚的手套,從未直接觸及過尸體,可是他知道,在別人眼里,自己依然像瘟神一樣地可怕。
為了免遭嫌惡,漸漸地,他便不大回村里了。親戚們也一家一家地跟他斷了來往。熟人們見了他則避之惟恐不及,連一句話都懶得跟他說了。仿佛只要跟他搭上一句腔,就會沾上霉氣,帶來厄運似的。從此以后,他哪里也不去,跟誰都不來往,只把火葬場當成自己的家。
2
火葬場很大,處在市郊一個十分荒涼的地段。里面的工作人員不是很多。有領導、會計、搞衛(wèi)生的,還有其他管理人員。最低等的便是德山大伯這樣的焚尸工了。別的人員雖然也在火葬場工作,但一般都不靠近尸體,更不接觸尸體,焚尸工則專門跟尸體打交道。搬動、停放、整容、焚燒,哪一道工序都由他們來完成。由于整天圍著尸體轉,即使在火葬場內(nèi)部,也沒有誰愿意與他們多來往了。
德山大伯所在的火葬場是在縣城里,剛剛新建的。焚尸工一共有六個,平均兩人一組。跟德山大伯配班的是一個名叫米貴的老漢。米貴老漢是天生的聾啞人,除了默默地干活以外,從不弄出別的一點聲響來,差不多跟那些躺在冰柜里的尸體一樣地沉寂。由于沒有談話對象的緣故,德山大伯便也整天整天地沉默著,不說一句話。
有活干的時候,德山大伯認認真真地干活。沒活干的時候,他便呆呆地坐著。即使在火葬場院內(nèi),他也從不亂走亂動,更不到別的工作人員辦公室去串門兒。他知道,雖然都在這里工作,也還是有高低之分的。那些不與死者接觸的管理人員,也討嫌自己這樣的底層一線工。不是萬不得已,絕不肯靠近他們一步的。雖然他們擔負著火葬場里最臟最累最實質(zhì)性的工作。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德山大伯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別人的歧視和嫌惡。為了兒子阿寶,什么樣的委屈他不能忍受呢?
3
兒子阿寶是德山大伯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親人了。自去省城念了大學以后,一共只回來過兩次。當他知道父親在火葬場做了焚尸工以后,便再也沒有露過面。當然,偶爾地他也會寫一封短信回來。兒子的最后一封信是半年以前寄來的。他在信中告訴父親:自己談了女朋友,是城里姑娘,家庭條件很好,爸爸和媽媽都是國家干部。他不想讓女朋友了解自己的家庭狀況。因此,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請父親以后盡量不要打電話給他,也不要寄信。每月五號以前以舅叔的名義寄給他一張匯款單即可。
接到兒子的信以后,德山大伯并沒有太難過。
他想,自己做焚尸工為什么?不就是為了多掙幾個錢,讓兒子活得像別人一樣風光嗎?兒子是鄉(xiāng)下出身的窮孩子,能夠到城里讀大學,并找一個城里姑娘做女朋友,是他們家?guī)纵呑拥脑旎?。兒子的女朋友若是知道自己在火葬場做焚尸工,一準要把兒子低看幾分的。說不定還要因此跟他分手。那樣的話,兒子不知道要難過成什么樣子呢。想到兒子為著他的緣故而遭受白眼和歧視,他的心便像蝎子蜇著一般地疼痛難忍。他知道遭人歧視是一種什么滋味。他已經(jīng)受夠了那種滋味,再也不想讓兒子品嘗了。于是,便遵照兒子的囑托,再也不打電話或寄信給兒子了,權當兒子沒有他這個父親。不過,他嚴格按照兒子的吩咐,每月五號以前,雷打不動寄一筆錢給兒子。知道兒子處了女朋友,他便更加地省吃儉用,把能夠節(jié)省出的每一分錢都寄給兒子。
以前,隔三差五地,德山大伯就要跟兒子通一次電話,說一些噓寒問暖的體己話。自從來火葬場工作后,除了兒子以外,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愿意跟他說話的人了?;鹪釄龅闹蛋嗍依镉须娫挘?,值班人員不高興他用手去觸摸電話機。有時候兒子把電話打到值班室,值班人員總是借口他正在忙,走不開,而替他接電話,然后再把內(nèi)容轉告他。兒子是個聰明的孩子,有過兩次這樣經(jīng)歷以后,知道了內(nèi)中隱情,便極少再打電話給他了,有什么事情便寫信。但他幾乎不識字,收到了兒子的信還要請人念給他聽,十分麻煩。后來,兒子連信也不寫了。他便從郵局買來一張IC卡,實在想念兒子了,就在街上的電話亭里打電話給兒子。
