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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藍天白云

2001-04-29 00:44:03孟亞輝
山花 2001年7期
關(guān)鍵詞:姥爺蚊子姥姥

孟亞輝

無論我的心情有多么憂郁,只要一見到她,立刻就會變得明朗起來。

這是十年前的感覺。

她是個美女,不過是位90歲的美女,如果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百歲了。

人不能總是活著,即使是美女也不能總是活著。90歲的美女,臉上的皮膚會變得像核桃皮一樣皺巴巴的,牙齒也會掉光,這樣一來,嘴巴就很像一個咂緊口的布袋,只剩下一道縫兒。

還有目光,她的目光早就變得混濁。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左眼就睜不開了,當(dāng)她注視什么的時候,必須得把頭側(cè)過來,以便于用那只好眼瞄準(zhǔn)目標(biāo)。

盡管如此,她依然是個美女,而且說起話來還十分有力:

“全是廢話……”說那么多咸淡的話管個屁用……”

她時常打斷我的話,并且鄙夷地看著我。這樣就使我對她更加尊重。

她弓著腰,顫顫巍巍地往一只小盤子里倒米,那是專為耗子準(zhǔn)備的。她說:

“唉,這些小東西,可通人性了。吃完飯乖乖地回窩睡覺,不吵不鬧,也不咬我的家具,它們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會說話……你呀,除了能說話,什么都不明白?!?/p>

她獨自住在京郊一間昏暗的小屋里,沒有窗戶,沒有光亮,四周零亂不堪,地下擺滿了鍋碗瓢盆和各種腐敗的水果。我只能站在門口同她說話,如果走進到屋里,一不小心,準(zhǔn)會被什么東西絆倒,而且還要蹭一臉的灰,這樣就會引發(fā)她一陣狂笑。她的笑聲沒有任何章法,先是像拉風(fēng)箱一般,從肺腑間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然后又變成一群小老鼠在歌唱,她用一只手捂住嘴,生怕那群小生靈跑出來溜掉。最后的程序必然是流淚,而且,淚流滿面。

我覺得她笑的理由并不很充分,只是人老了,就不再需要什么理由。

她坐在床沿上,就像坐在話劇舞臺的中央一樣,背景是一片黑暗。

庭院角落里有一棵古老的槐樹,每到夏季,槐花就不斷地向四周散發(fā)出濃郁的幽香。那種芬芳同屋里腐敗的氣味摻和成一種古怪味道。她就在這種氣味的籠罩下端坐著,像一個幽靈。

我說過,這是十年前的印象。十年前的“五四”青年節(jié),她死在了首都一家陰森森的大醫(yī)院里。那天黎明時分,她就開始倒氣,嘴巴一張一張地,活像一條離開水的魚。

她死的前三天,也就是她91歲生日那天,我給她送去生日蛋糕,她說,蛋糕就放到92歲生日時再吃吧……還說一定要給小紅留下一點。我問她誰是小紅?她便不再言話,昏昏地睡去。

醫(yī)院的窗外也有一棵很高的槐樹,槐花綴滿了枝頭。她居住的三層病房里同樣也彌漫著濃郁的花香,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

她醒過來,就自言自語地說:

“布谷鳥叫了,別誤了收麥……”

然后她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用那只好眼瞄準(zhǔn)我,等她逐漸看清楚了就說:

“是你啊,你在這兒干嘛?看你看你,大嘴咧得像簸箕一樣,我看你是吃鹽放屁——咸(閑)的,小兔崽子別小瞧人,你死了我也死不了,回去管好你媽吧?!?/p>

我肯定是死賴著不走,眼睛轉(zhuǎn)向窗外,看著偉大天空的一角。粗鐵色的天空被老槐樹切割成支離破碎的魚網(wǎng)狀,天空泛著魚鱗般的青光。隔著院墻可以聽到街上的車聲。

我說,現(xiàn)在我還死不了,所以必須守著你,如果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就說一聲。她聽了就開始說胡話。她說小紅那孩子長得可俊了,誰見了誰待見,就是命苦,從小就給人家當(dāng)傭人……她還要我替她看好果園,她說老家河間她有一處很大的宅院,后院有果園,看園子的人姓馮,老馮頭頂不是東西了……

我問,他怎么不是東西?她說,偷梨吃。蘋果呢?蘋果也偷。葡萄呢?葡萄也偷。白菜呢?白菜也偷。人呢?人也偷。

這么看,老馮頭不是東西是肯定無疑的了??蔀槭裁催€讓他看園子呢?

我得事先說清楚,這位多少顯得有些古怪的老美人同我有著極近的血緣關(guān)系,她是我媽的媽,北方人叫做姥姥。

姥姥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話:“偷吧,偷吧,錯不了是偷幾個果子,哪有見了果子不想吃的呢?”

姥姥最后叮囑我:“千萬別忘了替我喂那些耗子,給它們喂些水,怪可憐的,都是些命啊……”

她除了養(yǎng)老鼠,還養(yǎng)貓,各色各樣的貓。凡是經(jīng)她喂養(yǎng)過的貓再也不捉老鼠了。有一天,她正吃晚飯,從院門口溜進來一只可憐兮兮的小臟貓,小貓瑟瑟地發(fā)抖,貪婪地望著她的飯碗。她就把飯碗放在地上,由它吃。

這樣一來,每天傍晚,都會有一群貓圍著她的屋子亂轉(zhuǎn),沖著她喵喵地叫。她就從菜場買來小魚小蝦,燉好摻在米飯里,一邊喂,一邊說:

