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耀中　艾俊川

戴志強，初見面給人的印象是穿著隨意、行止瀟灑、談吐不失儒雅的一位普通人，可是在錢幣界、文物界、歷史學界，他卻是一位有影響的人物。戴志強從業(yè)在中國人民銀行，領銜于中國錢幣博物館館長，主編一份不乏各方好評的《中國錢幣》雜志。他還以秘書長的身份，操持中國錢幣學會繁忙的日常事務。更讓人頓增興味的是，這位研究員，還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國際錢幣銀行博物館委員會執(zhí)委、亞洲地區(qū)主席。最近，我們有機會近距離端詳戴志強，從他眾多的著述、懇談及同事們的介紹中，編織出了關于他的全息印象。

一門學科的誕生

現(xiàn)在，如果有誰想了解什么是“錢幣學”，只要翻開1999年新版《辭?！?，便可從中找到對這一名詞的詮釋。但在這之前，翻遍茫茫的舊版《辭?！?，卻難覓“錢幣學”的蹤跡。一個新詞的誕生，記錄了20年來中國錢幣學發(fā)展的歷程，也記錄下戴志強和他的同事們?yōu)檫@一學科的建立付出的辛苦與努力。

1982年中國錢幣學會成立，戴志強被推選為第一屆理事；1984年他調(diào)北京，被增補為學會副秘書長；1986年起，他接任秘書長，主持學會工作。擺在他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是：學會成立了，錢幣學應該以什么樣的面貌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錢幣一經(jīng)產(chǎn)生，在我國社會恒久的歷史里，掀起了狂濤巨瀾，但起源雖早的錢幣研究卻一直在古錢的圈子里打轉，沒有被看作是一門獨立的學科。解放以前，它歸屬于金石學。解放以后，隨著科學考古事業(yè)的發(fā)展，它又歸屬于考古學。一直到1982年成立中國錢幣學會時，人們還在為它的定名熱烈地爭論。由于古錢研究的范圍和方法的局限，它的研究成果也不為學術界重視，甚至有人戲稱之為“一孔之見”。戴志強知道，錢幣學學科能否盡快建立起來，關系到錢幣學在學術界的地位，也關系到中國錢幣學在國際錢幣學界的地位。從此，他把建立中國錢幣學的學科體系作為研究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開始了長達10幾年的努力。

作為錢幣學會秘書長和《中國錢幣》雜志的主編，他積極組織有關的專題討論，并在《中國錢幣》上開辟專欄，利用各種方式推動學科理論建設。經(jīng)過長期的探索和討論，到20世紀90年代初，戴志強逐步形成了他對錢幣學的新認識。他認為，錢幣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它有自己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它既不等同于考古學，也不等同于貨幣學，任何其他學科都無法取而代之。幾年來，他連續(xù)發(fā)表多篇論文，從不同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闡述。他提出，當代錢幣學的研究對象，應包含三方面內(nèi)容:一是歷代錢幣，包括古今中外所有的錢幣實物，如金屬鑄幣、紙鈔、金屬稱量貨幣等; 二是和錢幣生產(chǎn)制造有關的其他物品，如古代的錢范、當代的機具等；三是和錢幣文化有關的其他物品，如古代的厭勝錢、近現(xiàn)代的紀念章等。錢幣研究的目的是通過對錢幣的收集、鑒定，保護祖國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 為學術研究提供可靠的資料; 通過對錢幣的集藏、鑒賞，宣傳錢幣文化，豐富人們的文化生活。錢幣學研究，既要繼承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又要采用現(xiàn)代科學手段。

1992年，中國錢幣博物館成立，戴志強擔任館長。建設一個國家級的錢幣博物館，是錢幣學研究前所未有的機遇，也給研究帶來了新課題：如何通過博物館的收藏、研究、展示，使錢幣學為金融貨幣工作和社會發(fā)揮更大作用？戴志強進一步提出: 錢幣學的研究對象是古今中外的錢幣，而今天的錢幣積淀著歷史文化中的優(yōu)秀因素，是歷代錢幣的繼承和發(fā)展，與歷史有切不斷的聯(lián)系，當代錢幣毫無疑義是錢幣學研究的對象，只有為現(xiàn)實服務才是錢幣學的生命源泉。因此，錢幣學在開展歷史錢幣研究的同時，要把近現(xiàn)代錢幣和當代錢幣的資料整理、研究和宣傳放到重要位置。

戴志強對錢幣學學科建設的倡導和實踐，使錢幣學在較短時期內(nèi)形成了清晰的輪廓，理論的突破為古老的錢幣學贏得了新的生機。短短20年時間，我國的錢幣學已由一門冷僻的雜學發(fā)展成為一門自立于學術之林的獨立學科。