自從來火葬場工作以后,兒子就成了他與這個世界的惟一聯(lián)系,也成了他活著的惟一動機和目的。每一次打電話給兒子,他都沒有什么具體的事由,他僅僅只是想要聽聽兒子的聲音。聽到兒子的聲音,他的心就會幸福得直打顫悠,十天半月都無法從興奮中平靜下來。干活的時候也樂顛顛的?,F(xiàn)在,既然兒子不讓他打電話了,每當想念兒子的時候,他就想找一個人好好地說說兒子。就像一個人口袋里裝著一件珍寶,總是忍不住想要拿出來給人看看一樣。
4
可是,他找不到愿意聽他說話的人。
所有與他認識的熟人都變得跟他形同陌路?;鹪釄鰞?nèi)部的工作人員也都從不肯與他們這些焚尸工多說半句話。他總不能在大街上隨便逮住一個人就跟人家說話吧?他惟一可以說話的人便是他的搭檔,那個名叫米貴的老漢??擅踪F卻又聾又啞,連天上的炸雷聲都聽不見。而且嗜酒如命,幾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除了干活以外,便是躺著睡覺,用拳頭擂他也難把他叫醒。偶爾碰上他清醒的時候,德山大伯便忍不住想要跟他說說話。明知道米貴一個字都聽不見,可他還是想說。無論如何,米貴他總是一個大活人。整天整月地跟死人打交道,德山大伯是真的希望能有一個活人可以說說話啊。他說:
米貴老弟,你見過我兒子嗎?
米貴看他一看,一言不發(fā)。
他又說:我兒子塊頭很大,比我還高出半個頭呢。
米貴又看他一眼,還是一言不發(fā)。
他接著說:一村子的后生都沒有我兒子長得排場。
說完了這句話,德山大伯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完了以后又接著說:
我兒子不單單生得漂亮,腦殼子也特聰明。不怎么費力就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一畢業(yè)就是國家干部呢。
德山大伯說到這里,又一次忍不住呵呵地笑了,笑得眉毛和胡子都揚了起來。仿佛他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上了國家干部似的。
米貴看了他最后一眼,不耐煩地皺皺眉頭,起身走開了。邊走邊嘟嘟囔囔地發(fā)出一些不清不楚的聲音。德山大伯雖然不明白米貴在"說"些什么,可是他明白,米貴說出來的一準不是什么好聽的話。這從他那充滿厭惡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看著米貴遠去的背影,德山大伯愣怔在那里,老半天沒有動靜。連米貴也厭惡他,不愿聽他說話,他實在有些氣憤難平了。他只不過想要跟他說說自己兒子的好,怎么就惹得他不高興了呢?他恨恨地站起身來,狂暴地想要出去走走,卻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曉得,沒有哪一個人,哪一個地方歡迎他。他是這世界上最低等的賤民,操持著這世界上最令人嫌惡的職業(yè),簡直連那些流落街頭的乞丐都不如。于是,他便下意識地來到了停尸間里。
5
停尸間的冰柜里放著幾具待燒的尸體。德山大伯把冰柜的門一一拉開,他看到,其中一具是女尸,六十來歲的樣子。面目安詳,似乎還帶著些許的微笑。
看著那張微笑的臉,他忽然間十分感動。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看到過一張向他露出微笑的臉了。那些面對著他的臉全都是冷漠而又疏遠的?,F(xiàn)在,他終于看到一張久違了的親切的笑臉了。他禁不住對著那張笑臉說起話來。他覺得,自己仿佛有整整一百年不曾跟誰親切地說過話了。
他對著那具女尸認真地說道:老姐,看樣子你有六十多歲了吧?
