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東
1蔽
回家的路還很遠。
我站在城市南郊的大道旁,夕陽在遠處軟軟地飄著,可我總覺得它就像是石頭那樣砸在我心里,濺起很多塵土。我的眼睛里都是塵土了,在我面前的大道上,奔跑的汽車綿綿不絕,蕩起的塵土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希望還有到達我家鄉(xiāng)的汽車,可是我不敢保證,我知道下午四點是最后一趟,而現在是傍晚6點,但是我依舊頑固地站在路邊等待著,我并不是那么想念家,我只是想不起來這個時候我還能去哪里。
沒有多久我的身上就披滿了塵土,像是穿了一身盔甲似的,我覺得挺重。我懶得抖它們,它們既然瘋擁到我身上,說明它們喜歡這樣,要是能干自己喜歡的事該有多好啊!所以我聽任我身上的塵土越積越多。如果那輛汽車不出現的話,也許我會在這個地方站一夜。
那輛車號為86007的公共汽車是王大林開的,汽車穿著骯臟的藍色。車背上頂著老高的貨物搖晃著向我這邊移過來。它應該是四點多離開這座城市,而它這時候才來到城市邊上肯定有它的理由。我揮了揮手。那輛車猶豫了半天,就像是哮喘病人似地停在我身旁。車門緩緩地打開。我這才抖了抖身上的土,輕松地躥上了車。
王大林從司機位子上回過頭看著我,他解釋說:“我的車子要開的時候壞了,我只好到修理廠修車?!彼f這話時一臉的懊悔。他同時掏出一根煙遞給我。
我接過來,在他遞過來的打火機上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我這才觀察了一下車里邊的情景,前部的座位已經坐滿了人,我看到后邊有一個位子是空著的,于是我就想起身向后邊走,我對王大林說:“我到后邊坐。”
這時一直坐在我身旁的柱子突然站起來,冒失地說:“你坐我這兒,我坐后邊?!?/p>
誰都知道汽車要走很長的一段山路,所以我提醒他:“坐后邊顛?!?/p>
柱子的臉上擠著一點笑容,說:“我喜歡顛,這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搖籃里?!?/p>
我聽著這很好笑,本來想笑一笑,可是我的臉上就跟鑄了一層鐵水似的,它怎么也散不開。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讓我奇怪的是車里其他的人也沒有笑,也許他們以為柱子的這句話一點也不可笑。
跟我并排坐的是楊莊的李老長的老婆。她長得很胖,幾乎占了一個半座位。她靠窗而坐??吹街诱酒饋硐蚝笞?,她拼命把自己一身的肉往里擠著,她的臉都擠到了窗玻璃上,有點變了形。我說:“沒關系,我只坐一點就成?!闭f著話我坐了下來。我還十分友好地對她點了點頭。
車子哆嗦了幾下繼續(xù)向前開。并且很快就看不見城市的影子了。窗外的天色也漸漸地暗了,黑夜正悄悄降臨。車子里也變得暗淡無光。汽車發(fā)出的當聲淹沒了一切。車子里彌漫著香煙的霧藹。我抽完了一根煙,就感覺頭有點沉,便端正一下自己的坐姿,我發(fā)現我有足夠的地方可以坐得舒服一些,我身旁的李老長的女人不知用了什么縮身術,讓她臃腫的身體變得和正常人的一樣蜷縮在她的座位上。她看到我在疑惑地看她,就沖我咧了咧嘴,算是笑吧。她說:“我娘家在你們村。可是我娘死了以后我就不去你們村了。我有三年沒到你們村了?!蔽也恢浪秊槭裁凑f這些。我沒有心思答她的話,而且我無話可說,我就想睡覺,于是我就閉上了眼。
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有多久,當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車子還在黑暗中行進著,汽車上那些破舊零件的互相碰撞聲此起彼伏,像是一把鈍鋸,鋸著我的神經。這時候對面有一輛車駛過來,它的前燈劃破黑暗伸進來,在我們的身上掃過。就在光線掃過我的臉龐時,我扭頭看了看,可是我的視線還沒有到達窗外的汽車,卻停留在了我身旁的那個人臉上。我的目光只是那么瞥了一下就驚異地停住不動了。我的腦子里立即就有一絲涼俐賴畝西飛出去,像是帶冰的羽毛。和我并排而坐的那個胖女人已經不見了,而把他的臉對著我的是一個男人,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累得眼睛花了,我揉了揉眼睛,確確實實這是個男人,這個人是和我一個村的梁高梁,他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當對面的汽車的燈光掃過時,他那個眼鏡就幽幽地閃著光。我今天晚上的奇遇就是從他身上開始的。
