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欣寧(原文)喻 惟(縮寫)
一
“江州重型機械廠”這個老字號的國有企業(yè)被德國貝克隆公司收購了。德國人收購時提出原“江重”所有干部一個不留,40歲以上的工人一個不留,40歲以下的工人技術(shù)考試不合格的一個不留。老勞模馬同志也在“不留”之列,50歲不到的黨委書記劉洵被市里安排到園林管理局,他對此安排既沒答應(yīng),也沒不答應(yīng),現(xiàn)在去向還懸而未決。
就在德國貝克隆公司派駐中國熃州牱止司的總經(jīng)理漢斯先生到來那天,馬同志的一只手被車床軋斷了。在搶救過程中,幸虧有工友們悉心照料,漢斯先生代表德國貝克隆公司中國熃州牱止司墊付了4萬元手術(shù)費,市紅十字基金會也捐了一筆錢,才使馬同志進行了手術(shù)。馬同志少了一只手將怎樣生活下去?他買斷的工齡費不過幾萬元錢,老伴也下崗了,一雙兒女都成了家,也在國有企業(yè)。劉洵決心為老勞模馬同志向德方討個公道,他認為這是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做的事。
德方總經(jīng)理漢斯是個德國籍華人,20多歲。劉洵找到漢斯說:“漢斯先生,馬同志在‘江重干了幾十年,他又是在廠里受的傷,貝克隆公司不能撇下他不管?!?/p>
漢斯卻認為,出于人道,公司已墊付了4萬元手術(shù)費,但公司不是慈善機構(gòu),故不必也不該過問馬同志出院后的生活。
劉洵決定發(fā)起簽名活動。他在家中找出一本印有“江州重型機械廠黨委會會議記錄”的紅色筆記本,發(fā)動原“江重”的工人師傅們在上面簽名,準備提交德國貝克隆公司總部,報市委、市政府等相關(guān)單位。不出一個星期,已有了百十號人的簽名,其中大部分是原“江重”下崗的工人,也有少數(shù)陌生的名字,其中一個叫“方慧”的簽名引起了劉洵的注意。于是,他多方打聽,了解到方慧是公司從北京中關(guān)村高薪請來的工程師。
劉洵找到方慧,問她:“聲援馬師傅在小本上簽名的方慧,真的是你嗎﹖”方慧答是。劉洵問為什么。方慧說:“我見過無數(shù)完整的手,我完全可以想象出馬師傅手殘缺的痛苦。”劉洵又問:“你是黨員嗎?”方慧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每天晚上,劉洵都要戴上花鏡,數(shù)一數(shù)“黨委會議記錄”本上的那些簽名,在已簽名的200多人中,大部分是“江重”已下崗的老黨員,對這200多人的名單,劉洵不滿足。想想從前擁有四五千工人的“江重”,共有21個支部,638名黨員,所有支部書記、副書記他都知道是誰,而現(xiàn)在呢?“江重”的工人,可是最具有革命斗爭傳統(tǒng)的中國地道的產(chǎn)業(yè)工人啊!劉洵感到苦惱,他也知道,“江重”需要新的管理方式,企業(yè)的重振需要輸入新鮮的血液。然而,人畢竟不是機器,不是喝著機油長大的,人的情感在遭遇沖突時該傾向何方?道義、責(zé)任還是物質(zhì)原則?但想到方慧也簽了名,他又感到一絲欣慰。
由于劉洵和德方總經(jīng)理漢斯的矛盾已開始激化,市委組織部派董副處長來找劉洵談話。董副處長說他非常理解劉洵的苦惱和心情,但他還是告誡劉洵要從改革開放的大局出發(fā),自覺維護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
二
德方總經(jīng)理漢斯周末在咖啡店碰到方慧,漢斯問方慧是否在劉洵的本上簽過名。
方慧點了點頭說:“是的,我之所以簽名,是因為我覺得受了傷的馬師傅和打抱不平的劉洵他們的要求是合理的,咱們公司應(yīng)當(dāng)為馬師傅做點什么……”
漢斯說:“如果是貝克隆公司的員工在公司內(nèi)受到了傷害,那絕無問題。可那個馬同志從來就不是貝克隆公司的員工,因此我們不負有道義上幫助他的責(zé)任?!?/p>
方慧緩慢而堅決地搖搖頭說:“我不這樣認為,貝克隆公司的前身是江州重型機械廠,馬師傅的工傷恰好發(fā)生在轉(zhuǎn)型移交的當(dāng)口,因此,不能說公司對此毫無責(zé)任。而且,不論什么企業(yè)都不應(yīng)拒絕人道主義!”