那大姐抿嘴微笑著,并不開口。
他又說:你這般年紀,閨女和兒子都已經(jīng)成家了吧?我老伴走的時候,也跟你一般年紀呢。
那大姐依然微笑著。像是在默認他的話。
他又說:兒女們都成了家,你要走也可以走得無牽無掛了。頓了頓,他又說道:我也有兒子。我兒子在省城念大學,一表人材呢。還找了個城里的姑娘做女朋友。那姑娘,花朵一般地漂亮呢。德山大伯說到這里,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兩聲。笑過了以后,心里舒坦了許多。想到兒子,想到兒子的女朋友,他便覺得所有的煩悶都一掃而光了。他想,有這么好的一個兒子,自己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不就是被人看不起嗎?看不起又怎么了?再說了,誰能夠長生不老?誰死了不從他們焚尸工手下過?多大的官都逃不過這一關。自己前天還親手燒了一個副縣長呢。那副縣長也跟普通老百姓一樣,乖乖地躺進爐膛里,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去了。
想到這里,他又對那女死者說:老大姐,莫害怕,人人都有這一天。過去了這一天就自在了。啥心都不用操,只等著享清福了。
德山大伯說著話,伸出手來,把大姐身上的衣服掖了掖,然后,輕輕地把冰柜關上,慢慢走出了停尸間。邊走邊想,還是這些躺在冰柜里的死人好,他們不討厭他,也不嫌惡他,像聽話的孩子一樣,乖乖地躺著,耐心地聽他說話,實在比那些活著的人可愛得多了。
6
以后,每逢心里悶得慌,想要說話的時候,德山大伯便來到停尸間里,跟那些躺在冰柜里的人拉拉家常。問他們是哪里人,多大年齡了,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有幾個兒女,是得了什么病死的,兒女們孝順不孝順。問完了以后,他也跟他們聊聊自己的情況。聊自己年輕時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聊自己死去的老伴兒,聊自己養(yǎng)過的?;蚴欠胚^的羊。當然,更多的時候則是說自己的兒子。說到了高興的時候,他便爽朗地笑幾聲。說到了傷心的地方,他又忍不住流下一些眼淚。無論他說什么,說多久,那些躺著的人都不厭其煩地耐心聽著。這使他覺得既踏實又滿足。
一般來說,死者在停尸間里都停放不了幾天。輪到哪個人要被火化的時候,他總是提前動手,把那個人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凈凈的,讓他體體面面地在追悼會上跟家人和親友們作最后的告別。尸體被推進焚尸間以后,親人們一般都回避了。他們不忍心看到親人被焚化成灰的過程。親人們退出去,門自動關上以后,焚尸間里就只剩下焚尸工和死者了。每當這時候,德山大伯的動作總是非常地輕緩。他和米貴一起,輕輕地把尸體移到停尸板上,然后,認真地替他們抻抻衣角,再說上幾句安慰的話,才小心地送他們?nèi)霠t。
如果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兒,他就會說:哥們兒,該走你就放心地走吧。你的兒女們都很孝順。他們送你來的時候,流了好多的淚呢。眼淚,那可是比什么都值錢的東西呢。你也該知足了。安心上路吧。到了那邊甭偷懶,先替兒孫們打著天下,好歹闖蕩出一份家業(yè)來。到時候兒孫們?nèi)チ艘埠糜袀€落腳的地方。
如果是個年輕人,他就會說:老弟,能來這世上走一遭就不錯了。莫要遺憾,也莫要傷心,哪怕活到一百歲,也免不了這一步。閻王殿里無老少,誰也說不準自己哪一天就把路走到頭了。你活了幾十年,也算是夠份了。高高興興地去吧。
不管男女老少,德山大伯在送他們?nèi)霠t的時候,動作總是又輕又緩,像是生怕驚醒了他們似的。在他的眼里,他們都是熟睡的嬰兒,是要經(jīng)了他的手,到另一個世界去投生的。在這一刻,他會覺得自己的工作非常的神圣。也惟有在這一刻,他沒有自卑感。
把尸體推進焚尸爐,關上爐門,點上火以后,他便默默地坐著,一邊聽著機器的嗡嗡聲,一邊看著鐘表。他知道,那爐膛里的人正在嗶剝作響的熊熊烈火中,一點一點地化作青煙,升入天堂。一個多小時以后,那進去的人就焚燒成一撮灰了。等燃燒完畢以后,他小心地收起骨灰,裝進死者家屬們預先準備好的盒子里,然后,再把變得沉甸甸的盒子交到親屬的手頭,任務就算完成了。
每當把一只裝著骨灰的盒子送出去以后,他心里總是空落落的,仿佛那走了的,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想,他們應該算得上是自己的好朋友了。因為自己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接觸過的最后一個人。是他親手打發(fā)他們上路的。在上路以前,又是他跟他們說了最后一番話的。他也是最后一個看了他們的遺容的人。這樣的緣分,還不算是好朋友嗎?