“乖乖,吃吧吃吧,吃飽了別遭害生靈,誰都別欺負誰……‘李四,就你個子大,還同小弟兄們爭食,上輩子八成是個餓剎鬼,真是不要臉?!?/p>

“李四”是一只黑顏色的大貓,吃相十分兇惡,一見了吃食就不可自持,將別的貓都拱到一邊。這時姥姥就舉起一根小木棍兒嚇唬它:“就你各色,怎么跟惡霸似的?別跟馮老三學(xué),差點讓人給綁了,埋進村頭的大坑里……”

姥姥雖然每天給它們喂食,可不準(zhǔn)它們進屋。那些貓很聽話,吃完晚飯,就沐浴在傍晚的余暉中休息。那些虎皮貓、長毛貓、花斑貓,五彩繽紛地臥在屋頂?shù)妮锊菖?、墻頭上,不停地舔著身上的毛,還時不時抬起頭來四處張望。

晚霞給它們斑斕的皮毛鍍上了一層金色,極像是一群身著艷麗服裝的欽差大臣,守護在他們的古城堡上……

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

就在第二年的清明,我們將姥姥的骨灰移送回老家河間,要和姥爺?shù)膲灪显嵩谝黄稹?/p>

哥哥一本正經(jīng)地開著他那輛破舊的捷達牌轎車,表妹坐在前座上,我和媽坐在后面。

表妹說:“奶奶這一生該知足了……大嘴哥,你不是問什么是幸福嗎?奶奶這一生就是幸福。她老是夸口說,我吃的盡是白米白面,你們八輩兒也趕不上我。奶奶就這點兒追求,她的理想全達標(biāo)了,這就叫幸福?!?/p>

“大嘴”是姥姥給我起的稱號,其實我的嘴也并不算特別大,也就比平常人稍稍大一點罷了,頂多二十碼多一點。這是姥姥剛進城時(鬧自然災(zāi)害時期)在飯桌上給我起的極具毀滅性的綽號。其他人也沒能例外,姥姥稱哥哥是“大鼻子”,稱呼表妹為“蚊子”。因為哥哥的鼻子大得有點不符合中國國情,走起路來鼻子像路標(biāo)似地東指西指,如果你見了他就會疑心他是一只長著兩條腿的鼻子。表妹愛挑剔和愛吃零食的習(xí)慣則完全像一只嗜血成性的蚊子。

回想起來,姥姥的想像力是很到位的。

大哥說:“蚊子,你凈瞎扯淡,這年頭誰不是白米白面,五谷雜糧比米面要貴得多。我覺得姥姥挺可憐,她對幸福的基本要求都沒有產(chǎn)生,就去世了……你說呢,大嘴?”

我沉默不語。

自從姥姥火化的那一天我就覺得人類太渺小。殯儀館里哀樂和嘈雜聲像排浪一樣震蕩著人的靈魂,四周充滿了難聞的香水味道。大家?guī)缀跏桥胖犠哌M火化間的。無論生前是什么人,享受什么待遇,從火化爐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全是一種色彩。更讓我吃驚的是,居然大家一邊哭著一邊爭先恐后地要求早些火化自己的親人。有些人似乎還托關(guān)系走后門,以便提前享受火化的待遇……

從那天起,我就經(jīng)常望著自己的身體思索:自己死后怎樣才能逃脫這種煉獄般的安葬方式?那一天,我望著一縷縷不斷升向天空的青煙,眼看著它們滾動著漸漸同空中的白云融合在一起。在那些煙塵里,有男有女;職位有高有低,最終大家都走到了一起,沒有爭吵沒有競爭,大家都友好和諧地在空中翩翩起舞。我仔細觀察那些云朵,分不清哪一縷屬于姥姥的靈魂。一個具體的人,就這樣轉(zhuǎn)瞬間銷聲匿跡,而且永久徹底的失蹤了,沒有了,這可真讓人難以接受。

在這種心情之下,去奢談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肯定會讓人產(chǎn)生不倫不類的感覺。我不該這樣思索問題,否則,從現(xiàn)在起我就無法擺脫死亡的糾纏,就好像我正低著頭跟在別人身后,茫無所知地走在通往殯儀館的路上。我必須糊涂一些,不該順著因果關(guān)系的法則去想問題。我應(yīng)該想到:現(xiàn)在我還活著。明天還會活著。還有無數(shù)的明天,后天,大后天……

可是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頭腦,還是不由地亂想:無數(shù)天過去之后怎么辦呢?幾十年也不過是一瞬間。一切都會變作青煙。一想到生命和時間的這種線性關(guān)系,就讓人悲觀厭世。

干巴巴的土地沒有絲毫生機。

沒有雨水的清明節(jié)和冬季沒有多大區(qū)別。

華北平原像一座無邊無際的大農(nóng)場,沒有自然格局,缺乏景物變換,原野單調(diào)得就像一塊褪了色的畫布。

哥哥困倦地把車駛下主路,向一條土路駛?cè)ァ?/p>

遠處有褐色的樹林,林木間露出農(nóng)舍灰色的屋瓦。

媽媽說,那就是了。

她一路上都在沉思,很少言語,似乎正在回顧自己的一生。

哥哥的大鼻子揮來揮去,好奇地指向那些灰褐色的低矮建筑。

村頭的土坡上零星站著一些人,他們好奇地觀望著這輛煙塵滾滾的汽車。一個50來歲的漢子居然跟隨著車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向車內(nèi)張望,幾乎把頭伸進了車窗。

“黑丫,是黑丫……”媽媽認出了那個漢子。那個漢子幾乎同時喊道:“是梅姑,原來是梅姑,俺梅姑來了……”

媽媽的小名叫“梅”,又屬窮大輩,村里半數(shù)以上的老人都稱呼她“梅姑”。加上媽媽14歲就參軍,黨齡也有50多年了,所以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頻頻喊她“梅姑”也顯得特別自然。

媽媽說,黑丫現(xiàn)在是村長,你們要有點禮貌,稱他黑哥。

蚊子說,還黑哥呢,您要不說,我差點兒就要叫他黑大爺了。

從外表看,黑丫肯定是那種比較清廉的干部,花白頭發(fā)野草似的蓬著,身上穿著破舊的黑褲黑襖,一臉的歲月滄桑。

媽媽說這些年村里許多人富了,黑丫家還很困難,前些年還托人給他捎過一千塊錢,下雨把屋子下榻了,砸折了腿,還好,看樣子沒留下什么病根。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腿多少有些跛,但絲毫不影響走路。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呼喚:

“傻三、大狗、喬逼……都給我出來,俺梅姑來了!”