方慧的談話并沒使?jié)h斯改變主意,簽名活動也石沉大海。
不久,方慧透露給劉洵一個消息:公司總裁貝克隆先生,近日將由德國總部來江州巡視。劉洵想,也許馬同志后半生的生計有著落了!
總裁蒞臨公司那天,是江州春天里難得一見的好天。來自歐洲總部的總裁先生鉆出車門與漢斯交談,偶然間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面原先淺色的貝克隆公司的旗幟,變成了血紅色的旗面!總裁一怒之下匆匆離去。這樣,問題就十分嚴重了!
那是一面鮮血染成的血旗!這幅杰作完成的時間,只能是在天亮之前。也就是說,這是有人在深更半夜完成的悲情大傾訴
漢斯找來警衛(wèi)王五井,王五井坦承是他開的大門。王五井是漢斯從當(dāng)?shù)馗尚菟陀玫能婈犽x休干部,漢斯認為,像王五井這樣的老軍人,是最懂得堅守職責(zé)和服從上級的,用他會收到奇效。漢斯很快就查清了,為首的仍然是那個劉洵,那一伙前“江重”的下崗者,每人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頭,在那面旗子上捺下了血手印。那么多流血的手指頭,就為了一只斷了的手,漢斯十分不理解。
漢斯準備將王五井除名,但他沒想到的是,王五井自己找上門來說:“漢斯先生,對不起,我失職了……明天起我不再來了,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我也不拿了?!睗h斯被弄糊涂了,在貝克隆公司全球所有的跨國公司中,主動提出炒公司魷魚的,這位倔脾氣的老軍人還是第一人!在公司看看大門,王五井每個月連工資帶獎金能拿到2000多塊,他沒有理由拒絕2000多塊錢啊。
“你當(dāng)時非打開公司的大門不可嗎?如果你不開就沒你的責(zé)任了,你今天仍然可以在貝克隆公司看你的大門。”漢斯先生說。
王五井笑了,他說:“漢斯先生,有些東西是與生俱有的,還有些東西雖然是后來形成的,卻早已注定了它無法改變,我這樣說,也許你不懂?!?/p>
“你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和貴黨的黨員身份有關(guān)?對不起,王老先生,你是共產(chǎn)黨員吧﹖”
王五井哈哈大笑:“漢斯先生,我從來就沒隱瞞過,我是共產(chǎn)黨員牎
三
總裁聽說那面改變了顏色的公司旗幟竟然是一面血旗,上面沾染的是數(shù)百名中國下崗工人的鮮血。他決定親自介入對這件事的調(diào)查。
于是,總裁聽說了“馬同志”這個名字,以及他那只斷手的來龍去脈。總裁沒有輕易表態(tài),他決定找漢斯談一談。
“漢斯先生,那個叫馬同志的工人受傷后,你去看過他嗎﹖”
漢斯老實回答道:“沒有。不過,我同意由公司報銷了他4萬元的手術(shù)費用……”
總裁對“4萬元”似乎并不感興趣,他突然換了個話題:“漢斯先生,你來江州這么久了,你對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進行過多少了解?也就是說,你了解他們的綱領(lǐng)、路線和政策嗎?看過多少他們黨的書籍和文件?”