7
在火葬場里工作了一段時間以后,德山大伯變得不太習慣跟活人相處了。活人們大多都有一些這樣那樣的偏見,有時候還會生出一些很惡毒的念頭,做出一些很可憎的舉動來。而且滿腦子虛榮和貪婪,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你不能夠完全信任他們。死人則不一樣。他們一旦閉上眼睛,便會變得比嬰兒還要乖順聽話。他喜歡跟那些死去的人們呆在一起,也喜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們說話聊天兒。跟他們在一起,他感覺既輕松又自在。
有時候,他一邊跟他們說話,一邊慢條斯理地抽煙。有時候則一邊說話一邊喝酒。有時候晚上做夢還會夢見其中一個死者活了過來,跟他一起嘮嗑子喝酒,或是耍撲克下棋。雖是在夢中,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人是死去了的。于是便會勸他說:哥們兒,該走就走吧。甭戀著這旮旯,早去了早投生。那人聽了他的話,便真的不再出現(xiàn)于他的夢中了。
有時候,火葬場里會一連幾天沒有人送進來。這時候,整個場院里便靜得出奇。連一聲鳥叫都顯得驚心動魄。別的單位或是工廠,有事沒事都會有人串門嘮嗑子,總是客人不斷?;鹪釄鲞@地方則不一樣,從來不會有閑人來串門。但凡進來的,一律都是死者的親友們。那親友們因著剛剛失去了親人的緣故,都陰沉著一張悲哀的臉,很難有笑容,而且都惜言如金,不多說一句話。許多親友,在親人被送進焚尸房的時候,還會嚎啕大哭一番。所以,火葬場的氣氛便顯得陰森而又壓抑。除了不時響起一陣哭聲以外,便再也沒有別的聲響了,仿佛一個遠離凡間的真空地帶。呆在里面的人,日子久了,就會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德山大伯很喜歡那嚎哭聲。他覺得,那無論如何是活人發(fā)出來的一種聲音。整天跟死人打交道,而死人是從來不出聲的。所以,聽到活人的哭聲,他就會感覺到一點生氣,也感覺到一點這世界的聲息。這哭聲告訴他:他還有聽覺,是個大活人,跟那些躺在冰柜里的人是不一樣的。如果一連幾天聽不到人們的哭聲,德山大伯便會顯得煩躁不安,覺得自己仿佛是呆在墳墓里,也是個死去的人。每當這時候,他總是一邊坐著發(fā)愣,一邊推測著:那下一個進來的,將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等那人被送進來的時候,他便會像是盼望了多時的老友一樣,迫不及待地去迎接他。
8
有一天,火葬場里送來了一個人。德山大伯掀開被單一看,竟是一個像他兒子一樣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樣子,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的。據(jù)說是因為失戀而自殺的??粗莻€可憐的年輕人,他痛惜得直流眼淚。由于年輕,又死得不好,沒有幾個人來送他。那年輕人孤伶伶地躺著,顯得更加可憐了。在把年輕人送入焚尸爐以前,德山大伯不僅替他整理了衣衫,還替他攏了攏額前的頭發(fā)。年輕人的頭發(fā)又黑又亮,閃著錦緞般的光澤,他禁不住撫摸了又撫摸。一邊撫摸一邊絮絮地責怪他道:孩子啊孩子,你怎么就這般傻呢?你這么兩眼一閉,蹬腿兒走了,你倒是痛快了。撇下你爹媽可怎么過呢?傻孩子啊傻孩子?選
送走了那個年輕人以后,德山大伯有好一陣子回不過神兒來。他想他的兒子。盡管他極力克制,那想念還是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折磨著他。雖然分別了才一年多的時間,但他覺得仿佛有半輩子沒有見過兒子了似的。他不知道兒子是不是長高了,吃胖了。他還想--他有些不敢抱這樣的妄想,他覺得這想法對他來說過于奢侈了--可他是真的想看看兒子的女朋友啊,哪怕只遠遠地瞅上一眼也行。他想:兒子的女朋友一定又洋氣,又漂亮,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唇,還有烏油油的長辮子。城里的女孩子們個個都是這樣的呢。遺憾的是,老伴兒早早地死了。她若是活著,知道兒子找了一個城里姑娘做女朋友,不知道要高興成哪般模樣呢。一想到老伴兒,他就覺得自己是個極有福氣的人。能夠活著,能夠想念兒子,還能夠每月掙錢給兒子用,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選要是能經(jīng)常見到兒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自從兒子寫信來囑托了他以后,他就再沒有打過電話給兒子。現(xiàn)在,他更加地不敢了。他想:兒子的女朋友若是知道了自己未來的公爹是個焚尸工,怕是當即就會跟兒子翻臉的。一想到兒子會像那年輕人一樣失戀,他的心便像在油鍋里煎著一般難受。可他是真的想見見兒子,或是跟兒子說幾句話啊。他來到一個電話亭子里,站了好久好久,到底也沒敢撥兒子學校的電話。兒子說過了,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不讓他打電話。兒子的話對他來說,就如同圣旨一般。他不敢輕易違背。