他一張嘴我就能看到他的金牙在黑暗中閃著清幽的光。他是我們村唯一一個鑲金牙的人。不過有人說他那個金牙只是一層而不是純金的。他咧著嘴一個勁地沖我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樣笑。它的微笑根本沒法讓我覺得愉快,相反我覺得很刺眼。
他說:“我不喜歡皮富貴,一點也不喜歡。別看他這個人有了錢,好像比我們大家都高一等似的,可是我還是看不起他,我覺得他有點小人得志。誰都知道文革時他到太原那邊要過飯,可是你們都不知道另一件事。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下大雪。皮富貴從太原要飯回來,可他走的時候什么樣,回來的時候還什么樣,他還穿著夏天走時的那身衣服。走到村口時他已經連餓帶凍沒有一點力氣了,于是他用他最后的那一絲力氣敲我家的門。當時我還小。是我爹過去開的門。我爹說他看到要飯的心里就跟刀剜的一樣難受,所以他轉身就想進家里給他拿一塊饃饃??墒悄莻€要飯的人有氣無力的喊他大叔。那個要飯的用他僅有的一點力氣說道:我是皮富貴。我爹說那時候這小子一點也沒有要富貴的樣子。他說完那句話就昏倒了。那年大年初一還下著雪,我爹要是不管他,他非得凍死在村口不行。我爹認了半天才認出是他,我爹就把他抱到我家里,放到爐子邊,讓他暖和過來,又給他吃的。我爹說他吃飯的時候我們家的狗都瞪大了眼看他。等他吃撐了,我爹就把他的一件棉大衣給他穿上,我爹還給他說了一大通道理。那些道理本來我爹是留著我長大后給我說的,可是讓這小子先占了便宜。我爹說:你年紀輕輕的別光想著去不勞而獲。我爹說的道理多么有道理呀。后來這小子肯定是從我爹的這句話中受到了啟發(fā)。把我的啟發(fā)先搶走了。所以后來他當了村長,又辦了廠發(fā)了財。要是說到這里我也沒什么恨他的。你聽我往下說。我爹死的時候是前幾年。我爹臨死前就留下話要把他埋了,不要把他燒成灰。可是我爹一死他就派人來警告我不要違反規(guī)定。你說他不念著我爹給他的忠告,他也得想著我爹給吃的救命飯呀。所以我早就給許多人說了,皮富貴早晚不得好死。”
這時候有一輛車從旁邊經過。急駛而過的燈光使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他看著我,依舊是微笑著。我對他的故事和他的微笑一樣不感興趣。我覺得很累,此時我感興趣的只是睡眠。所以我躲過他的笑臉,忘掉剛才的驚魂失魄,重新閉上眼。
不知又過了多久,等我再次被破爛的汽車顛得不得不睜開眼時,我們的汽車還是在黑暗中艱難地行進著?;丶业穆匪坪跏值倪b遠。不斷地有汽車向相反的方向駛去。那些快速的光亮像是尖銳的鏟子鏟過黑暗中的我們。我想今天晚上我的驚恐都源于不安穩(wěn)的睡眠。它往往使我的剛剛清醒的思想左右搖擺,并傳染給我的目光。我的目光左右搖擺,是的,我的搖擺的目光也沒有能夠隨心所欲便嘎然而止了。這一次,不僅僅是有涼俐賴畝西從我的腦子里飛掠而出了,我感覺連同我的頭皮都被那股徹骨的涼意帶走了。坐在我身邊的已經不再是梁高梁,而換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我也認識。是我們一個村的黃玉,一個女人,30多歲。據說她在城里開著色情發(fā)廊。我有大約兩年時間沒有見過她了。等那股涼意從我腦子里飛走后,當又一次燈光鏟過的一剎那,我想我看到的黃玉已經和我們村里所有的女人不同了,看上去她更像是一個城里人。我的舌頭都是涼的,而且有些直,我說:“怎……么是你?”我想,任何一個人當他突然看到他身邊的人像是鬼魂一樣地變換時,他表現都會像我一樣。
