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然
這一刻,我把筆擱在家鄉(xiāng)那一座座小小的村落,就像擱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江南的夜?jié)皲蹁醯模绯钡男鷩虧u漸退去,我似乎聽見久遠的翻動泥土的聲音,有時情緒飽滿、思緒萬千,有時寥落悵然、疲憊不堪……
初春時節(jié),我去了一趟茅山西麓的曹村,這里的年味還很濃,三四月間是真正的農(nóng)閑,是農(nóng)人一年當(dāng)中最自在的時光,在村頭豎幾根柱子、卸幾塊門板鋪一個小小的臺面,內(nèi)外用布簾子一隔,鑼鼓一敲,隨著一聲聲“我的天爺爺”的叫喊,村戲就開始了。
這個地方的戲演得有些古怪,上演的都是王侯將相、才子佳人、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臺上的人身心投入,臺下的人如醉如癡,唱詞里的詩文味極重,讓人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戲演得就像是活生生的歷史,扯動人的神經(jīng)。果不其然,我在人群后面的一堆廢墟中見到一對門墩,那上面文臣武將栩栩如生,雕刻的線條十分靈動,多少年過去了,仍是如此地傳神。
早就知道曹村有些來歷,姓曹的祖上有一位明朝御史官,有古牌坊。但沒有想到還能見到一些遺跡,又這么突然地出現(xiàn)在眼前,確實吃驚不小。這一下來了興致,趕忙找到村上見過世面的熱心人劉書田,老劉領(lǐng)我在村中轉(zhuǎn)起了圈圈。原來搭戲臺的地方就是古牌坊的所在地,牌坊共有兩座,8根柱子,面對茅山主峰,大躍進時才被毀壞。村中間的閑地上還有一處古牌坊,基柱還在。村上許多老人還保留著一些古物,像大地磚上刻的福字、古碗、燈盤、古錢幣等應(yīng)有盡有。
更讓人吃驚的事在瞬間發(fā)生了,村中間的一位老人說他門口的過水溝上有一塊碑,碑上有字。我趕忙過去扒開一看,原來是南京吏部尚書曹義的墓志銘。字跡雖模糊,但仍能辨認。只可惜只有半塊,問起出土的情況,老人說前些年他在東石馬山墾荒種油茶,發(fā)現(xiàn)了這塊用兩道鐵箍箍著的石塊,足有三四百斤重,便抬回了家,后來敲碎了一塊澆了水泥場,這一塊便放到了過水溝上。
來了興致的老劉又把我引到村前,這個被稱為東石馬山的地方,現(xiàn)在看被稱為山實在有些牽強,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崗巒。然而就在這個崗巒上卻橫臥著石羊、石獅和一只馱碑的龜,龜背上有立碑的凹槽。這無疑是一塊墓地。
朝代更迭,世事變遷,早已是滄海桑田。
當(dāng)年“三茅秀色”的名聲是極大的,南京吏部尚書曹均昂(南京吏部尚書曹義的父親)在箭塘山所建的覽秀樓氣勢恢宏,在遺址上還能見到雕花的石刻,因年代久遠,覽秀樓在地面上消亡了,只留下一片廢墟。歷史有時是無形的,有時是有形的。回望不遠處的曹村,當(dāng)年那里該輝耀著多么炫目的煌煌華彩,多少深宅大院府邸相望,多少朱門紅漆人頭攢動,多少勾欄瓦肆各領(lǐng)風(fēng)騷。這里曾經(jīng)是喧鬧的、生動的、璀璨的。這里是將相的故里啊,歷朝歷代做官的哪個不想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歲月是無情的,隨著時間的步履,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之中圮毀了,只留下許多的石塊和廢墟。這個曾經(jīng)以曹氏姓氏命名的村落,曹氏后人也不多了,外姓人占去了一大半。
回城之時,村戲已散,夕陽已碎,村中已飄起裊裊炊煙,婦人喚兒歸的聲音拖得很長又極有韻味。戲臺上一圈一圈圍了許多頑童正在玩“沖天炮”。曹氏一族的先人就是從河南遷安徽風(fēng)陽再遷到句容的。在這彌漫著的濃濃的鄉(xiāng)村氣息里,我恍如隔世。