9
雖然他剛剛給兒子寄了一筆錢到學校里,想到那因失戀而自殺的年輕人,他又一次來到郵局里,給兒子寄去了當月發(fā)的獎金。他拿著匯款單認真地端詳著,忽然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那便是匯款單右邊的留言欄。那塊地方很小,比郵票也大不了多少,寫不下幾個字的??墒?,這一發(fā)現(xiàn)還是令他欣喜若狂。他怪怨自己太粗心了,以前寄了那么多次錢,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么一塊寶貴的地方,實在是極大的浪費?,F(xiàn)在,他終于可以利用這郵票大的地方,跟兒子說一句話了。他斟酌了一會兒,讓郵局的工作人員在那塊地方寫道:用這錢給女朋友買件禮物吧。想一想,又加上了一句:揀好的買。他還想再說上兩句話的,比如:注意身體,不要惜錢,每一餐都要吃飽吃好,上街的時候要注意車輛什么的,但人家卻是一個字都不肯寫了。那片郵票大的地方已經(jīng)被占得滿滿的了。那沒有說出的話兒,只能等下一次寄錢的時候再寫了。
依照兒子的交待,匯款單上的落款處他沒敢寫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地址,而是寫了兒子一個遠房舅叔的。那人在縣城的一個機關工作,戴著頂"科長"的官帽。他想,這多少會給兒子的臉上增添一些光彩。他為自己焚尸工的身份而感到深深地羞愧。他覺得,這實在是太對不起兒子了。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原本從來都不看重什么官位和權勢的??墒乾F(xiàn)在,僅僅為了兒子,他萬分地憎恨起自己的卑微和低賤來。他覺得兒子實在是太優(yōu)秀了,自己只有做了官才配得上他。
雖然在短短的十天時間里,他一連寄了兩次錢給兒子,卻依然抵擋不住對兒子的強烈思念。他多想讓兒子回來一趟啊。哪怕只在他面前呆上幾分鐘也行??墒?,兒子囑托過了,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不讓他打電話。好幾天的時間里,他都在認真地琢磨著,"想念"到底算不算"特別要緊"的事情。琢磨來琢磨去,他最后認定:不算。兒子在大學里念書,功課一定很多,天天念也念不完。好不容易有一點空暇,還要陪女朋友玩耍,哪里有時間回來呢?他不能再給兒子添忙了。
再說,兒子回來了以后,讓兒子到哪里落腳呢?老家的村莊上是絕對不能再回去了。他從誰家門前過一趟,誰家就會用白石灰在門前撒一道白痕,還要把他走過的路面再灑掃一遍,仿佛他是一個可惡的瘟神。他不能讓兒子到村里去跟著他遭受這樣的歧視和嫌惡。那么,讓兒子到火葬場里來看他嗎?不要說兒子不愿意,連他自己也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不管怎么說,這里畢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只要他活著,他絕不會讓兒子踏進這里半步的。
可他是真想見見兒子啊。想得牽腸掛肚,想得扯心扯肺。不見上兒子一面,他仿佛活不下去了似的。琢磨來琢磨去,德山大伯最后決定:親自到省城去一趟。悄悄地看看兒子。他再也抵擋不住那種透心蝕骨的想念了。他打算好了,去了以后,自己要想辦法偷偷地跟兒子見面,盡量不跟他的同學們接觸。如果真有同學碰上了,他就裝作是兒子的遠房表叔或是別的什么人。打死也不能承認是兒子的親爹。
為了不給兒子丟臉,他特意到商店里去給自己買了一身新衣服,連腳上的鞋襪也買了新的。而且認真地洗了澡,理了發(fā)。把自己從頭到腳打扮一新以后,他站到鏡子前照了照,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個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老頭兒了,一點也不像是火葬場里那個穿著藍大褂的焚尸工。在商店里,他除了為自己買了一身衣服以外,還為兒子精挑細揀地買了一套衣服。自己的衣裳鞋襪合起來也不超過一百塊錢,給兒子買的一身衣服卻花了他三百來塊。不過,他花得樂意。自己辛辛苦苦地掙錢做什么?還不是為了給兒子花嗎?準備好了以后,他請了幾天假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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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很擠,他買的又是最便宜的硬座票。