像梁高梁一樣,黃玉也露著她的笑臉,汽車上的人似乎都變得那么地和藹可親,我想,如果是平時,我心里一定會暖融融的,沒準我還會請他們抽顆煙或者到飯館里喝酒,可是今天我口袋里一顆都沒了,我忘記了它是如何從我的口袋里消失的。又一些鏟子似的燈光閃過,我看到她和我一樣沒有睡意。她的笑容一直沒有從臉上消失,它像是固定在了她的臉上。我感覺她的臉挺高的,這可能跟她化的妝有關。她看著我,即使沒有燈光鏟過,她的眼睛也比黑暗要明亮得多,她說:“我不喜歡皮富貴,一點也不喜歡。別看他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其實他心里頭最黑暗了,比我們任何人都黑暗。他每次進城都要到我的發(fā)廊去一次。到我那里后他比到他自己家還自由。每次他都挑最漂亮的小姐,而每次他都是玩得盡心了,一拍屁股就走了,從來也不說給錢的事。別說給錢了,如果不盡他的意他還大發(fā)脾氣呢。那天他來了后點名要小紅給他洗頭??墒切〖t剛剛帶一個顧客到我租的房子去。如果客人想和小姐睡覺的話,我們都把他領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對雙方都有好處。我給他說小紅有其他的客人。皮富貴那天喝了不少的酒,他的臉紅紅的,真像跟別人吵過架似的。他一聽我說小紅不在就怒目圓睜,他威脅我說要把我的店燒了,他邊說著邊拽著我的頭往墻上的大鏡子上撞,結果鏡子碎了,我的頭也流血了,店里的小姐們嚇得哇哇亂叫,都強烈要求為他服務,可是他不依不饒,非要小紅。我滿頭滿臉流著鮮血的樣子肯定是極恐怖的,我的頭疼得要死,我看清那天的形勢,如果我不把小紅叫回來他非把我殺了不可。沒有辦法,我只好讓阿香去叫小紅,我們租的房子離發(fā)廊也不遠??墒撬蛔尠⑾闳?,他噴著酒氣說,不行,阿香去怎能叫回她?你去。我只好忍著痛逃出發(fā)廊,向我租的房子跑去。我連頭上的血都來不及擦,他根本不允許我有擦血的時間。跑在大街上,用袖子簡單擦了一下頭上的血,可是它在不斷地流著,我非常害怕它會不會流完了。我就一邊流著血一邊流著眼淚在大街上那么跑著,我說過我那樣子一定嚇死人了,所有路上的人都紛紛給我讓路,仿佛我是個橫沖直撞的汽車似的。那天晚上我住了院,我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有一個星期,自從那次后我一見血就暈。而我對皮富貴的仇恨也與日俱增,每次當他在我的發(fā)廊里伸長了脖子讓小姐給他洗頭時,我都會拿起剃須刀,我多么想把那把明亮的刀子插進他骯臟而肥胖的脖子里呀,可是我的手每次都會哆嗦個不停。我想起我的父母兄弟,如果沒有了我他們怎樣生活?而他們都生活在皮富貴的村子里。你想想,人要是不能干他想干的事會多么痛苦?!闭f完她居然用雙手抱著我的胳膊,頭靠在我的肩上,嚶嚶地哭泣起來。我相信汽車里人都在隨著汽車的顛簸而入眠,加上汽車破舊零件的撞擊聲,沒有人能聽到或者看到發(fā)生在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墒沁@同樣讓我有點尷尬。我想抽出我的胳膊,可她的勁那么大,我無法實現我的想法,我想,也許她真的比較痛苦。她需要一個人的胳膊來緩解一下她的痛苦。既然這樣那就讓我的胳膊代勞一下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并不在意。至多只是累一點罷了。它再累也不如我的腦子累,我覺得它又像是山一樣地壓著我,我不得不重新閉上眼。
就這樣,我不斷地在不穩(wěn)定的睡眠中醒來,而我身邊的人也在不斷變換著,每次我睜開眼都會看到與上次清醒時的那張臉大不相同,他們一律微笑著看著我。每一次我都會從那堅硬的椅子上彈起來一次,而驚恐也努力地向我的全身進軍,那股涼冰冰的魂飛魄散也使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會給我講一個關于皮富貴的故事,而那個故事中的皮富貴往往都是那么可惡,那么讓人生厭。令我感到最為奇怪的是他們是如何頻繁地更換位置的,尤其是李老長的老婆那么肥胖的身軀,她要跨過我去和別人交換是多么地艱難呀,而我卻一點也沒有覺察。他們的行動難道真的如鬼魅一般嗎,想到這里我的牙就有點合不攏。
后來當我再一次睜開眼時,我看到的竟然是司機王大林。這一次我的驚恐終于走完了我們全身,我的身體僵硬而冰涼。我看著前方,車子不在黑暗中行進著,偶爾還會有對面的汽車鏟過耀眼的燈光。我驚訝萬分地問他:“車?”