村里果然就出來了許多人。蚊子說:“瞧,咱老家人起的這名字,怎么聽著跟罵人似的?!贝蟾鐓s顯得很興奮:“好,有意境。這叫民風(fēng)純樸,不像城里人,酸文假醋的?!?/p>

我們到黑丫家落腳休息,因為自從姥姥進京以后,村里就沒有直系親屬了,可論起關(guān)系,全村的人好像都是一家,筋連著筋,根連著根,個個都血脈相通。

黑丫的老婆……按理說我們應(yīng)該叫她“黑嫂”,可愣是叫不出口,不好聽。她沒見過城里人,靦腆地說自己不會說話,借故到鄰居家借雞蛋去了。一會功夫屋里就圍上許多來打招呼的人。這些人極熱情,喊聲哭聲連成一片。有個光頭老漢闖進來高聲喊道:“梅姑,還認識俺不?俺是劉六,劉大拐子家的,淑新是俺姑奶奶……”

媽媽認了好一會兒,終于問道:“小六子,拐子是你爹?”

“嗯吶,不在啦,打前年就不在啦……”說完就沖地上吐痰、灞翹椋雙手不住地搓著那些粘糊糊的東西,然后就不停地揉眼擦臉,像抹雪花膏似的。媽媽就把我們向他一一介紹:

“你們都過來,這是你們的劉喬哥……”

劉喬哥就用他那雙五味俱全的手掌同我們一一相握,還不時摸一把自己的光頭,笑得很不自然。

這時我聽到外面的高音喇叭傳來吶喊聲。是黑丫在喊叫:

“俺梅姑來了!俺梅姑來了!八楞子、鐵蛋兒、牛神兒……你娘了個逼的聽見了沒有?聽見了就趕忙過來,聽見了就趕忙過來……”

這樣的話輪番在高音喇叭里重復(fù)著,時斷時續(xù),一直重復(fù)到正午時光。最后就只剩下罵一個人了:“牛神兒,娘了個逼的,我操你姥姥,你兔崽子別躺在家里裝死,別擺你娘的臭逼架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俺梅姑來了……”

我越聽越不是滋味,這不是往我們臉上抹黑嗎。大哥在一邊聽得直樂,興奮地晃動著他的大鼻子。蚊子側(cè)身小聲對我說:“黑丫這家伙怎么就這水平?還村長呢,要是當(dāng)了鄉(xiāng)長縣長什么的還不得跳到天上去?”

屋里亂成了一鍋粥:老太老漢大姑娘小媳婦壯小伙兒半大小子還有小得分不清性別的小東西黑壓壓擠了一屋子。院子里早擺下了十幾張飯桌。媽媽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又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才要好好張羅一下呢,你甭管,現(xiàn)在日子比那陣子強多多了,什么都不缺。

午飯的氣氛像過年娶媳婦一樣熱鬧,大家拚命喝酒可勁喊叫,也有一些上歲數(shù)的老人默默地撩起衣襟擦眼淚,囁嚅著說:

“姑姥姥可是個好人,打著燈籠滿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個……”

我知道這是指我姥姥,也有人稱她姑奶奶。蚊子在桌底下用腿碰我,低聲說:“這飯吃得真難受,跟看戲似的,這話怎么聽怎么透著虛偽?!?/p>

我不答理她。我和劉喬挨著,就問他:“咱老家有個名叫‘小紅的人嗎?”

他喝下大半碗酒,用手掌摸了一下禿頭,沉吟了一會兒:

“小紅?那不是俺姑奶奶的小名嗎?”

我不禁一愣:“你是說,‘小紅就是我姥姥?”

“嗯吶,可不唄,你姥姥的小名就叫‘紅……”

正午的陽光照耀著這個非凡的庭院,一些豬也過來湊熱鬧,在人們的襠下竄來竄去,時不時被人狠狠地踹上一腳。

黑丫早已喝得半醉,斜靠在椅子上繼續(xù)罵牛神兒:“娘了個臭逼,有了幾個臭錢就充起大個兒來了,不來,不來好,老子不收拾你不是人養(yǎng)的……這叫忘本,忘了那時候了,沒有俺梅姑鬧革命有你的今兒個啊?”

媽說:“黑丫,你就別再罵了,這是干嘛呢?鬧得大家都不安生……”

“不行,這王八蛋操的頂不是東西了,村里就他富,蓋了5間大瓦房,還買了汽車。早就忘了過去那陣子了,那時候窮得他整天光著個腚繞世界亂跑?,F(xiàn)在反過來了,他倒成了大地主惡霸了,早晚有他小子那一天……”

一些老人也憤憤地點頭補充:

“他家的院子比黑丫家五六個都大,十里八彎就屬他闊了……”

“過去的地主都沒他趁,家里還養(yǎng)著傭人……”

“他做電纜鉤發(fā)了財,咱村里有那么多大小伙子沒活兒干,他一個都不照顧,專門雇用南方姑娘……你說這叫啥事?”