他有腰疼的毛病,不能久坐,從他們那里到省城,要坐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車呢。他怕自己受不了,想要買一張臥鋪票,一問,要二三百塊,就作罷了。有那二三百塊錢,還不如省下來給兒子用呢。自己已是一把老骨頭,錢用在自己身上簡直就是白白地糟踏了。在火車上坐了幾個小時以后,他的腰就忍受不住了。實在無奈,他只得在地上鋪了報紙,然后,蜷著身子躺在了座位下面的空隙里。座位下面的空間不大,但勉強總算可以略微躺一躺。不躺一躺,他的腰幾乎要折了。這樣,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天一夜的工夫,他終于到達了省城。到了省城以后,他渾身的骨節(jié)都像是散了架。下了車以后,他靠在站臺的水泥柱子旁,喘息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他覺得,來一趟省城簡直比死了一回還要遭罪。不過,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兒子了,他就覺得再遭多大的罪也是值得的。
省城可真大啊,到處都是樓房、汽車和人群。他是第一次來省城。簡直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不得要領。詢問了好多人,轉坐了好幾輛車,繞過了許多的彎子以后,他終于找到了兒子的學校。兒子的學校很大,也很漂亮。站在高大氣派的校門跟前,他猶豫了好一陣子都不敢進去。他怕自己突然出現(xiàn)在兒子面前,兒子會責怪他。他更怕兒子的女朋友發(fā)現(xiàn)了他。雖然他穿了新鞋襪、新衣裳,可從骨子里他還是一個鄉(xiāng)下老頭兒,城里人一眼就能把他看出來。他怕自己那土不拉嘰的寒酸形象會降低了兒子的身份,讓兒子在學校里抬不起頭來,便盡量瑟縮著身子,把自己變小一些,再變小一些,盡可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佝僂著腰,像個影子一樣悄悄地踅進學校門口的傳達室里,怯怯地對那個守電話的老漢說:他要找他的侄子,并報出了班級和姓名。老漢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問了一通子。再撥一個號碼,再問一通子。然后放下電話告訴他說:他侄子既不在教室里,也不在宿舍里。他一聽就慌了,急赤白臉地問:侄子會去哪里?那老漢一臉不耐煩地說:這我怎么曉得呢?他很可能走出校門到街上玩耍去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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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山大伯從傳達室里走出來,怔怔地躲在校門口旁邊的一棵大樹后面,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校門口出出進進的年輕人。還好,大約一個多鐘點以后,兒子的身影出現(xiàn)了。他怕自己認錯了人,又仔細地看了看,確認是自己的兒子阿寶后,便高興得渾身都打起顫悠來,心也跳得如同擂鼓一般。他真想三步兩步?jīng)_到兒子面前去,一把拉住兒子的手,好好地看看他的臉,再摸摸他的頭發(fā)??墒?,試了幾試,他卻到底沒敢那么做。兒子的旁邊還跟著一個姑娘呢。那姑娘像他想象的那樣:既洋氣又漂亮。不過,卻沒有他想象中那一頭烏油油的長發(fā)。她的頭發(fā)幾乎跟兒子的一樣短,而且染成了黃里透紅的顏色,像個秀氣的假小子。這在鄉(xiāng)下是絕然沒有的。女孩子那新潮而又時尚的發(fā)型,使他驟然之間又產(chǎn)生了更加強烈的自慚形穢的心理。他既不敢叫兒子,又怕兒子一走過去就再也尋他不著了,于是便悄悄地從樹后移出來,無限仰慕而又無比怯懦地跟在兒子和他的女朋友身后走著。
兒子和他的女朋友走得很快,他緊趕慢趕,仍然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頭。眼見得他們就要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不見了,他便踮起腳來一路小跑起來,引得周圍的學生都拿奇怪的眼光望著他。此刻,他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他只是下意識地緊緊跟在那一對年輕人的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跟了他們往哪里去,去做什么。他只曉得,一定要緊緊地盯著兒子。不能讓他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他明白:只要他叫一聲"阿寶",兒子回過頭來就會看到他了。然而,他是真的不敢啊?
