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利華
幾乎沒有哪一個孩子沒有過打人或被人打的經歷。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此成為同一類人:喜歡打架或者霸道的人。個中的原因恐怕不在于打架本身。
受氣包的滋味是不堪回首的。五歲的時候,山村里的伙伴曾把馬糞塞到我的嘴里,直到他離開了我才敢哭出聲來;八歲的時候,同學曾把我從一個十米多高的山坡上推下來,酸棗刺把我的手和臉劃得紅道道夾著白道道;在縣城里上高中的時候,拳頭不止一次地落在我的身上;上大學的時候,同室的一位南方同學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竟嚇得從上鋪掉了下來……
都說小孩子吵架沒什么了不起,過幾天就忘了,但童年的痛苦卻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靈深處。1986年我大學畢業(yè)后到省城工作時,我更加相信人的自尊里至少有一部分是從拳頭上得來的,于是下決心改變自己無力自衛(wèi)的處境。我拜一位在我們這座城市里頗有名氣的民間武師為師,開始練習少林拳。雖然那時我已經二十一歲,但師傅看過我的體形后說:“盡管個子矮,但你的體形挺不錯,只要努力,練出一個好身體是沒問題的,別人也不敢再欺負你了?!甭牭綆煾档脑捨液苷駣^:那就是說我挨打的歷史快結束了!
此后的兩年里,我每天都是早晨五點爬起來跑到公園里跟師傅練功,出汗吃苦我始終一聲沒吭。遺憾的是,練滿兩年的時候師傅對我說:“你的動作里有一種非常害怕交手的恐懼,也就是說你根本沒有制服對手的膽量。所以你不能再跟我練了?!?/p>
這次談話結束了我的“習武”生涯。
1992年10月,我的兒子露露出生了,一絲憂慮再度襲上我的心頭:兒子挨揍的時候我該怎么辦?這是遲早會發(fā)生的事!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在別人的攻擊面前也和我一樣無所適從。露露兩歲進幼
兒園之后,別的小朋友推他一下他就往后躲一下,連老師都不敢叫,無論干什么他都用手攥著自己的東西。我太理解他了,東西一不小心被別人拿走了就要不回來了。露露三歲的時候,他小姨的孩子一迪剛剛會走就敢抓露露的鼻子,露露所能做的只是喊“姥姥”。
我不知道怎樣處理這種情況才好,每當沖突發(fā)生的時候,我的心里就先慌亂起來,匆匆忙忙地為自己找出回避的理由,所以每次露露被攻擊都以他的失敗而告終。但因為這種情況很少發(fā)生,我便樂于得過且過了。那時,我們在郊外租了一間平房,與房東生活在一個大院里,房東的兩個女兒都比露露大并且很知道保護露露,露露在外面主要是在兩個姐姐的帶領下跟別的孩子玩,因而沒有遇到過什么麻煩。吉人自有天相,也許命中注定露露的童年要比我的童年幸福,生來就有人保護他。我默默地祈禱這平平安安的時光永遠屬于我膽小懦弱的寶貝兒子。
可是露露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露露三歲半的時候,單位在新建的住宅小區(qū)里分配給我們一套單元房。喬遷的喜悅里夾雜著憂慮——我們單位的孩子在他們就讀的學校里得到的公認評價是“打架一個頂倆,期末考試犯傻”。露露和這樣一群孩子將如何相處?