“什么傭人?還不是姘頭?他違反婚姻法……”

“從來也沒見他上過稅,他違法的地方多了去了?!?/p>

大哥在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剔著牙,小聲沖蚊子說:“這事兒有點復(fù)雜,這個叫牛神兒的可積下民憤了?!?/p>

老人們紛紛都把嚴肅的目光集中到媽媽這邊,似乎只要她一聲令下,立時刻就把牛神兒綁了游街。大哥晃動了一下他的大鼻子,高聲說:

“喝!喝!別停下,大嘴,蚊子,你們也別愣著,快勸大家吃菜呀!”

“喝著,喝著……”我隨聲附和著。

“喝……”黑丫一口將碗里的酒傾盡,抹了一下嘴,眼角沁出淚水……

月光流瀉在黑丫家的窗楞上,晚風(fēng)清涼得有些徹骨。

黑丫和她媳婦跑到鄰家借宿,騰出房子供我們休息。媽媽被劉六家請去說話,屋里只剩下大鼻子、蚊子和我。

黑丫家里果然清苦,一個破柜,一張桌子,就沒什么了。屋里充滿了柴草和雞舍的氣味。

大哥說:“我早就猜到小紅是姥姥的小名。你說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小紅的事呢?連小紅洗衣服,小紅挨打,誰誰對小紅好,她都門兒清……對了,大嘴,你聽姥姥講過玉如意的事嗎?”

“何止聽過?我還見過呢,淺綠色的,頭上還鑲著一塊紅寶石……”我說。

“是嗎?快講給我聽聽,”蚊子在一邊沉不住氣了,她斜倚在月光下,雙手抱膝。

“就是如意唄,彎彎的,一頭挺大,玉做的,可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姥姥剛進城時還帶在身邊,還有銀簪子……大鼻子,不是讓你偷了換糖吃了嗎?”

“誰說是我換的?明明是咱倆一起去的。我問你換不換?你說換了算啦,得,就你這一句話,一顆綠翡翠愣是只換了5毛錢?!?/p>

“不是玉如意嗎?怎么又變成翡翠了?”蚊子好奇地問。

“你聽我說呀,如意賣給收廢品的了,翡翠是簪子上的……”

“還是我說吧,”我沖著蚊子說:“你知道東四吧,十字路口上,原來有個收購金銀珠寶的小店。大鼻子負責(zé)偷銀簪子,我管賣。那老家伙看我們倆是小孩,就劃著一根火柴,在銀簪子上一燒,翡翠頭就掉下來了,往那個小稱上一稱……”

“那叫戥子……”大哥糾正我說。

“我知道那念戥子,可蚊子不知道……老家伙在一張小紙上寫到:翠骨朵一個,5毛。把銀簪子往一邊的小盒子里一丟,完事,上當(dāng)受騙?!?/p>

“什么時候的事啊?怎么我就不知道?”

“那時候你還小……可能還沒你呢,我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p>

“那,大鼻子哥頂多也就三年級,”

“什么三年級?他和我同班,他蹲了兩年,”

“大嘴你凈瞎說,哪有兩年,蹲了一年,晚上了一年,”

“還不止這些東西呢,還有一個小金佛,銀頂針……”

蚊子說:“奶奶不是三代貧農(nóng)嗎?哪來這么多寶貝?”

“這些都還在,媽都收著呢?!贝蟾缈隙ǖ卣f。

大哥最有資格說這些話,因為他小的時候曾隨姥姥生活了好幾年,直到8歲才被接回北京,姥姥生前也最疼他。他剛回北京時天天哭著要回河間老家,說:“俺要回家,俺要回家。”媽媽說:“這就是你家,”“不對不對,俺家在史經(jīng)村……”

那時候,他說話還土里土氣,滿口的河間腔,現(xiàn)在變得油腔滑調(diào),像個京油子。他字正腔圓地說:

“聽姥姥說,那是她姨給的,她姨家是個大地主,名字叫馮……果查……好像是這個音吧?對吧,大嘴?”

“‘果茶?還有叫這個名字的?有叫‘雪碧的嗎?”表妹在旁邊好奇地問。

“不對,是‘果昌,老家管‘昌這個音念做‘查……”

就在這時候媽媽回來了。很快就把話題扯到姥姥的出身上。

媽媽說:“那也不是‘果,是‘國,國家的‘國,應(yīng)該叫‘國昌?!眿寢寚@了一口氣說:“唉,老早的事了,解放以后一直不敢承認……其實你姥姥也沒沾她家什么光,雖說是親姨,打小就給她家里干活,洗衣服收拾屋子,也就是個小女傭……”

“馮國昌?不會是馮國璋?”表妹瞪大了眼睛突然問到。

我們聽了,不禁一愣。

院外傳來狗叫聲,緊接著有個粗音大嗓的男聲在問:“俺梅姑在嗎?俺是牛神兒……”

我慌忙爬起來去開院門,閃進來一個矮個男人,分頭,穿一身舊中山裝,很敦實,手里提著一兜子雞蛋。他沖我笑著說:“我是牛神兒,梅姑在嗎?”

媽媽早就迎了出來,說:“是牛神兒啊?我當(dāng)你是出遠門啦,原來還在家啊!”

“梅姑,還認得俺?”

