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世斌
王學作為明代思想的主流,好之者不絕,而攻之者亦眾。批評者經(jīng)常譏諷王學為禪學,這可以說明王學與佛教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雖然沒有人批評王學為道教,但在明代“三教合一”的時代洪流中,王學與道教還是有著很密切的關(guān)系。本文擬就此問題來作一探討。
一
王學的開山祖師王陽明本人與道教的關(guān)系就十分密切。王陽明曾自稱與道教打了三十年的交道,《王陽明年譜》中不乏他尋訪道士問道的記載,他與道教的交往記錄明顯地要比佛教多得多。王陽明從小就與道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據(jù)《年譜》記載,王陽明十二歲時,“與同學生走長安街,遇一相士。異之曰:‘吾為爾相,后須憶吾言:須拂領(lǐng),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jié)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边@位相士就是一位道士,他的話對年幼的王陽明影響很大,他“感其言,自后每對書輒靜坐凝思?!雹僬沁@位相士的話使他萌發(fā)了成為圣賢的念頭,而成圣是他畢生的精神動力,雖然他此時并不清楚相士所說的是哪家的圣人。自此,王陽明就與道教結(jié)緣,在其一生的許多重要時刻,都有道教人士的身影出現(xiàn)。
明弘治元年(1488年)七月,十七歲的王陽明到江西南昌迎娶諸氏。在新婚之日,王陽明“偶閑行入鐵柱宮,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yǎng)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直到第二天早上,王陽明才被人找了回去②。新婚是人生一大事,但王陽明卻能舍卻,可見他當時對道教的興趣是多么的濃厚。
《年譜》戊午年(1498年)條記載說:“是年先生談養(yǎng)生。”當時,王陽明正在為尋找自己的思想方向而苦苦摸索。他先是泛濫于辭章,很快就覺得這樣做不行,于是又轉(zhuǎn)向朱子學。但他按照朱子學的方法去做,仍然無所得,為此他很失望。此時,王陽明又“偶聞道士談養(yǎng)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雹墼谶@種情況下,道教實際上充當了王陽明的精神避難所的角色。
三年后,即弘治十四年(1501年),王陽明奉命到江北審錄囚犯。事情辦完后,王陽明前去九華山游覽。王陽明找到道士蔡蓬頭問道,蔡蓬頭不肯與之談論,只是說他“終不忘官相”。這實際上指出他骨子里的儒家精神。王陽明后來又不畏艱險地到深山中拜訪一位異人,這位異人在與他談論什么是最上乘的學問時說:“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④。周敦頤、程顥的思想都深受道教的影響,異人的話實際上是給他指出了一些儒道結(jié)合的思想方向。事實上,王陽明后來的思想發(fā)展也是往這個方向努力,正如他所自述的:“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雹荨糃DH00242〗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得罪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因劉瑾路上派人追殺,王陽明逃至福建的一所寺廟中,遇到當年在南昌鐵柱宮中所結(jié)識的異人。王陽明本想遠逃他鄉(xiāng),但這位異人認為這樣做會連累家人。于是王陽明決定去龍場赴任⑥。在龍場,王陽明最終悟道,實現(xiàn)了思想轉(zhuǎn)向,確立了自己的思想方向。
從上述記載來看,王陽明在龍場悟道之前,與道教交往多年,亦屢屢沉思于其中。這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養(yǎng)生,王陽明體弱多病,所以練習導引術(shù)養(yǎng)病。而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當時作為思想主流的朱子學無法滿足其思想發(fā)展的需要,朱子的格物之學總是使其達不到心與理一的境界,所以他會沉溺于佛道尤其是道教的精神訓練當中,這使他受益很大,為他形成自己的思想提供了豐富的精神資源。統(tǒng)一精神生活和社會倫理的要求使王陽明最終確立了自己的儒家立場,但這并不意味著王陽明徹底與道教決裂了,實際上他早年與道教的交往就已奠定了其對道教的基本看法。