我們搬進新居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我擔心的事情。我和愛人在家里收拾東西的時候,露露在窗外和另一個不認識的小朋友玩沙子??赡苁锹堵抖训纳匙颖热思业亩嗔耍莻€孩子要求露露退一些出來。露露說:“我堆得快當然多了,不退!落后就要挨打。”接著就是露露的哭聲,原來那個孩子揮拳照著露露的肩頭來了一下:“那就試試誰挨打!”露露習慣性地喊道:“姐姐,他敢打我!”哪里還有什么姐姐,這里已經不是房東的大院了。我緊張地從窗戶往外張望時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愣怔了一下,大概他真的相信了露露還有個姐姐,隨即像聽見貓叫的老鼠一樣貼著墻角逃跑了。
此后這樣的好事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隨著人們慢慢地搬進來,院里的孩子漸漸多了起來。暑假的一天,露露哭哭啼啼地回來報告:“一個叫毛毛球的大孩子搶走了我的玩具汽車!”面對無助的露露我老半天說不出話來。作為父親保護露露是我的責任呀,但我該怎樣說呢?躊躇半天我跟露露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那就看看電視吧?!甭堵兜泥ㄆ曋饾u在動畫片的音樂聲里平息了下去,可一股憂愁卻從我的心底升起:也許,露露在重蹈我童年的覆轍。
沖突并沒有因為露露放棄了玩具汽車而結束。半年后一個下著小雪的中午,我讓露露到門口的小店里去買東西,露露眨眼之間就折回來了。他說:“以前搶我汽車的毛毛球攔在路上不讓我過?!蔽艺f:“我看著你過去吧?!甭堵对谇懊孀?,我站在單元門口看著。毛毛球比露露高一頭,六七歲的樣子,他骨瘦如柴,不知幾個月沒洗過的頭上飛毛乍刺,臉上卻帶著一股兇相。此刻他在自己的單元門口瞪著眼睛打量著一步步走來的露露,看樣子在決定這次是否還實施攔截。露露幾乎是顫抖著往前磨蹭,不時回頭看看我。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孩子正確的暗示,就裝著沒發(fā)現(xiàn)露露的求助而看著別處,神經卻十分緊張。還好,毛毛球盡管始終瞪著露露但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露露過去了。露露走遠后我走近毛毛球并對他說:“露露還小,你這樣對他將來露露就不敢出門了,希望你給他一些幫助?!闭f話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口氣里似乎有一種哀求。毛毛球依舊不說話,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既不擔心我會揍他也沒有承諾下不為例的意思,最后竟大搖大擺地上樓回家了。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意識到事情不會就此完結,回家后趕緊翻看那些有關早期教育的書,期望能從中找到答案。我失望了,上面介紹的無非是“暫時讓孩子與對方脫離接觸”之類的建議,毛毛球就住在緊挨著我們家的那個單元,露露以前在平房里生活慣了又總想出去玩,我們躲得起、躲得開嗎?除非像夜行動物那樣晝伏夜出!突然我意識到,如果現(xiàn)在我不鼓勵露露捍衛(wèi)自己的權益,將來他就會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失去自衛(wèi)的勇氣!于是我開始尋找反擊的理論依據,比如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正當防衛(wèi)和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什么的。
其實這不過是想想罷了,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擔心一旦兩個孩子打起來引起家長之間的沖突,為這件事我猶豫了好幾個月。偏偏這幾個月里毛毛球沒有再找露露的麻煩。后來露露對我說:“毛毛球的爸爸不在本市工作,他現(xiàn)在去他爸爸那里上學去了?!蔽乙簿晚樖职堰@件事給放下了。
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露露打著雨傘從毛毛球家的單元門口經過時,在外地居住了一年后回來的毛毛球用玩具槍向露露射擊,塑料子彈打中了露露的褲腿。這是毛毛球第三次攻擊露露了,被我撞個正著,一時的沖動使我暫時忘卻了重重顧慮。露露哭著往回跑的時候我上前拉住了孩子,大聲說:“露露,走,回家我教給你怎么拾掇他!”身后傳來毛毛球輕蔑的笑聲。
毛毛球肯定是個身經百戰(zhàn)的老手了,并且比露露高出一頭,露露則一次架也沒有打過。我看了看露露細細的胳膊和瘦削的雙肩,決定教給他幾個可能迅速見效的
防身招數……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們這個大院里沒幾個孩子敢和毛毛球對壘,露露連續(xù)四次都大敗而歸。但露露與我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根本不知道害怕,所以有屢敗屢戰(zhàn)的勇氣。第五次,在一大群孩子的圍觀之下,露露用右腳踢中了毛毛球左膝關節(jié)的里側,毛毛球一下子栽倒在草坪上,老半天爬不起來。露露被這意外的勝利驚喜得手舞足蹈地往回跑:“我贏了
我贏了!”
這一喊讓我擔心了好幾天,人家的家長找上門來可怎么辦?也許毛毛球的父母也知道自己孩子的品性,所以我擔心的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不過毛毛球為這一敗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所有的孩子都敢和他戰(zhàn)斗了。此后不久,毛毛球就成了一只離群的孤雁。相反,露露則在這個大院里擁有了自主權。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成為喜歡打架或者霸道的孩子。我想,這也是基因決定的吧?
直到今天,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再也沒有重現(xiàn)過。三年來那本應屬于他的輕松和快樂一直寫在露露臉上,只不過有時候需要他用力量去捍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