“咋不認得?牛蛋子家的老七,胖啦,樣子沒大變……”

牛神兒這家伙讓人一眼看上去就不舒服,他一進屋表妹和大哥就躲了出去,說是去看星星。媽對我說別凈站著,快給你牛神兒哥倒水去。牛神兒慌著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那就自己來吧,反正我也找不到暖水瓶。他似乎對屋里的擺設(shè)挺熟悉,摸出一只大碗〓〉馗自己倒?jié)M,然后坐在炕沿上同媽媽拉呱。

寒暄了一陣子后牛神兒就說:“梅姑,你給評評這理兒,這都啥光景啦,黑丫他還這么霸道?他憑什么?你可不知道,現(xiàn)在當(dāng)村長的可不抵那陣子了。他就知道要錢,蓋養(yǎng)老院修路辦小學(xué)……我都掏了,成百上千塊地掏,村里辦事嘛,咱有就掏,可他還是不高興,罵人……”

“牛神兒,你就別同他計較,他也不易,村里沒錢,大家伙的事大家辦,他這人就是個急脾氣,嘴巴不繞人……”

“今兒個您也聽見了,他說的那是人話嗎?還在高音喇叭里罵,他罵人從來都在大喇叭里罵,有本事你也富啊,跟我較什么勁兒?如今他也就剩下這么點子能耐了,他就見不得人富,我都不跟他一般見識,只當(dāng)他是放屁,我一不逃稅漏稅二不犯法看他能怎么著?”

“牛神兒啊,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村長,尊敬著點,意見可以提。你呢,也得考慮一下大家伙兒的利益,聽說你做電纜鉤富了?還買了車?”

“就一臺夏利,一臺小三輪兒,跑業(yè)務(wù)用的。啥叫富?趕上黑丫這么個村長能富起來嗎?他到鄉(xiāng)里開個會,也跑我這兒來借車,給他個機三輪他還不干,罵我摳逼。你說到保定滄州同那些個大廠子聯(lián)系業(yè)務(wù)坐個機動三輪兒讓風(fēng)吹得像個大頭傻子似的人家理你嗎?黑丫他去趟鄉(xiāng)里還要坐夏利擺這個威風(fēng)干嘛?”

“借車的事回頭我說說黑丫,還是要艱苦樸素嗎。村里人呢,能幫也幫一下,咱村有那么多大小伙子,能安排就安排,大家伙一塊兒致富嘛,同村同族的,也省得別人有意見……”

“姑,這你可就不明白了,用哪兒的人也不能用咱村的,沒法管,偷懶?;€說不得,動不動就到鄉(xiāng)里告我的狀,罵我是地主惡霸!都是些什么東西?今兒個我他娘的就當(dāng)回地主惡霸了,看他能共我的產(chǎn)不成?中央政府明擺著吶,好幾十年不變,以后也不變……”

媽媽看他直眉瞪眼的也就不言語。他表情憤怒地呆愣了一會兒,又滿臉陪著笑說:“梅姑,聽說你是給俺姑奶奶遷墳來了?是不是要遷到馮家祖墳?聽縣里說要給馮家修墳?還要重修馮家大院,說是文物。這文物同紀念館有啥不同?我這腦子都給攪亂啦,你說這錢我是掏還是不掏?”

媽媽支應(yīng)著說:“這事兒,我還沒有聽說過。文物和紀念館不是一碼子事,北京的故宮就是封建主的宮廷,還得修……不過,修馮家祖墳的事兒,不好說?!?/p>

“梅姑,既然回家了,需要什么就說話,俺姑奶奶可是個好人,她活著的時候也沒能趕上去北京孝敬她老人家……”

說著他從懷里摸出個紙包:“這點子錢就算我給姑奶奶進的一點孝心……”

“這可不成!牛神兒,快收起來!快收起來!”

牛神兒起身,態(tài)度堅決得像是要拼命:

“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牛神兒!我牛神兒自小就沒少得姑奶奶的濟,鬧饑荒時姑奶奶一個菜團子掰成兩半兒,一半兒我吃了,另一半兒呢?還是我吃了,要是沒有姑奶奶就沒有我牛神兒的今兒個和明兒個。俺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姑奶奶的大恩大德……”

說著,牛神兒竟嚎啕起來。

農(nóng)村畢竟是農(nóng)村,好一派靜謐氣氛。

這里的黎明是隨著雞鳴狗叫一同降臨的。

蚊子抱怨說:“咱村的雞也特別,跟周扒皮家的似的,半夜就叫開啦,連母雞都打鳴,這一夜等于沒睡?!?/p>

大哥早就起了床,非要拽著我們?nèi)ゴ孱^看看,說他聞到了一股怪味。蚊子鬧著要刷牙,又嫌水缸里的水太涼,死活要等著鍋灶上的水燒熱:“不刷牙我哪兒都不去,難受死了?!?/p>

我就和大哥一塊兒繞到村頭。

天空像凝固的海水一般灰蒙蒙的,只有遠方的地平線上呈現(xiàn)出薔薇的顏色。

房前有一條小河,河水漲滿了河床,水面上漂浮著白色的垃圾,遠遠看去,就像一片盛開的白蓮花。

“原來這里的水可清了,小時候我還在這兒游過泳……那時候這河又寬又深,還有魚蝦,好幾次我都差點兒沒淹死在這兒,怎么變得這么小啦?”大哥自言自語地問。

“那時候你人小,眼睛也小,看到的東西就大;現(xiàn)在人長大了,眼珠子也大啦,所以看見的東西就小了?!?/p>

“有這說法?”

“當(dāng)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現(xiàn)在你那對兒金魚眼大得像巨號肉包子,看什么不小?”

“大嘴,你知道姥姥最討厭你什么嗎?”

“你說,”

“就你這張破嘴?!?/p>

其實姥姥的嘴也挺招人恨,經(jīng)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胡話。比如,媽媽在部隊當(dāng)主任軍醫(yī),她把姥姥接到城里來后,姥姥就對別人說自己出身是大地主。媽媽氣極了,沖姥姥發(fā)火,讓她不要亂講,要出問題的。明明是三代貧農(nóng),干嘛非要往專政對象上去靠?

