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良
高家莊是孫健插隊的那個村子,這,我最有知情權(quán)。
孫健跨過一條鐵道線,越過三座小石橋,又走了一條又一條鮮海帶似的路,就進(jìn)了高家莊。隊長與鄉(xiāng)親們是用開大會的形式歡迎他的。知青知青,是毛主席指引方向派來的,高家莊的人都把孫健愛似子女敬似神,重活不讓他干,輕活不讓他沾,不輕不重的活有勿呢,正好有一樣,就是看管壞分子高加生。活兒不重,但責(zé)任重大。
隊長交代,高加生是鄉(xiāng)里定的“5.16”分子,現(xiàn)在就地給予管制。孫健的任務(wù)就是看住他,看一天,會計高紅花給記八分工。
孫健第一次坐在高加生的對面,就把他的模樣看了個瓷瓷實實:長得是冬瓜個、柿子臉、板刷頭、狗頸鷹鼻蛤蟆眼,壞蛋鬼子樣一個。心想,作興你逃得了人,但逃不了相!
高加生總在寫檢查,寫一紙團一紙。他用的是毛筆,一手漂亮小楷撓得孫健心癢癢?;璋档墓饩€纏綿著兩人,整天沒有一個屁響。孫健只有看書,《三國演義》。于是,茅草屋里就只剩下團紙翻紙的聲音。那一天,孫健看書看得心發(fā)糍,六神一朦朧,書啪地掉在地上。高加生過去撿起了書,對驚醒的男孩兒輕聲說,小老子,睡一會吧,我不會逃的。隨手又給小老子蓋上了一件外衣。
高加生喝粥的聲音像撕綢緞,孫健聽著要笑。那一次,高加生被一大口熱山芋噎住了,噎得兩眼瞪直喘不過氣。孫健見狀,情不自禁上去給他抹胸。一陣忙亂,好了。一雙粗糙的手把一雙細(xì)嫩的手緊緊握住,雙方感覺都在抖。
這是冬季的一個大雪天,孫健押著高加生去鄉(xiāng)里接受審查。近晚,兩人冒著大雪往回趕路。孫健發(fā)覺衣著單薄、神情沮喪的高加生全身在微微發(fā)抖。兩人穿過街心,走到街梢頭,孫健忽地一把拖住高加生,往壁角落一家羊湯店一摁,說:“喝點羊湯暖暖身。我請客。”兩人各喝了一碗又濃又辣的羊湯,孫健瞄了瞄高加生,又叫了兩碗。兩人身子熱過來后,便上了道。走出不遠(yuǎn),孫健在迷蒙中一個趔趄,腳扭了,痛得絲絲吸氣。高加生上前,反手將孫健一夾一縱,就送上了背,迎著北風(fēng)一個雪窩子一個雪窩子地踩著趕路。起先,他還不斷安慰孫健,說羊湯好啊,這輩子沒喝過這么有滋味有勁道的羊湯,那心、那肝、那肺、那濃濃的湯,在這寒天里呵真是難得。后來就只聽到他粗重的喘氣聲。那喘息聲一下子使孫健想起了馱他長大慣他上天的父親?,F(xiàn)在,走一步喘兩口的高加生,那個頭,那眉眼,甚至還有那漂亮的小楷,多么像父親!孫健幾次掙扎著要下地,但高加生鉗子一樣的雙手始終不放。最后,兩人一起滾到了一個雪坑里。
孫健能下地走路的那天向隊長提出,他要干一天記一工的重活。隊長說,你腳傷剛好,不行?!澳蔷透梢惶煊浳宸止さ妮p活?!薄安幌肟垂芨呒由耍磕鞘钦疹櫮愕?。”隊長低聲說著還輔以手勢。“不想,要學(xué)點正經(jīng)農(nóng)活!那十五天的工分寧可不要!”孫健大聲說著也還以手勢。
這聲音這手勢已凝固在三十年前的高家莊,那年,我剛出生。又過了多少年,一位老人在臨終前緊拉著兒子和我的手交代:要找到來村上插隊的那個孫健,告訴他,我想他,很想。又囑咐:知青送我的那本《三國演義》陪我一起下葬。
兒孫兩個淚流滿面,一個喊著爺爺,爺爺,一個念著孫健的名字說哦哦知道了一定一定。老人的手慢慢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