他笑笑說:“它不是正在飛跑嗎?你放心,它一定能把你送到家門口?!?/p>
像其他人一樣,王大林也張開了他的嘴,他說話時滿嘴噴唾沫星子,這一點最讓人討厭,我盡量把頭向后靠一靠。我聽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皮富貴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恨他吧?你當然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和他勢不兩立。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整整他,可是我一個老百姓的機會真是少得可憐。這個機會今天讓我碰到了。你知道我的車為什么這么晚才回去嗎?你不在場,你當然不知道。你要是看到當時的情景,沒準你會跟我一起高興地唱起來呢。今天下午我發(fā)車前去加油站加油,那個加油站我常去,一邊加著油我一邊和加油的小姑娘開玩笑,突然覺得我的肚子疼得厲害,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廁所跑去。我蹲在那里,一邊點上一根煙,我想反正離開車還有十幾分鐘,我可以慢慢地在這兒呆一會兒??墒俏叶琢瞬蛔銉煞昼?,我就覺得有人指我的袖子,我想,怎么廁所里還有人要飯呢?我大為惱火,拉屎也不讓人痛快點。我那么撥拉了一下,可是沒有把那只手撥拉開。我扭頭一看,這么一看,倒嚇了我一跳,你猜那個人是誰?對了,是皮富貴。他趴在茅坑旁邊,臉脹得通紅,他抬著手,說話哆里哆嗦,他說,大林,快……快把我送到醫(yī)院去。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只是有手指著他的心臟。他這是心臟病犯了。我當時想也沒想就把他背起來向外邊跑。他平時對我指使慣了,所以他一說話我的腦子就按著他的指令行動,我把他背到我的汽車里,這時油也加好了。我就開著車往醫(yī)院里跑。今天市里不是開糖酒定貨會嗎?街上的車特別多,車根本就跑不動。我低頭看了看他,他的臉憋得更紅了,氣喘得也不順。他張著嘴,只想說話,可是他說不出來。我看著他,突然想起我和他平時的恩怨,我就突然后悔自己剛才的舉動了。于是我沖著他笑了笑,這一笑我就有了主意。我把車開到一堆人群后邊,那是一家著名的酒廠正在搞促銷活動,請了一個著名的演員跟大家見面,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相當擁擠。我把車停在他們后邊,我根本看不清臺上那個演員長什么樣。我就把皮富貴從我車里背下來,偷偷放到激動的人群后邊。然后我站得遠遠地看著他在那兒掙扎。人們只關注那位著名的演員,根本沒有人理會他躺在地上掙扎。不一會兒,我看到他蹬了蹬腿,挺直了身體。我就上了車,吹著口哨往車站返?!?/p>
驚恐萬狀的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想,為什么他們要告訴我這些呢?我看到我的前面有一面大大的玻璃,當又一次燈光鏟過時,我看到玻璃里有一車的人都沖我露出友好的微笑,他們笑的時候,牙齒都那么尖,那么亮。我絕望地尖叫一聲,拼命地向那塊玻璃撞過去。
2貝蠹
天亮了,王大林的車趴在公安局的大院里,像是一個曬干的烏龜似的。人們站在它旁邊,一個個精神疲憊,打著大大的哈欠。梁高梁正在回答警察的詢問。