他怕兒子的女朋友會看到他,從而對兒子起疑心?;蚴且蛄怂@個令人嫌惡的鄉(xiāng)下老頭子的存在而跟兒子提出分手。若是那樣的話,他寧愿立即就死掉,永遠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逝。他在心里喊著:老天爺啊老天爺,你為什么不賜給我兒子一個體面的父親呢?為什么?不知道是他跑動的腳步聲引起了兒子的好奇,還是由于別的什么緣故,兒子在走到一個拐彎處的時候,忽然無意間回了一下頭。就在這回頭的一剎那,他吃驚地看到了他那可憐而令人好笑的父親。他父親由于慣性還在邁著小碎步往前跑動。因為他佝僂著腰又輕手輕腳不敢大膽邁步的緣故,使他的樣子看上去丑陋而又滑稽。周圍的許多學生都因他那莫名而又奇怪的姿式而面帶譏諷地望著他。
在看到父親的一瞬間,阿寶的臉刷地紅了。憤怒和擔憂也隨即云彩一樣籠罩上了他那張年輕而又英俊的臉。不過,這只是一瞬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到底是一個高智商的大學生,他很快就鎮(zhèn)定住自己,張羅出了一臉坦然和輕松,像是不經(jīng)意地說道:你這老頭兒,是不是想要進來揀廢紙?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站在校門口等著吧,課外活動結束后再進來也不遲。然后,回過身去,挽了女朋友的手臂,大踏步向前面走去了。
見兒子看到了自己,德山大伯先是窘迫得不知所措,但馬上就明白了兒子的意思。他一點也沒有生兒子的氣,而是在心里由衷地贊嘆著兒子的聰明和智慧。他想:兒子的話說得多么機智而又巧妙啊。既沒有露出馬腳來,又交待了他們父子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真可謂一箭雙雕啊。
他一邊在心里驕傲地夸贊著兒子的聰明,一邊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向校門口走去。然后,很聽話地蹲在校門口等著。經(jīng)過了幾番顛簸和折騰,他已經(jīng)累得站不住了,只有蹲著才能勉強支撐一陣子。約摸半個多小時以后,兒子終于出現(xiàn)了。當然,是兒子一個人,他的女朋友不見了。德山大伯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12
兒子來到校門口以后,并沒有直接開口對他說什么。而是不易覺察地向他擺了擺手,就顧自一個人朝前走去了。他明白:校門口人多,到處都是兒子的同學。兒子不便跟他說話。他裝作不認識兒子的樣子,悄悄地尾隨在兒子的身后,沿著兒子引領的方向朝前走著。走過了大約一二里的路程以后,終于到了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僻靜的路段。兒子這才停下腳步,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等到兩個人在車上坐定,并關上車門以后,兒子才開口道:
你怎么來了?