媽媽怎么責(zé)怪她都不要緊,只是不準(zhǔn)爸爸說話,爸爸一開口,肯定會挨罵,而且不罵出花樣來絕不肯收兵。爸爸副統(tǒng)三軍后勤,人人見了都立正敬禮,惟獨姥姥敢罵他“小矬巴子”、個子矮得像“地地迫子”似的……罵完了就笑,直笑到她淚流滿面。爸爸就趕緊繞開說她舊社會受了刺激腦筋有問題。

部隊醫(yī)院組織年輕護士訪貧問苦,為了省事,就遷到了我家,可姥姥一席話把那群女戰(zhàn)士講得目瞪口呆。

“吃糠咽菜?沒的事,頓頓都是凈米白面,一年四季綾羅綢緞……沒人敢欺負咱,咱也不欺負別人,誰也別欺負誰,鬧那個干嘛?沒意思……瞧你們一個個長得都怪俊的,將來都能許配個好人家……”

爸爸說姥姥的覺悟太低,舊社會受的苦算是白受了,忘本了……

女戰(zhàn)士中有一個政治部主任的侄女,問題反映到上級那里,搞了半年的內(nèi)查外調(diào),總算有了個令人滿意的結(jié)局。媽媽就教育姥姥不該貪圖虛榮要實事求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以后還要惹禍……

姥姥就說:“不過是說說故事罷了,可不得了啦……看來俺是不能在這里呆了,趕忙送我回家吧。”

媽媽不肯讓她走,逢人便解釋:老人家神經(jīng)有毛病她的話可不能當(dāng)真。她聽了就大罵:“你才有毛病吶,俺心里裝著塊大鏡子,是人是鬼俺照得出來。”

后來,也不知怎么的,姥姥就同京郊一家河間老鄉(xiāng)聯(lián)系上了,非要搬到人家隔壁去住。她說:“人不接地氣樹不扎根,住樓房憋屈得俺腦瓜仁兒亂轉(zhuǎn),看著城里人一個個都像大鬼兒小鬼兒似的。還是這里好,還是這里好……”沒等人家同意楞是搬進去了。

姥姥住進那個小黑屋后就顯出了三代貧農(nóng)的原形——居然揀起了破爛。

小黑屋后面是一處垃圾站,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扒垃圾換錢,什么銅絲玻璃爛紙破布,都可以換錢。這下她可開了眼啦,嘿嘿一樂,照人家的樣子也置了個小推車去揀拉圾。

媽媽聽說后嚇得趕緊乘吉普車前去勸阻:“你這不是丟我的人嘛?又不缺錢花,不知道的以為是我們虐待你,您在這兒干這個讓我的臉往哪兒放?”

“什么臉不臉的,要那個干嘛?眼巴巴看著寶貝爛在地里不管不問下輩子還得遭罪……”

姥姥壓低嗓音沖媽媽說:“聽說有人還在土堆里撿了個金疙瘩呢?!?/p>

媽媽勸說不動就掏出一疊錢來腐蝕她,她愣是看也不看,堅定地說:“有多少也是你的,兒女有不如自己有,如今咱想吃啥買啥,自己掙的,花著踏實?!比绻賱?,她就開罵,那些城里人聞所未聞的難聽詞她能不打咳唄地一古腦噴射出來,搞得你無處躲無處藏。

姥姥有個好名聲就是慷慨大方,見了小孩子就從衣襟里掏出5毛錢:“去,買根兒冰棍吃去?!编従蛹矣袀€張木匠,獨身一個,平原縣人,姥姥叫他“光棍兒張”。經(jīng)常買了好煙好酒去看他,同他聊家常,還學(xué)著他的樣子吸紙煙,嗆得她使勁兒地咳嗽。喝了酒他們就唱民歌。張木匠唱:

“小河呀流水水繞著村,村頭上站著咱可心的人,問她望啊望啥哩?她說盼著外出的人,唉呀盼著外出的人……”

姥姥也扯著嗓子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直唱到夕陽西下,夜幕四合。

爸爸說她老人家覺得這么著過好,就隨她去吧,凡事不可強求。

就這樣,姥姥同她的四鄰,還有她的貓、鼠和平共處,隨心所欲地生活著?,F(xiàn)在回想起來,她的日子過得十分瀟灑。

“喊你們倆快回去呢,鄉(xiāng)長縣長都來了……你們在這兒干嘛呢?”

蚊子總算刷完了牙,站在村頭大喊大叫。

大哥說:“得,看來今天還走不了,移個骨灰盒竟有這么麻煩。”

蚊子已經(jīng)來到跟前,聽到這話怒不可遏地喝道:

“大鼻子,說這話你可真沒良心,奶奶在世時就屬對你好了,你現(xiàn)在倒嫌起麻煩來了?”

“麻煩我到不怕,你說安放咱姥姥的骨灰,他縣長跑來干嘛?”

“干嘛?面子上的事兒唄!”我說。

門口停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司機正在打掃車頂上的灰塵。

縣長就是有些與眾不同,年紀輕記性好,個子高高的,也就30出頭,挺帥一個小伙兒。

他一一同我們握手,嘴里能叫出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屬相和工作單位,輩分稱呼也絲毫沒有差錯,一臉的喜相。

他握住蚊子的手說:“沒咋變樣,還在飛機場工作?”

表妹都傻了,瞪大了眼睛:“怪了,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工作單位?”