1982年錢幣學會成立時，只有60幾名會員，如今中國錢幣學會的會員已達6萬多人。錢幣學的研究成果在各個領域不斷涌現(xiàn)。中國錢幣學用實實在在的成績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形象。

一條新路的開拓

不論是和戴志強當面交談，還是看他的文章，人們都會感覺到他開闊的視野和嚴謹?shù)膽B(tài)度。

戴志強主張錢幣學研究要充分掌握實物資料、考古資料、文獻資料，要充分利用相關學科的研究成果，靈活運用傳統(tǒng)的直觀鑒定方法和現(xiàn)代的科學鑒定手段。這些方法，完全擺脫了舊錢幣學就錢論錢的局限，把研究提升到全新的層次。

戴志強接受的錢幣學啟蒙教育，可謂得天獨厚。他的父親戴葆庭先生，是我國著名的前輩錢幣收藏家和研究家。戴志強從小就隨父親出入古玩市場（上海文物商店），跟隨父親出席上海錢幣學家的聚會，拜識了眾多收藏家和前輩學者，親聞他們的議論，得到他們的真?zhèn)?。戴志強就讀于復旦大學歷史系，對歷史文獻的研究，是他的本行。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河南安陽，他又有緣結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的考古學家，親臨殷墟發(fā)掘現(xiàn)場，在那里補上了考古學的課程。1984年，戴志強調(diào)入中國人民銀行印鈔造幣總公司，后又調(diào)貨幣發(fā)行司，對當代錢幣的設計、印制、生產(chǎn)和發(fā)行，有了切身的體會。這樣的經(jīng)歷和積累，使他對錢幣學的認識更加全面，更加深刻。

錢幣學是建立在錢幣實物研究基礎上的一門學科，掌握實物資料的多少，直接影響到研究的深度和廣度，此謂“見多識廣”。戴志強在啟蒙時期就見識過眾多上海錢幣學家收藏的珍貴錢幣，而這些錢幣是當時私人收藏的精華。從事錢幣專業(yè)研究后，特別是擔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后，戴志強接觸到國內(nèi)幾乎所有大博物館的錢幣專藏，并對大量民間和新出土的錢幣實物進行直接研究。他還有機會遍訪英、法、美、俄、日、東南亞各國和港臺地區(qū)的著名博物館，飽覽他們收藏的中國歷代錢幣。豐富的閱歷，使戴志強的錢幣學研究建立在深厚的基礎之上。

鑒定是錢幣學的基礎，這是戴志強在治學中始終強調(diào)的一個原則。他認為錢幣鑒定是微觀的，但不能就物論物，必須要有宏觀的指導，這就要求研究者具有貨幣理論基礎，具有歷史、考古、金融、文獻等各方面的知識。他認為歷代錢幣都有時代共性，主張借鑒考古學的科學方法，在錢幣鑒定上引入標準器概念，對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錢幣確定標準器，從錢幣的主要風格和特征與標準器是否吻合來判定其真?zhèn)魏蜁r代。這一方法使錢幣鑒定走出相沿已久的單憑眼力和經(jīng)驗的狹窄圈子，具備了科學的精神。

在我國，科學方法進入錢幣研究領域，只有十幾年的歷史。戴志強是最早倡導和實踐這一方法的錢幣學者。早在安陽工作的時候，他便開始了這樣的嘗試。他一方面和洛陽銅加工廠的科研人員合作，對北宋銅錢的金屬成分作了科學分析，同時又翻譯了日本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進行對比研究。在此基礎上發(fā)表的專題論文，成為我國在這一領域研究的第一個成果。調(diào)京以后，他又和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大學化學系等科研機構的有關專家結合，繼續(xù)這一課題的研究和探索。他們運用科學方法作為輔助手段，對我國古代金屬鑄幣作了系統(tǒng)研究，相繼發(fā)表了一系列檢測分析的論文，從而了解和掌握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的各類古錢，存在著各自不同的內(nèi)在質地，取得了用傳統(tǒng)方法不可能得到的鑒定結果，為錢幣學研究開拓了一條新路。

一段空白的填補

新錢幣學要站得起，立得住，除了理論建設，還需要大量學術實踐的支撐。戴志強不知疲倦地為這座大廈添磚加瓦。他對錢幣學中許多重要問題的研究，顯示出錢幣學與古錢學的根本不同。

翻開中國貨幣的歷史，人們知道，中國最早的貨幣是由自然物充當?shù)膶嵨镓泿?，海貝便是其中的一種。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多種形態(tài)的青銅金屬鑄幣，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還使用過金版。這便給人一種假象，似乎中國古代貨幣的沿革，是由實物貨幣直接過渡到金屬鑄幣，而稱量貨幣出現(xiàn)得比較晚。馬克思主義的貨幣觀點認為，貨幣的發(fā)展形態(tài)依次是實物貨幣、稱量貨幣、金屬鑄幣和信用貨幣。難道中國的情況屬于例外？還是中國早期也使用過稱量貨幣，只是我們還沒有認識？這個問題一直在戴志強的腦際縈繞。