聽兒子這樣問他,他一下子漲紅了臉。變得又羞怯又靦腆,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面對嚴厲的老師那樣。他意識到:自己突然跑到兒子的學校來,對兒子來說,實在是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且險些給兒子惹出亂子來。想想看,若是兒子的女朋友看到了他,并識破了真相,那結果會是怎么樣的呢?真的是好險啊。幸虧兒子反應靈敏,才避免了一場不愉快的事端。不然的話,自己可真是罪該萬死了。想到這里,他羞愧地低下頭,不敢去望兒子的眼睛,囁嚅著說道:我--我想你--實在忍不住想來看看你--我--他說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由于羞愧還是難過,眼淚順著他那蒼老的面頰一滴一滴地跌落了下來,想要止也止不住。他想,自己今天真是出夠了洋相。五六十歲的人了,居然當著兒子的面哭了起來,實在是不爭氣。他相信,自己哭起來的樣子一定更加地丑陋而又土氣,也更加丟兒子的臉。于是,便悄悄地撩起衣襟來,趁兒子沒有發(fā)覺以前,認真地擦干了眼淚。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兒子似乎并沒有真生他的氣。兒子只是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唉,讓我怎么說你呢?我好好的,有什么看頭?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我會寫信給你的。以后,你只要沒有收到我的信,也沒有接到我的電話,就說明我一切都好。你只管按時寄錢給我就行了。千萬不要再不打招呼就直接跑到學校來找我了。會弄出很多麻煩來的。
他聽了兒子的教誨,就像一個知錯就改的孩子一樣,一連聲地說道:要得,要得,我都記下了。你放心好了。
13
他坐在出租車里,也不知道兒子帶了他要到哪里去。直到下了車才曉得,兒子帶他來的地方是火車站。當然,兒子并沒有直接送他上火車。而是帶他進了車站旁邊的一家小餐館里。也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是餓了。在火車上一天一夜的時間里,他只啃了一塊干硬的饅頭?;疖嚿献畋阋说暮酗堃惨鍓K錢一個,他實在舍不得。于是便一直忍著。忍過了頭兒,反倒感覺不到餓了?,F(xiàn)在,坐到了飯館里,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他才覺察到,自己已經(jīng)餓得有些頭昏眼花了。
兒子點了三個小菜,外加一個雞蛋湯。菜端上來以后,他連忙抽出一雙筷子來遞到兒子的手上。他想:現(xiàn)在正是吃飯的時候,兒子一定也餓了??墒牵瑑鹤硬]有去接他遞來的筷子。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什么。由于餓極了的緣故,他拿筷子夾了一口菜就送到了嘴里。感覺味道還不錯,便急忙又夾了一口,要送到兒子旁邊的盤子里。兒子就像受了驚嚇一樣,慌忙地擋開他的筷子,說道:你自己吃,我不餓的。在兒子說著這話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從兒子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咕聲。饑腸轆轆的兒子,為什么不肯吃東西,而且謊稱自己不餓呢?他詫異地望著兒子的臉,忽然就看到了村人們那熟悉的表情。不錯。當他滿懷虔敬地把煙遞給村民時,他們的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半是討厭,半是嫌惡,還夾雜著幾分恐懼和慍怒。他明白了:兒子也跟那些人一樣,嫌他不潔,嫌他臟骯,嫌他霉氣敗興。
明白了這一點以后,他舉著的筷子忽然就僵在了半空中。接下來,他連半口菜也吃不下去了。為了怕兒子看出他的心情,他裝作沒事一樣,勉強地又夾了幾口胡亂地吃了下去。兒子則自始至終沒有動筷子,只捧著一只杯子,不時地喝上一口水。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兒子是不愿意再跟他同桌吃飯了。凡是他動過的菜,兒子絕不會再動一口的。為此,兒子寧愿忍著饑挨著餓,寧愿只喝白開水。明白了以后,他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他原本攢了滿肚子的話要跟兒子說的。此刻,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只是覺得痛,卻又不知道痛在哪里。仿佛五臟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似的。
兒子見他放下筷子不再吃了,便問他:吃飽了嗎?
他機械地回答:吃飽了。
兒子便又問道:你是休息一兩天再走呢,還是馬上就走?
他果斷地回答:馬上走。
是的,他是真的想要馬上就走。離開這里,離開這所有的一切,回到火葬場他的小屋里去。他覺得,那里才是他的家。那些躺在冰柜里的死者才是他的親人和朋友。只有他們才不討嫌他。不過,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來。他忽然間失了語,變成了一個啞巴。
既然他說出了要馬上就走,兒子便替他買了車票,并把他送到了火車上。火車暫時還未開動,他坐在一個靠近窗口的地方,兒子則站在車窗外的站臺上。他望著兒子,兒子也望著他。他們近在咫尺,但是他覺得,兒子離他很遠很遠,遠得遙隔天涯。就在火車要開動的一剎那,他忽然發(fā)現(xiàn),給兒子買的衣服還抱在自己懷里呢。他便急急忙忙地打開車窗玻璃,把包裹遞了出去。兒子猶猶豫豫地伸手去接。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怎么回事,那包裹卻撲通一聲掉在了地面上。那是他花了將近三百塊錢替兒子買的上好的衣服。車開動了,他一直心疼地望著躺在地上的那只包裹??墒?,直到火車開出了老遠,他始終沒見兒子彎下腰去揀?;疖囋阶咴竭h,最后,他便什么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