梁高梁說:“我今天進城是給我老婆買衣服去的,我老婆從電視里看到倪萍穿的衣服特漂亮,就非讓我到城里去給她也買一件,你要問她為什么不自己去買,她倒想呢,可是她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剛剛讓我們村二旦的摩托車撞斷了腿。其實我完全可以不聽老婆的話,不進這趟城,不給她買什么鳥衣服,人家倪萍穿上去漂亮的衣服,你一個農村婦女穿上去就一定漂亮嗎?可是當時我就聽信她的嘮叨,稀里糊涂地就進了城,我要是知道今天他也在這輛車上我說什么也不會進城的。他在車子里的反常行為是從我這兒開始的。開車時他坐在李老長的老婆旁邊。其實他一上車我們大家都很緊張,所以我們睡覺時都不太踏實,一會兒就醒一次。我坐在倒數每二排,離他還挺遠,但是我的警惕性一點也沒有放松,誰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人們都說被逼急的人是什么都干的出來的。我剛剛迷糊了有兩三分鐘就睜開了眼,我的擔心真的發(fā)生了,我驚奇地看到他居然坐到我的旁邊。我當時就嚇得尿了一褲子,他是怎么坐到我旁邊的?我從小就特膽小,再加上對面的汽車燈光,他臉上的表情就更恐怖了。我大氣不敢出。他往外掏煙,可是他掏不出來。他對我說,你睡吧,我睡不著。我就趕緊往外掏煙,我的手不聽使喚,所以我掏了半天才把煙掏出來,我遞給他。他點著煙抽著。他的臉就在那一明一滅的光亮中閃著,像鬼一樣高深莫測。他看我一直看著他,就對我說:我今天到城里想找個工作。我先去了我表姨夫家里,我表姨夫在勞動局就管給人安排工作。我表姨夫沒來得及聽我說,就有人打電話叫他去國貿吃飯。他急匆匆地帶著表姨去赴宴。他們沒讓我在他們家呆著,我表姨出門時把她懷里的一只狗交給我,她說這只叫迷迷的狗得了感冒,讓我?guī)结t(yī)院看看。等看好了就送回去,那時候他們也正好就回家了。那時候我就可以和他們談談我的想法了。然后我就抱著那條得了感冒的狗到處去找醫(yī)院。我不知道狗還會得病,還要去醫(yī)院里看,我們家的狗從來沒聽說過感冒呀??墒俏冶硪逃H口說的她的狗得了感冒,如果我不帶她的狗去看病,我姨夫肯定不會給我找工作是不是?我想了想,還是去醫(yī)院給它看病,因為我想不到還有別的地方能看病,我就抱著狗往醫(yī)院走。到醫(yī)院了醫(yī)生問我怎么了。我說得了感冒。醫(yī)生問我哪里不舒服。我就犯了難了,我低下頭問我懷里的狗哪里不舒服?可是它不會說。醫(yī)生不耐煩地再次問我,我問你呢,哪里不舒服?我就低下頭對狗說,問你呢,哪里不舒服?醫(yī)生就十分地不高興,他還以為我是在鸚鵡學舌呢,他惱怒地說,你是不是有病?我說,不是我有病,是這只狗有病。醫(yī)生氣得把我趕了出來。走到大街上,我覺得挺傷心的,沒有完成表姨交給我的任務,我的工作肯定就泡湯了。我這么一失神,我懷里的狗便從我懷里躥了出去,它汪汪叫著向馬路對面的一只哈巴狗跑去。你想想,馬路上那么多車,人都躲不過來,更何況一只狗呢。它倒在一輛小轎車下面,不能叫倒,人被車撞了才叫倒下去,它被車那么一軋,連倒的機會都沒有,往那兒一趴就成了一層餅了。狗被軋死了我一點也不傷心,它不就是一只狗嗎,我只是覺得我今天可能要白掏路費了。他說完這個莫名其妙的事,就咧開嘴沖我樂了樂,他樂的時候,露出他的牙,他的牙一直在黑暗里閃,就跟抹了白漆似的,特嚇人?!?/p>
黃玉說:“我今天回家看我媽,我媽得了病。我得回去盡盡我的孝心。我兩點鐘就上了車。可是汽車到快6點才開。在就要出市的時候,他上來了,他開始和李老長的老婆坐到一起。我并不太怕他,我跟他遠日無仇近日無冤的,怕他干什么。但是我睡得一樣不太沉,那都是因為我媽的病。我睜開眼的時候,突然發(fā)現他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的身邊,他的眼睛亮亮的,一點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他還說我比以前長得水靈了。雖然我并不怕他,可是他突然從另一個座位竄到我身邊,還是讓我覺得有點像是走夜路遇到鬼一樣。然后他就跟我說,我今天到城里想找個工作,我先去了表姨夫家……”