他接著說:“共產(chǎn)黨在中國大陸執(zhí)政50年了,改革開放的政策深入人心,我們西方人要不是親眼來看看,很難相信他們會受到中國民眾這樣的擁戴。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任何人要是低估了共產(chǎn)黨的威信和魅力,都將要犯絕大的錯誤。因此,在我的公司里,怎樣調(diào)動共產(chǎn)黨員的能量,調(diào)動共產(chǎn)黨的組織能力,漢斯先生,這些你都考慮過沒有﹖”
總裁繼續(xù)說:“我們雖不是中國的企業(yè),但不應(yīng)該把那些零星散落在公司里的共產(chǎn)黨員看成是制造麻煩的搗亂分子,而應(yīng)當(dāng)看成一種無形資產(chǎn),既然是資產(chǎn),當(dāng)然要為我所用?!?/p>
“貝克隆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我的中國熃州牱止司,要成立中國共產(chǎn)黨的組織?!笨偛玫恼Z氣毫不猶豫,聽得出來,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于是,貝克隆公司要求市委派出一名黨委書記,其條件是:年齡在40歲以下,大學(xué)本科學(xué)歷,至少懂得一門外語,會開車、會使用電腦,另外,應(yīng)有在基層黨組織工作的經(jīng)驗。
“血旗”事件三個月后,公司大院的宣傳欄中貼出了一則通知。通知上說,經(jīng)中共江州市委同意,公司即將成立中國共產(chǎn)黨的基層組織,希望全公司員工中的共產(chǎn)黨員即日起,帶上組織介紹信或相關(guān)材料,前往公司辦公樓203室姜良才處報到。姜良才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曾在奧地利進修過兩年,又在一家北方國有企業(yè)擔(dān)任過總支委員,現(xiàn)受江州市委委托,作為貝克隆公司的聘用職工,組建在貝克隆中國熃州牱止司的黨組織。
第一個拿著組織介紹信來報道的是王五井。
“血旗”事件后,漢斯本想將王五井從公司中除名,總裁召見了漢斯之后,漢斯改變了主意。既然總裁提出來要在江州分公司成立共產(chǎn)黨基層組織,與其找些別人來,還不如這些熟悉的共產(chǎn)黨員呢,漢斯親自勸說這位老軍人留了下來。
在王五井之后,陸續(xù)又有幾個人拿著組織介紹信去了203室。他們大多是些錄用的工人,有的組織介紹信放在身上也不知多久了,折疊處都磨破了邊,字跡被汗水浸泡得有些都認不出來了。他們說,幾年前從家鄉(xiāng)出來打工的時候,就把組織介紹信揣在了身上,幾年過去了,也不知交給誰好,現(xiàn)在好了,總算找到黨組織了……
四
一天,劉洵又來到貝克隆公司。他沒想到,一個惡作劇式的請愿活動,不但沒有惹惱德國大老板,反倒帶出了一個外企黨組織。這樣想來,馬同志的那只手也不算白白斷掉了。
就在劉洵和剛下崗的門衛(wèi)王五井聊天時,突然,劉洵看到一股滾滾的濃煙從公司后面的倉庫里冒出來——失火了!
王五井的眼睛瞪得溜圓,他不假思索,拔腳向失火的倉庫跑去。劉洵也拔腳尾追著王五井跑去。
遠處只見煙,近看就是一片熊熊的火海了!翻卷的火舌一下下舔著門窗冒出來,看似綿軟,實則兇險萬分,大鐵門在痛苦的“吱吱呀呀”的叫聲中癱軟變形,火焰灼人的高溫令遠在門外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后步步退去。
“快打電話報警呀,快打119呀牎
“漢斯先生呢?誰見到漢斯先生啦﹖”
“糟糕了,倉庫里還有氧氣罐,要是爆炸就麻煩了……”
“公司消防員呢?不是培訓(xùn)過嗎,這些吃干飯的,這會人都哪去了﹖”
人們亂七八糟地吆喝著,憂心如焚,但誰也沒個準主意。
這時候,剛剛趕到的姜良才聽說里面還有氧氣罐,急得大叫:“誰敢跟我進去把氧氣罐弄出來?!”
大伙兒只是亂嚷,沒人敢應(yīng)答。王五井一步跨出了人群,他說:“小姜,我跟你進去牎蓖蹺寰彎腰端起一盆水,“嘩”地兜頭潑了姜良才一身,又端起一盆水,從自己頭上兜頭淋下。姜良才彎著腰沖進了烈火熊熊的大門。王五井轉(zhuǎn)身也向著火海里沖,死亡之門一口吞進了王五井。
劉洵見狀,眼睛都紅了。包括王五井在內(nèi),所有人都穿著貝克隆公司的統(tǒng)一式工裝,只有他穿著一身“便衣”,顯得與眾不同。不過,此時的劉洵已經(jīng)沒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覺。在吞噬了車間的大火面前,在吞進了兩個大活人的死亡之門前,所有的勇氣都在劉洵身上復(fù)蘇了!他也端起一盆水,把自己澆了個渾身濕,瞪大血紅的眼睛吼道:“還有不怕死的嗎?!還有共產(chǎn)黨員嗎?!”喊完,劉洵也沖進了火海。
聞訊趕到的漢斯看到了先后沖進熊熊烈焰的姜良才、王五井和劉洵,他看到隨劉洵沖進火中的,是工程師方慧!那個漂亮女孩矯健的身影,猶如一只火中的鳳凰,消失在那道死亡之門內(nèi)……
警笛聲大作,消防車終于趕到了。
漢斯想,那個方慧,文文靜靜地坐在咖啡店里享受靜謐周末的漂亮女孩,肯定也是一位共產(chǎn)黨員
漢斯的大腦里浮出那面血旗,在風(fēng)中獵獵飛舞著,他仿佛一下子領(lǐng)悟了什么是共產(chǎn)黨員……
(摘自《福建文學(xué)》原文34000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