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邊
日本是規(guī)矩頗多的國家。生活無處不有的規(guī)矩,對我來說就像是地雷,不小心踩了“地雷”,犯了規(guī)矩,沒準(zhǔn)就對誰失禮了,有時候想補(bǔ)都補(bǔ)不回來。不過,稍稍用一點(diǎn)心,繞過“地雷”似乎也不是太難。
搬家那天,行李還沒有打開,我就按照日本朋友的建議,拿著從國內(nèi)帶來的茶葉、真絲手絹之類的小禮物,開始挨個敲這層樓的門(因為沒有孩子,我就免了樓下的)。一是為了顯示我的誠意,二來也讓左鄰右舍們心里少犯些嘀咕。好在鄰居不算多,只有四家。
前三家家門口,我的待遇都一樣:隔著門縫認(rèn)識我的新鄰居。據(jù)日本朋友說,現(xiàn)在日本的治安越來越差,所以大家提防著陌生的人似乎也可以理解,不過隔著門縫說話實(shí)在是讓人不舒服。好在只剩下一家了。我連姓名都沒看便完成任務(wù)似的按響了左鄰的門鈴。不想門縫里露出了一張表情頗為友好的臉。當(dāng)我介紹完自己時,那臉上立刻充滿了笑容,門鏈也隨即被解開,門對我大敞著。這讓我一下子驅(qū)散了前面的門縫帶來的不快。離去之前,我仔細(xì)看了看那個姓名牌,上面用毛筆楷體寫著:松本,想必她就是松本太太了——在日本,如果有人敲門,開門的一般都是女主人。
也許是跟松本太太有緣吧,后來,很少碰到別的鄰居,卻總在樓梯上碰到松本太太。松本太太總是老遠(yuǎn)地就高聲打招呼,讓人覺得她不僅僅是為了禮貌,而是從心底里想問你好。有一次看到松本太太用自行車一前一后馱著兩個男孩子,才知道松本太太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松本太太似乎對我這個外國人很好奇,認(rèn)識沒幾天就開始問我從哪里來,在日本學(xué)什么,將來干什么。她也很直率,主動告訴我她的年齡,當(dāng)然也毫不避諱地問起我的。
當(dāng)我告訴松本太太我跟她一樣大時,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大概覺得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在讀書不可思議吧。而我呢,則從松本太太身上看到了與學(xué)校里那些單身女教授、單身師姐師妹不同的,也許是大多數(shù)日本婦女的人生。
搬來很久了,我卻從沒有看見過松本先生,不了解松本家里的情況,也就不便多問。一天,在樓梯口碰上了松本太太,我不知怎么說起了總睡不夠覺來。沒想到松本太太頗有同感地說,她也想哪次能一氣兒睡上三天三夜。原來松本先生在離家很遠(yuǎn)的一個飯店里做大廚,每天早出晚歸,松本太太則早上五點(diǎn)起床準(zhǔn)備早飯,送丈夫出門,晚上等十一點(diǎn)才到家的丈夫,吃完晚飯后,才能入睡。我不覺從心里生出對松本太太的同情來,于是小心地問她先生不可以在飯店吃飯嗎?松本太大說可以是可以,只是她覺得一天三頓都在外面吃,先生太可憐了,堅持要為先生做飯的。
松本太太也常常在做飯的時間給我送一些日本料理來,省了我不少做飯的麻煩。比起那些知名的生魚片、壽司什么的,我倒覺得松本太太做的這些日本家庭料理更合我的口味。我知道松本太太不是圖我以后報答她什么,不過,她也給我提過一個“條件”,那就是將來看一看我的博士論文。
一日,早上剛吃完飯,就聽到松本太太敲門。打開門一看,松本太太手里拿了一份報紙。她開門見山地問我有沒有訂報紙,想起桌上的一摞沒來得及看的報紙,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告訴她我訂的是《朝日新聞》。松本太太指著她手里的報紙說,這份和《朝日新聞》不一樣,你多看幾份報紙,沒準(zhǔn)對你的學(xué)習(xí)有好處,說著遞過那份報紙。我接過來,《某會新聞》幾個大字映入我的眼睛。原來松本太太是某會的會員哪。
還沒等我多想,松本太太指著第一版頭條的標(biāo)題,問我是不是知道。那是幾個用日語漢字寫著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壓題照片是這個會的會長和周總理會見的場景。沒想到還有一份異國的報紙在宣揚(yáng)我們曾經(jīng)熟記在心而現(xiàn)在又絕少想起的這句話!