1980年，戴志強在安陽博物館工作時，聽到江蘇鎮(zhèn)江博物館的同行說起，在鎮(zhèn)江地區(qū)的西周墓葬中常有青銅塊出土，這一信息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和注意。于是，他找來了所有相關的出土資料，經(jīng)過研究分析，初步認為這種青銅塊應該是我國早期的一種稱量貨幣，但是還缺少其他證據(jù)。他還想到，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么為何青銅塊只在江南發(fā)現(xiàn)，而不在中原使用？于是他開始了新的探索。

1983年秋，他終于在洛陽博物館陳列的西周墓中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青銅塊，并從洛陽文物工作隊了解到，西周墓葬中經(jīng)常有青銅塊出土，但發(fā)掘者都把它們看作是青銅原材料或青銅器的殘塊，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此后在寶雞等地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青銅塊，而且都出在西周墓葬或與西周文化有關的地層。于是他對自己的觀點更加充滿了信心，并把這些想法告訴了有關同志，以求得到進一步論證。

經(jīng)過十幾年的醞釀，為了最終解開這個謎團，他和周衛(wèi)榮合作，把江南作為重點，進一步開展專題研究。他們幾次來到江浙地區(qū)，進行實地調(diào)查，并對不同的青銅塊取樣，用物理和化學方法進行實驗分析。實驗結果表明: 1.古吳地出土的青銅塊是人工有意配制的，它們的合金成分與鑄造青銅器的原材料不同，而與某些先秦鑄幣十分相似。2.同一批青銅塊的合金成分有很大差異，顯然不是同一塊銅餅敲碎的，而是現(xiàn)成的銅塊聚集在一起，證明它們在入土之前已經(jīng)參與過流通。根據(jù)歷史文獻的多項記載，青銅在西周作為一種財富，已為人們廣為接受，是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理想材料。于是，他們在1995年正式發(fā)表文章，公布了自己的觀點: 在青銅鑄幣誕生之前，青銅曾是我國的金屬稱量貨幣。

這一結論解決了中國錢幣學的一大懸案，也填補了中國貨幣史的一項空白。

一位迎難而上的學者

中國錢幣史上有一些多年的難題，雖說不能與哥德巴赫猜想相比，但長久以來，也是眾說紛紜，難有定論。戴志強可以說是一位迎難而上的斗士，經(jīng)他研究的問題，總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1996年5月，《中國錢幣大辭典·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卷的編纂遇到了攔路虎——三國曹魏五銖的確認問題影響到全書的進程。編輯部把有關材料和不同意見，寄給了戴志強，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曹魏五銖的認定是錢幣史上的一個懸案，為找到答案，從20世紀80～90年代，不少人為此付出了心血，并提出一種外廓壓“五”壓“金”的五銖錢是三國曹魏所鑄的觀點。錢幣大辭典該卷作者也發(fā)現(xiàn)這種錢在三國時期的朱然墓、高榮墓中均有出土。戴志強認為，這些信息表明，三國曹魏五銖的問題應該到了斷案的時候。但事關重大，為審慎起見，他和辭典編輯部商定，于同年10月在朱然墓出土地安徽馬鞍山召開了現(xiàn)場專題討論會，與會專家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見。翌年5月，又在河南洛陽召開第二次專題論證會，并邀請考古文博界的學者一起研討，取得了一致意見。于是，一個多年的懸案有了交代。

海貝是中國早期使用的一種自然物貨幣。戴志強經(jīng)過對大量實物的考察，發(fā)現(xiàn)古代作為實物貨幣使用的海貝，多有人工加工的穿孔，而這些穿孔的大小不一，可以尋到不同的規(guī)律。根據(jù)考古資料證明，他提出貨貝有三個發(fā)展階段: 1.小孔式貨貝是早期的實物貨幣形態(tài)。2.大孔式貨貝是中期的形態(tài)，主要使行于商朝時期。3.背磨式貨貝則是晚期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殷商晚期，一直到它退出貨幣職能為止。

此外，對于先秦貨幣、西漢武帝時期赤仄（側）五銖錢、王莽時期的貨泉錢、兩宋“對錢”、北宋徽宗時期的夾錫錢、遼代的鑄錢、明嘉靖前后由青銅鑄幣向黃銅鑄幣的轉變以及中國早期的軍餉銀元等等學術課題，戴志強都提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并且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可。

敢解難題，不怕“考試”，為戴志強的錢幣學研究標上了鮮明的色彩。

責編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