在提出了自己的學說以后,王陽明并沒有否定道教,而是提出了一種開放、包容的看法。嘉靖二年(1523年)十一月,王陽明來到蕭山,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之學,王陽明說:“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yǎng)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見圣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為吾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圣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雹咴谶@里,王陽明明確表示,對于佛、道的思想都可以作為自己的思想資源加以利用,道教可以使人完養(yǎng)自己的身體,養(yǎng)身、養(yǎng)心本不可分,所以不能因為那是道教做的事而不去學習,否則就無法體悟到學問的全體。此段議論發(fā)于陽明晚年,當是陽明之定論。王陽明的這種說法是對自己廣泛吸收融通佛、道思想的明確承認,這種毫不諱言的態(tài)度較諸明反佛、道,卻又暗中偷運佛、道的人少了許多偏狹急迫,多了幾分大度,這在宋明理學家中是不多見的。
正是基于這種立場,王陽明經(jīng)常在講學中用道教的思想和術(shù)語解釋自己的學說。有一次,學生問如何立志,王陽明說:“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jié)圣胎也。”⑧用“結(jié)圣胎”來解釋立志,與當年長安街上的相士對其所言很是相似。王陽明甚至直接用道教術(shù)語解釋其學說的核心觀念“良知”,他在回答學生陸澄的提問時說:“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說明,則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guān)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雹嵩谶@里,王陽明用道教的“精”、“神”的思想來類比良知的發(fā)用流行,足見在他心目中,其“良知”學說能夠包容道教思想,或者說二者是相通的。有時,王陽明還與學生專門討論道教的思想,如有學生“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雹膺@一解釋與上面答陸澄問的意思是一樣的。
二
王陽明的門人遍及天下,其中有不少人也與陽明一樣,受道教思想影響頗大?!秱髁曚洝分芯陀涊d有陸澄、蕭惠、王嘉彥等王門弟子向王陽明詢問道教之學。在王門后學中,對道教思想十分傾心的人不在少數(shù)。王陽明的得意門生王畿就頗具代表性。
王畿“親承陽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11,是王陽明思想的主要繼承人之一。他于乃師的三教合一思想頗多發(fā)明,對道教思想的吸收也是不遺余力。王畿對待道教的態(tài)度是:“學老佛者,茍能以復性為宗,不淪于幻妄,是即道釋之儒也?!?sup>12王畿多次用道教思想解釋、比附王學的良知和致良知說,他說:“先師提出良知二字,乃三教中大總持,吾儒所謂良知,即佛所謂覺,老所謂玄。”13“良知兩字范圍三教之宗。良知之凝聚為精,流行為氣,妙用為神,無三可往,良知為虛,無一可還,此所以為圣人之學。”14王畿的這些說法一方面本諸王陽明,如用“精”、“氣”、“神”解釋良知的發(fā)用流行,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發(fā)揮,如“良知兩字范圍三教之宗”的說法更加明確地點出了良知說對佛道智慧的吸收,是儒、釋、道融和的綜合性產(chǎn)物。于是,王畿經(jīng)常用道教的內(nèi)丹理論解釋“致良知”:“致良知即所謂還丹,即所謂弄丸?!?sup>15“人之所以為人,神與氣而已矣。神為氣之主宰,氣為神之流行。神為性,氣為命。良知者,神氣之奧,性命之靈樞也。良知致,則神氣交,而性命全,其機不外于一念之微?!?sup>16正如王畿在一首詩中所說的:“莫道仙家能抱一,吾儒亦自有嬰兒”17,在王畿看來,道教的上乘丹法與致良知工夫是一致的。
在王陽明的弟子中,比較典型的吸取道教思想的還有朱得之,黃宗羲認為“其學頗近于老氏”。朱得之自號參元子,寫過一本名為《宵練匣》的書,書名即出自道教經(jīng)典《列子》,他在書中大談道教修煉理論。朱得之對道教內(nèi)丹理論頗有研究和體驗,如他說:“人之養(yǎng)生,只是降意火。意火降得不已,漸有余溢,自然上升,只管降,只管自然升,非是一升一降相對也。降便是水,升便是火,《參同契》‘真人潛深淵,浮游守規(guī)中,此其指也。”“或問‘金丹。曰:金者至堅至利之象,丹者赤也,言吾赤子之心也。煉者,喜怒哀樂,發(fā)動處是火也。喜怒哀樂之發(fā),是有物牽引,重重輕輕,冷冷熱熱,鍛煉得此心端然在此,不出不入,則赤子之心不失,久久純熟,此便是丹成也。故曰:‘貧賤憂戚,玉汝于成。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此便是出世,此是飛升沖舉之實。謂其利者,百凡應處,迎之而解,萬古不變,萬物不離,大人之心,常如嬰兒,知識不逐,純氣不散,則所以延年者在是,所以作圣者在是。故曰:‘專氣致柔如嬰兒,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所以知幾者在是,所以知天者在是?!?sup>18單就這兩段議論而言,朱得之完全是個不折不扣的道士,即使是把這兩段文字放入《道藏》中,也不會有人說它們與道教思想有什么不同。