經(jīng)過考慮,我還是決定不訂這份報紙,雖然覺得跟松本太太說“不”很難。不料,松本太太卻說,她訂了兩份,如果我覺得這報紙還有幫助的話,她就送我一份。于是,我每天的讀報任務(wù),除了厚厚的《朝日新聞》之外,又加上了《某會新聞》。即使再忙,我也盡力抽時間瀏覽一下,倒不是覺得它多有意思,而是為了松本太太的那份心意。
跟松本太太不只是在樓梯上聊天,有時她也會邀我去她家里坐一坐。記得有一次是吃午飯的時間,松本太太幾下就準(zhǔn)備好了孩子的飯。端上桌來,我仔細(xì)一看,不禁心里一驚,竟是泡飯加咸菜。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她的兩歲的兒子卻大口大口吃得極香。當(dāng)然,我知道依松本太太家的條件,給兒子吃更好的東西是沒問題的。
一天,松本太太約我到她家喝茶,她還要請其他幾十個朋友一起來。到了約好的時間,我按響了松本太太家的門鈴,走進(jìn)屋去,發(fā)現(xiàn)她的朋友們都早巳圍著一張小桌在榻榻米上落座了。我便在給我留著的位子上坐下,確切地說,是把小腿彎到后面坐在自己的腳上。大家喝著茶,一邊吃著不知是誰帶來的蛋糕和大家貢獻(xiàn)的小吃,一邊聊著。松本太太說起了她加入某會的過程,那是她剛結(jié)婚不久,和丈夫發(fā)生沖突,甚至都準(zhǔn)備離婚了??鄲乐械乃デ笾粋€婦女權(quán)益組織,在那里有人建議她不妨加入某會,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她開始參加某會的活動。從此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知道了過去從來沒聽說過的東西,也開始想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和丈夫的關(guān)系也變得融洽了,他們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好了?!拔疫@輩子都會感謝某會給我的幫助!”松本太太拉長了語調(diào),十分真誠地說。
原來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是松本太太的會友。大家似乎都是在生活或工作中遇到了什么難以解決的問題,加入了某會之后,這些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像聽故事一樣,聽著她們繪聲繪色的講述。我相信她們的坦誠,我也到了不得不相信有時候命運(yùn)不在自己手中的年齡,但是我還是很難相信一個人的命運(yùn)會被一種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外力改變。正在琢磨,松本太太遞過來一本印刷得很精致的袖珍版的書說,這是我們的佛經(jīng),上面都是漢字,你都認(rèn)識吧。我接過來一看,書上所有的字都是由漢字的部首偏旁組成的,但都是我沒有見過的組合。我告訴她們這些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漢字?!澳悄銈兌颊J(rèn)識嗎?”我問大家。大家搖搖頭。“那平常你們怎么念經(jīng)呢?”我突然好奇起來?!袄蠋熃o我們講了意思,我們把發(fā)音也都背下來了?!?/p>
放下佛經(jīng),松本太太又要讓我看一看她們的佛龕。她拿出一個遙控器一按,什么東西自動打開的聲音從我身后傳出,趕緊回頭一看,一個放得很高的、古香古色的小柜門正在徐徐打開,漸漸露出了里面的一尊佛龕。這下我才意識到大家給我留的是“上坐”。日本人的禮節(jié)呀,有時真讓人受用不起。
在蛋糕吃完,茶也喝盡,大家快要離開的時候,松本太太突然問我愿不愿意也加入某會。我這才明白了今天茶會的主題。我怎么能輕易地成為一個自己還不甚了解的組織的一員呢?看見我在沉默,大家也都不說話了,尷尬的空氣在流動。最后,我還是覺得無法斷然拒絕這幾雙期待的眼睛,便說讓我考慮考慮,過幾天再給她們答復(fù)。
其實(shí),我想考慮的是怎么拒絕松本太太和她的朋友們。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樓梯上碰見松本太太??墒撬杀咎謥戆撮T玲了。我打開了門,盼著突然來個靈感告訴我應(yīng)該怎么跟松本太太說。門外的松本太太的神色似乎跟平日不大一樣,沒問好她就先開口了:“前兩天的事情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我跟部長談了讓你入會的事,部長說我們不應(yīng)該這樣做:因為先生(她們都把某會的會長稱為先生,以示尊重)過去訪問中國的時候,跟中國的領(lǐng)導(dǎo)人保證過,絕不主動勸中國留學(xué)生入會——”松本太太接下來說了些什么,我沒有顧上聽,只覺得有個什么沉重的東西一下子從我的心頭上卸了下去。
某會我沒有加入,可松本太太送給我的某會的報紙,我則盡量每天瀏覽。松本太太則再也沒有談起我入會的事。
以為能和松本太太一直做鄰居,沒料想,有一天松本太太過來告訴我他們買了房,要搬家了??吹贸鰜硭芨吲d,給我畫了她的新房的平面圖,仔細(xì)地告訴我房子是如何布局的。松本太太一家搬走后,那套房子一直空著,再也沒有人搬進(jìn)來。每次路過那黑洞洞的窗戶,我總能想起映在窗戶上的松本太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和窗里飄出的各種料理的饞人的香味。
不久,我也搬到離學(xué)校更近的地方去了。到新家的第二天,我就又在報箱里看到了《某會新聞》,還有一張小紙條,說這張報紙是應(yīng)松本太太的委托而送的。
到了美國之后,再也看不到《某會新聞》了,但偶爾也會遇到某會美國分會的會員。與這些藍(lán)眼睛大鼻子的老美第一次謀面,竟也能生出十分親切的感覺。這恐怕也是因為想起了松本太太的緣故吧。
(責(zé)編范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