縣長又轉(zhuǎn)過身,面向我,語氣溫和地說:“咱們見過,我在北京農(nóng)大讀研究生時,去過梅姑家一次。你家兒子叫冬冬,上小學(xué)了吧?那陣子他不想去幼兒園,藏在大衣柜里哭?!?/p>

縣長姓周,叫雨農(nóng),名字都與眾不同。這世上有的人一張口就出其不意,不經(jīng)意間透著精干。我卻一點也回想不起來猴年馬月同他見過面不過兒子躲進大衣柜的事卻是真的。看來,所謂才能,除了有一副好長相,還要有一個好記憶。

大家互相讓座,黑丫緊著倒水。

媽說:“你們工作那么忙,還大老遠跑來可真叫人過意不去。”

周縣長說:“姑奶奶是咱村的五保戶,又是軍烈屬,雙料的。她老人家在北京時我們夠不著照顧不周,全憑了梅姑您了,就是有再忙的事今兒個也得來?!?/p>

沒等媽媽回話,他又接著說:“這是李鄉(xiāng)長,木子李,李黎,是咱縣惟一的女鄉(xiāng)長。”

女鄉(xiāng)長李黎齊根短發(fā),一副劉胡蘭的樣子,她始終微笑著沖大家點頭。媽媽夸她真年輕:“還不到四十吧?”黑丫插嘴說:“哪兒的事?她剛?cè)瑢傩↓埖?,比我小了一輪兒半?!?/p>

媽媽趕緊說,“現(xiàn)在的干部都年輕化了,將來的事就靠你們了?!?/p>

“還得多靠老同志指點?!?/p>

周縣長說:“有個事還得請教您老人家,您也知道,咱這縣是個窮縣,人多地少??稍劭h歷史悠久,名人出得多:季曉嵐、小得張、王翔飛、孟瑞祥、馮國璋、彭大炮、劉國才……哪個不是出自咱縣?”

黑丫在一邊插嘴說:“可不唄!別瞧咱地里不出莊稼,名人可出了不老少?!?/p>

周縣長接著說:“我琢磨著,咱們能不能開發(fā)旅游資源?將那些個宅院陵墓修起來,吸引外人參觀?”

媽媽說,旅游倒是好事,只是我年紀大啦,弄不清這里面的道道,還是請些專家看看,別鬧賠了。李鄉(xiāng)長說:“賠是賠不了,就看該不該搞?就說彭大炮吧,當(dāng)年說得比黃世仁還黃世仁,可他在北京城的住宅還不是當(dāng)成標(biāo)準(zhǔn)四合院來保護?是國家一級文物,外國人進去都要掏錢;季曉嵐的家不是也要保護嗎?聽說被一個什么飯店占了半邊,國家還要責(zé)令那家飯店搬走吶……

“你說不搞吧,人家外省搞了,還賺了錢,山西的喬家大院、王家大院,俺們也參觀過;搞吧,又覺得不是個事兒,那不成了翻天啦,共產(chǎn)黨搞革命鎮(zhèn)壓了一批人,到了我們這兒,又都翻回去了……所以,這事兒不那么簡單。去年有個臺胞回鄉(xiāng)探親,省里頭要我們好好招待他,他說要修彭大炮的祖墳,出手就是50萬,我們也沒敢答應(yīng),白白讓錢流走啦……”

木子李搖著頭說。

媽媽臉色略顯嚴肅,她沉吟了片刻:“彭大炮不行,當(dāng)年他殺了十幾個共產(chǎn)黨,那些黨員的墓碑還在,現(xiàn)在給他樹碑立傳?別說是地下的人不干,就是活著的人也不答應(yīng)。北京的四合院和他沒關(guān)系!季曉嵐、孟瑞祥,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啦?他們的事你們愛怎么搞就怎么搞,這個我不管,可要給彭大炮修墳,我就是第一個挖墳的。”

屋里的氣氛被這通話攪得一片肅靜。

周縣長就說:“聽了梅姑這番話,俺們心里就明亮啦。其實呢,咱們是想到一塊堆兒去了,錢要賺,政治也不能丟?!?/p>

屋里的氣氛還是顯得有點兒尷尬。

大哥每到這時候準(zhǔn)會及時找補一下:“嗨,不就是旅游嗎?賺錢的道多啦,別往墻上撞,繞著點兒走,舊宅子修就修,別寫‘彭大炮故居寫上‘河間民宅,墳?zāi)?就說是植樹造林,種樹準(zhǔn)沒錯吧?再過上一百年,樹木成了森林,誰還知道彭大炮是個什么鳥東西?”

“不行,河間民宅是河間民宅,彭大炮是彭大炮,拐著彎子我也能認出來,他那塊地方早就該平了,種地種林子都成問題,你說將來管那片林子叫什么林?難道叫彭大炮林?”

我發(fā)現(xiàn)上了歲數(shù)的媽媽,說話語調(diào)酷似姥姥,只是兩只眼睛都好好的,視覺嗅覺比起姥姥來要敏銳多了。

提到種樹,我就聯(lián)想到姥姥的那句話:

“在老家后院,我還有一個很大的果園,有蘋果、有梨樹,看園人姓馮……”

蚊子小聲問我:“誰是彭大炮?”

我回答她:“誰櫓道……”

我繼續(xù)琢磨姥姥的話……蚊子又小聲問:

“你說奶奶的姑父——就是那個叫‘果茶的地主,不會就是馮國璋吧?”

我說:“蚊子,你可真招人煩!你就少說點兒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姥姥的骨灰沒有葬進馮家祖墳,而是葬在了村頭姥爺?shù)膲炁浴?/p>

遷墳時媽媽只讓黑丫和劉喬跟了去。

姥爺?shù)膲炇且粋€很小的土包,孤零零地凸現(xiàn)在村頭的野地上。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那是一個個長滿了蒿草的小土坡兒。不知是誰在那上面加了幾鍬新土,顯得有點招人矚目。

四下里靜悄悄的……

只有我們幾個人在忙碌。

地上挖了一個小坑,我不相信這兒能裝下姥姥,總覺得姥姥的軀體還停留在殯儀館里,或是還在天空的某處翩翩起舞。媽媽捧著骨灰盒和一些遺物默默地看。如今,她的實際年齡比當(dāng)年姥姥剛進城時還要老,但看上去,卻顯得要年輕許多。