讓我們再把目光轉(zhuǎn)移到西石馬山,這里已找不出任何山的蹤跡,滿眼都是綠綠的油菜。年過七旬的謝萬里老人憑著往日的記憶辨別當(dāng)年的西石馬山遺址。毫無疑問,西石馬山安葬的是曹氏家族的一個高官,究竟是哪一位已無從查考。在西石馬山的北面一片竹林之東,原來有一處很大的墳堆,據(jù)傳這里是三國名將奮武校尉魯肅的墓地。魯肅究竟安息何方我一直很關(guān)注,我先后在洞庭湖畔的岳陽樓、武漢的龜山、鎮(zhèn)江城東的新竹村拜謁過他的墓,但均不是他真正的墓地,這一點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魯肅安息句容的可能性有多大呢?魯肅南渡后的大批將士定居在鎮(zhèn)江、丹徒、丹陽、句容等地,或從征、或戍守、或屯墾;赤烏八年八月孫權(quán)遣校尉陳勛率兵三萬赴句容,鑿出一條從句容通往丹陽的運河來,因要開山劈岡,故名“破岡瀆”。魯肅便在破岡瀆沿線的兩大水泊為東吳操練水軍,這兩大水泊一個是丹陽的練湖,一個就是句容的赤山湖。而今的魯墓村距赤山湖不過幾里之遙(當(dāng)年的赤山湖范圍較大),由于當(dāng)年的戰(zhàn)亂,南北對峙還不知最終鹿死誰手,魯肅為自己選擇一處不被人注意的偏僻之地作葬地不失為明智之舉,但弘志句容縣志卻沒有關(guān)于魯肅葬地的記載。有記載的是《乾隆句容縣志》:魯肅死后葬于句容,曾有碑記。墓地西南有一個幾十戶人的小村叫魯墓村,魯墓村在明以前就有,當(dāng)?shù)剡€有魯亭的地名,這一切與魯肅墓地都有關(guān)聯(lián)。令人不解的是魯墓村卻沒有一戶姓魯,僅有一戶羅姓人家。
在這一帶除了曹村村東南這地方外,有石人、石馬的墓地還有幾處,曹村的西南也有,被稱之為西石馬山。茅山西麓的成村有一個小村叫石馬山村,幾十戶人家。因當(dāng)年村前有石人石馬石柱石牌坊而得名,史載:梁陶弘景公元536年死后葬此山。可惜這一切都毀于文革?,F(xiàn)在正在修建的句茅旅游專線公路正從遺址上經(jīng)過。
茅山大茅峰北麓的半山腰處也有石人石馬,當(dāng)?shù)厝苏f是曹御史墓(缺考),現(xiàn)在已被夷為平地。原來墓道前的石人石馬和石龜大小、形狀與東石馬山的一樣,均屬同一時期。另外,在茅山山脈南端的瓦屋山下也有石人石馬,據(jù)當(dāng)?shù)氐牧种抑纠舷壬榻B,此地也是一座曹御史的墓地,究竟是哪一位曹御史,這一切沒有答案,歷史正以它的嚴謹沉默著。
說起龜,曹村的謝萬里老人說了一則神奇的故事。相傳東石馬山原來有兩只馱碑的龜,它們輪流值日。一只馱碑,另一只夜間便爬到茅山大茅峰的龍池里飲水,天亮前必須下山。有一天,上山飲水的龜被一守夜道士發(fā)覺了,他便告訴了道長,茅山眾道士想將神龜留在茅山,便事先準(zhǔn)備了磚塊,當(dāng)神龜來龍池飲水時,眾道士便將磚塊在龜?shù)谋成掀龀闪藟Γ瓦@樣如今茅山道院的一堵墻里有一只石龜,頭朝箭塘山,其形狀與箭塘山的石龜相同。
曹村、百培山與我的出生地丁莊毗鄰,三村呈三角形分布。
百培山——這個令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地名,它的由來有多種說法,句容縣地名錄記載:因明初富戶張斗南建百座磚窯燒磚建明城墻而得名。民間一說是因為當(dāng)?shù)赜幸话賯€墓碑所以叫百碑山,因時間久遠讀成了百培山。百碑墓地確實存在,就在何莊村后幾百米的荒山上,至今仍有石碑橫臥在田野中,因碑石巨大無法搬動,背面的字無法辨認。另一說是與朱洪武有關(guān)。相傳朱皇帝造皇城數(shù)土墩,忘了自己胯下的土墩而湊不足百個,否則皇城就會建在此處了。朱洪武當(dāng)年胯下的土墩就在現(xiàn)在的胡家村,已被窯廠取走了半邊土。此說有些荒謬,史載它們是西周春秋時期的土墩墓。這次去百培山探訪的目的是考證當(dāng)年為建造南京城墻燒磚的古窯址。
句容一直流傳著“百里傳磚造京城”的傳說,據(jù)《光緒續(xù)纂句容縣志》載:明朝初年,朱元璋將建造洪武門至通濟門這段長城的任務(wù)交給了句容富戶張斗南,城墻跨度5華里,高6丈,城磚需2000萬塊以上,窯址選在百培山,這里有取之不盡的優(yōu)質(zhì)粘土、用之不竭的茅山水源、綿延數(shù)里的山林古木,是建窯的理想之地。磚燒好后,智慧的匠人們排起長龍以手傳磚,將2000萬塊城磚運到了京城。