在王陽明的再傳弟子中,迷戀道教的也大有人在。如歐陽德的弟子王宗沐,他“師事歐陽南野,少從二氏而入”19,也深受道教影響,喜歡用道教術(shù)語和思想解釋自己的思想。如他在寫給聶豹的信中說:“近來從事于道者,更相瞞誑,誤己誤人。師心自圣,則以觸處成真,是猶指本身之即仙胎也,而不知破敗之后,已非一元之初,則筑基斂己之功,安可輕廢?隨處致知,則以揣摩求合,是猶指節(jié)宣之即是仙功也,而不知血肉之軀,已非飛升之具,則煉神還虛之功,安可盡廢?二說相勝,此是彼非,終日言焉而不知流光不待,則已成埋沒此生?!?sup>20王宗沐在這里討論的是王學中的本體——工夫問題,但他討論時借用的是道教的術(shù)語,這也可視為用道教的理論來詮釋王學??梢娫谄湫哪恐校鯇W與道教之間是相通的,王學的觀念與道教思想具有一致性。
在晚明王學中,與道教交涉最深的當屬羅汝芳。王塘南說他“早歲于釋典玄宗,無不探討,緇流羽客,延納弗拒,人所共知?!?sup>21楊止庵說:“羅汝芳……師事胡清虛(即宗正),談燒煉,采取飛升;……每見士大夫,輒言三十三天,憑指箕仙,稱呂純陽自終南寄書”22。從當時人的這些描述來看,羅汝芳在許多時候的言行與道士無異,所以楊止庵指斥他為“誕妄”。但羅汝芳滿口道教言論也并不妨礙他號稱泰州的理學大師。羅汝芳是晚明王學的重鎮(zhèn),他的思想代表了晚明王學發(fā)展的一個主要方向。從他與道教交涉之深的情況來看,晚明王學與道教在進一步走向會通和融合,在堅持儒家的基本價值觀的基礎上,越來越多的王學學者絲毫不掩飾其對道教的欣賞,在許多哲學觀念上已沒有什么儒家與道教的區(qū)別了。就連黃宗羲在贊揚他的老師、其心目中的醇儒劉蕺山時,也情不自禁地用上了道教的術(shù)語:“識者謂五星聚奎,濂、洛、關(guān)、閩出焉;五星聚室,陽明子之說昌;五星聚張,子劉子之道通,豈非天哉!豈非天哉!”23
從上述歷史記載來看,從王陽明開始,王學就與道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隨著王學自身的不斷發(fā)展,二者的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這實際上是明代“三教融合”這一時代發(fā)展趨勢的必然結(jié)果和表現(xiàn)。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正是通過王學學者的思想活動,使得明代“三教融合”的趨勢更進一步地顯現(xiàn)出來。在這種思想背景中,儒、道、釋三家的思想壁壘基本消除,原本各家的獨特話語都已經(jīng)成為大家的共同話語,不分彼此。這種現(xiàn)象的結(jié)果是儒、道、釋三家都融入了許多對方的思想。由此而言,我們對明代王學受到道教的深刻影響這一點就不難理解了。正如黃宗羲所說:“昔明道泛濫諸家,出入老、釋者幾十年,而后返求諸六經(jīng);考亭于釋、老之學,亦必究其歸趣,訂其是非。自來求道之士,未有不然者。蓋道非一家之私,圣賢之血路,散殊于百家,求之愈艱,則得之愈真。雖其得之有至有不至,要不可謂無與于道者。”24這可以說是代表了明代王學思想家的普遍認識。
注:
①《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22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②同上,第1222頁。
③同上,第1224頁。
④同上,第1225頁。
⑤《別湛甘泉序》,《王陽明全集》卷七,第231頁。
⑥《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227頁。
⑦《年譜三》,《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五,第1289頁。
⑧《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第11頁。
⑨《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卷一,第62頁。
⑩《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第19頁。
11《浙中王門學案二》,《明儒學案》卷十二,第240頁,中華書局,1985年。
12《三教堂記》,《龍溪王先生全集》卷十七,明萬歷刊本。
13《與李中溪》,同上卷十。
14《南游會紀》,同上。
15《易測授張叔學》,同上卷十五。
16《浙中王門學案二》,《明儒學案》卷十二,第256頁。
17《詠良知詩》,《龍溪王先生全集》卷二十。
18《浙中王門學案一》,《明儒學案》卷二十五,第588—589頁。
19《浙中王門學案五》,《明儒學案》卷十五,第315頁。
20同上,第318頁。
21《泰州學案三》,《明儒學案》卷三十四,第762頁。
22同上,第763頁。
23《蕺山學案》,《明儒學案》卷六十二,第1512頁。
24《清溪錢先生墓志銘》,《黃梨洲文集》第160頁,中華書局,195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