司機王大林說:“他是坐我的車去的城里。我的車早晨6點從村里發(fā),當時天還沒亮。他上車的時候手揣在兜里,我的車燈挺昏暗的,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臉色怎么樣,但是我知道他去城里準沒有什么好事,我就覺得他心事重重的。說實在的,誰要是碰到這樣的事也不可能笑得出來。是呀,你們不知道,今天本來是他結婚的日子,他給我們都發(fā)了邀請,讓我們準時參加他的婚禮,不過,那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從那以后他就一直在籌備自己的婚禮。新娘也是我們一個村的,叫蘇艷,長得挺好的??墒前雮€月之前,蘇艷突然宣布要取消他們之間的婚姻。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因為她跟我們村長兼實業(yè)公司經理皮富貴好了。我覺得村長這一手做得挺沒勁的,蘇艷當他的女兒都夠格。據說村長給蘇艷在城里找了個工作,還要在城里給她買一套房子把她養(yǎng)著。有一個星期了我們都沒見到蘇艷,人們都說她去城里上班了。前兩天,村長也去了城里。他說是去城里聯系業(yè)務,可是人們都往蘇艷那兒猜。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爆發(fā)的。果然,昨天早上他也要去城里了。我就問他去干什么。他說,要找他表姨夫給找個工作。一路上無話。11點鐘的時候,我的車到達了城里,人們都奔向各自要去的地方。我本來想勸他點什么,因為我覺得他有點危險??墒俏覜]看到他,他混在人堆里,不知何時下了車。一般我都不怎么去逛,我在車站附近,吃點飯,跟相熟的司機打打撲克,等著要回去的人,下午四點發(fā)車。可是1點來鐘,我就聽到陸陸續(xù)續(xù)回來的人說,出事了,他把皮富貴殺了。他們還夸張地說,血流得滿地都是,皮富貴像小船似地漂起來了。之后每一個回到車上的人都在談論他殺了人這件事,他殺人的細節(jié)也在我們的腦子里漸漸清晰起來。后來就有人說,如果他回來還和我們坐一趟車怎么辦?聽說被逼急了的人什么都干的出來。一聽他這么說大家都有點緊張。有人就催我趕緊開車,等他沒回來之前我們就出了城了。可我并不想這么做,因為車還沒坐滿。但是大家一個勁地圍著我說這說那的,好像一會兒真的有生命危險似的。我沒有辦法,只好發(fā)動車準備出發(fā),可我怎么也發(fā)動不了汽車了。我的車壞了。這一下大家又緊張了,紛紛說,這是不是他早晨下車時干的。他故意把車弄壞?這樣一說,大家的悲觀情緒就更高,吵著讓我快點修好汽車。我趴到車底下修車,他們越說我越緊張,仿佛有一把刀在我脖子上架著似的。我越緊張,修起車來越不順利。在我修車過程中,大家的警惕性極高,輪流到車站門口放風,看有沒有他的影子。不管怎么說,我的車在傍晚之前修好了,而他也沒有回來,當汽車駛出車站時,大家都痛快地出了一口長氣。車內的氣氛也漸漸熱鬧起來。大家有說有笑。誰也沒想到,危險并沒有遠離我們。等我們的汽車就要駛出城市時,我看到了路邊等待的他。沒有人贊成我把車停下來,他們要求我不理會他,加足了馬力往前開??墒俏要q豫了,我想,如果他回到村里找我怎么辦。倒霉的當然只能是我,是我開的車呀,是我才能不讓他上車呀。我這么一猶豫,汽車就停了下來。他上車后的情景我就不用說了。每個人和我一樣都處于高度戒備狀態(tài)下。我開著車,又得擔心他,所以我覺得車上最累的應該是我??墒亲詈笏€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到了我的旁邊。我旁邊的大包上本來放著許多行李的,也不知他是怎么讓他的身體坐在行李當中的。他給我說,我今天到城里是想找個工作,我先到了我表姨夫家……他講完那件事,我的精神就更不夠用了,我就覺得車前邊真的出現了一條狗,它正汪汪叫著站在路當中,我手忙腳亂地猛踩剎車。我就聽到巨烈的玻璃爆裂聲,我閉上眼,等我張開眼時,我扭頭看了我看我的旁邊,只有那一堆行李高高地擋住了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