我去的地點是在百培山村的楊家和山邊上的兩個棚戶小村,這兩個小村緊靠現(xiàn)在的二圣水庫,兩村之間的一座土墩原先長滿了樹木,后來被農(nóng)人開墾成了山地,裸露出了許多半截的大方磚,整塊的方磚寬約20公分,長約80公分,厚約10公分。立在這隆起的山丘上,放眼望去,連綿不絕的土墩盡收眼底。隨行的剛從西安文博學(xué)院學(xué)成歸來的張先生也難以斷定,這些裸露的方磚是否為南京修筑城墻被遺棄的。還有另外的可能就是墓磚,當(dāng)?shù)氐母粦艟偷責(zé)u修墓。但當(dāng)年的古窯址不可能毫無蹤跡。前不久,江西就發(fā)現(xiàn)為建明城墻燒磚的窯址。根據(jù)當(dāng)?shù)氐牡貏萃茰y:明窯址應(yīng)該在二圣水庫里面。因為二圣水庫是1958年3月才修建的,它當(dāng)時地勢低洼,從而筑堤圍埂而建,這是最好的解釋。
是人超越了時空,還是土地重現(xiàn)了記憶?黃土在陰沉的蒼穹下獲得了生命,塑造出一件件精美的碗、盆、盤、缽、盂、瓶、罐、壺……
走在二圣水庫的灘土上,不經(jīng)意間就會發(fā)現(xiàn)大量的碎陶片,上面的紋飾十分古樸、自然,流露出原始的天性。紋飾內(nèi)容豐富,有水波紋、麻布紋等。紅陶、黑陶、灰陶夾雜其間,器皿大都為盤、碗、罐等日常用品,這些陶片為新石器時代的器皿。
在一位農(nóng)人家里,我見到一只陶罐,上部是一圈圈的水波紋飾,下端是中子紋飾,形似魚刺,一筆一筆刻劃得十分隨意。從它的身上可以嗅到古人的氣息,靈動著古人的精靈,引起我們對古人的尊崇和仰望。
二圣水庫灘土經(jīng)過多年的波浪沖刷,常有陶器出土,被農(nóng)人撿回,波浪下當(dāng)年的古窯址的窯土十分清晰。在這里,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幻化出天地間點點星火化為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焰,映紅了層巒疊嶂、起伏崗陵的情景。是火焰在蒼茫大地上鍛造耀眼的文明,燃起歷史上永遠不熄的火焰。
在這里,我揣起一把黃土,把懷古的心燈祭起,古人的智慧謫居在水花里默默無語。有人說,古城西安是皇天厚土,踩一腳都是文化。離我們不遠、名聲很大的還有河姆渡文化和湖熟文化。人們哪里知道,百培山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方所沉淀的文化內(nèi)涵絲毫不比它們遜色。在這里,望一眼也是文化,握一把泥土都是歷史。
在回城的路上,我在一民居的墻壁上見到精妙絕倫的石刻,三間矮小的平房,幾萬塊碎磚,近一半磚上面是回字形、菱形、車輪形的圖案。房屋的主人姓叢,他告訴我說,這些碎磚都是從附近的土丘里掏出來的,還有許多深埋在地下,連同先民的智慧和豐厚的歷史一同深埋在地下。
這一刻,我想了許多,1999年春夏之際,春城放牛山發(fā)現(xiàn)了距今40到15萬年左右的各類石器60余件,這批石器既有當(dāng)時人類制作工具時遺留下的石片、石核,也有用于砍伐樹木、敲砸獸骨的砍砸器、薄刃斧,用于開剝獸皮、切割獸肉的刮削器、雕刻器,用于刨挖泥土、掘取根莖的石鎬和追逐飛禽、投擲獵物的石球等石制工具。放牛山是遠古人類曾經(jīng)活動過的臨時停留地。上世紀80年代末,寶華山北麓黃泥山又發(fā)掘出距今7000余年的古文化遺址,命名為丁沙地文化,此乃新石器早期文化遺址,后來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城頭山”、“浮山”、“鳳凰山”等文化遺址。據(jù)1994版《句容縣志》句容古遺址一覽表明,句容境內(nèi)古遺址有27處。如此豐厚的文化遺存,我們竟沒能使它們發(fā)出應(yīng)有的光彩。
若干年前,我曾與時任句容市旅游局局長的呂富強先生有過一面之緣,這位充滿激情的漢子在他的任上盡心打造句容的旅游精品,歷經(jīng)艱辛規(guī)劃出了東西南北中葡萄串式的開發(fā)規(guī)劃,十分有見地。可惜時隔不久他被調(diào)離,他的設(shè)想只能停留在他睿智的頭腦和我的采訪本上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為此感到十分沮喪?,F(xiàn)在我們卻把老祖宗賜給我們的財富隨意地丟棄,任那些“外來人口”肆意挖掘,讓那些充盈天地靈氣,凝聚著先民智慧的殘片在凄風(fēng)苦雨中呻吟。這呻吟太微弱了,早被那燈紅酒綠里的吆喝聲驅(qū)逐得蹤跡全無,令人頓生憂患,想到若干年后許多歷史遺存將永遠地消亡,真是悲情彌漫。文化的傳承延續(xù)在這里顯得十分蒼白,這是歷史的悲哀、文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