骨灰埋下后,黑丫就舉著根桿子放鞭炮。劉喬不知從哪兒弄來許多紙錢,在一旁燒。他一邊燒一邊哭喊:“姑奶奶、姑爺爺,劉喬和你的孫男弟女給你們送錢來啦,愿你們的神靈得到安寧……”

蚊子揀起一張紙錢,看了一眼就趕緊丟下:“真嚇人,完全是鬼畫符,你說姑姑怎么看著這些就不管呢?管那個彭大炮的破事兒干嘛?我看人老了也變得迷信了,不就是蓋幾間房嗎?還有人給掏錢……”

黑丫大聲喊著:“你們都過來,給姑姥爺姑奶奶磕頭……”

媽并沒有阻止,而且還用冷冷的目光望著我們。

這回大鼻子第一個走了上去,毫不猶豫地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好像這才意識到姥姥是真的去世了,他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悲凄。蚊子無奈地尾隨過去,她一邊磕頭一邊偷偷地樂,說平生這還是頭一遭,早知如此就該穿身工作服來了,可偏偏穿了一身新衣服這叫什么事兒?

大鼻子說蚊子的姿勢哪像磕頭?跟小孩子斗蛐蛐似的,而且還笑。要嚴肅點,應(yīng)該雙膝并攏三點著地才行,得重來。

遠處有一陣風(fēng)席地而過,卷起紙灰滿天飛舞。

我蹲在那里,剎那間感到陣陣寒意,沙塵迷住了我的眼,就在我用手揉眼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一個影像凸顯出來,那是姥姥。

“大嘴,有你爹的消息了嗎?”

那個聲音很空洞,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約也是一個初春。媽媽帶著醫(yī)療隊到邢臺地震區(qū)救災(zāi),父親隨后被隔離了,家里剩下幾個孩子沒人管。我們餓急了就到附近菜站偷土豆擱在煤氣灶上燒著吃。燒焦后的土豆味道很香,大鼻子很霸道,我們每人一次只能分到三個,他卻一下子就吃掉十幾個。有時候噎得他瞪著天空流眼淚,還又蹦又跳的,可楞是一手捏著一個烤土豆不肯相讓。

那天姥姥不知怎么就突然回來了,看見大鼻子滿嘴巴的黑灰,就說:“你爹也忒不像話,就知道瘋瘋癲癲在外面浪,放下孩子不管……”然后下廚做飯。

我辯解說:“我爸沒有浪,而是被人家關(guān)起來了……好像有問題,還挺嚴重的。”

她說:“有問題?有啥問題?有問題也是該著,誰有多大福多大罪都是命里注定。我沖著這個燈說話,他要是不那樣對待我也不會遭這個罪,老天爺睡覺的時候都睜著一只眼……”

跟隨姥姥的日子我們過得挺好,能吃飽飯,有時還能吃上大魚大肉。

姥姥說:“可惜了的東西就往垃圾桶里丟,讓那些人下輩兒去當(dāng)餓剎鬼?!?/p>

大鼻子喊道:“我說這菜里怎么有垃圾味兒,原來是撿來的……”說著就往桌子上吐。姥姥沖他后腦勺上一撾:“誰說是揀的?老天爺瞧咱這老婆子是好人,就托神把這么些好東西捎給我。瞧,還有蘋果……”說著從懷里摸出幾個爛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

姥姥白日里推著小車揀垃圾,認識她的人特別多,一路走一路有人同她打招呼。

“老太太,又揀著什么寶貝啦?”

“別瞧不起咱老婆子,可比你們可趁著吶。”

姥姥懷里鼓鼓囊囊的好像掖著永遠也花不完的錢。許多小孩子遠遠望見她就圍過來說:老婆婆,我口渴了想喝汽水。姥姥就摸出零錢:“去,給我也捎一瓶來?!蹦切┠玫藉X的孩子大半是不再回來。姥姥等得不耐煩了就罵:“小兔羔子不學(xué)好,喝多了汽水老天爺讓你下半夜沒完沒了地竄稀屎?!?/p>

老天爺是屬于姥姥的,凡是姥姥討厭的人都沒有好報。

姥姥說:

“大嘴,有你爹的消息嗎?”

就是這個聲音……

當(dāng)時我回答她:

“打聽消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北京城可大了,坐公共汽車得花錢……”

姥姥就說:“嗨,關(guān)在哪兒都得給飯吃。小日本投降那陣子我們還管飯呢?!闭f完就摸出了一些零錢偷偷掖給我。

過了幾天又問:“大嘴,有你爹的消息嗎?”

我說:“北京城這么大,可不比你們河間,再說我也根本不知道他被關(guān)在哪兒……”

姥姥就又給我一些錢,說:“大嘴,不是你把錢拿去買汽水喝了吧?”

我說:“盡亂說,都是坐公共汽車花光啦?!?;

姥姥又說:“喝點汽水也沒有關(guān)系。我看也不能怎么著他。他一不耍錢,二不偷女人,老實巴交的,就好擺個臭譜,關(guān)幾天教育教育也就算啦。北京城這地方就是了不得,動不動就時興關(guān)人,都是人忒多了吃飽了撐的,早著晚的還得倒霉……”

我說:“姥姥,現(xiàn)在說話可得注意,關(guān)人還是輕的,有人因為亂說話被打死了?!?/p>

姥姥就說:“愛咋的就咋的吧,還能把我一個老婆子咋著?錯不了是個死,誰不死啊?誰都有倆眼一閉雙腿一蹬的時候,早著晚的事兒……”

姥姥很能干,能夠在5分鐘內(nèi)給我們做出一頓飯——如果不太挑剔的話,應(yīng)該說,簡直就是一頓豐盛的宴席。

吃飯的時候姥姥就坐在一邊嘲笑我們的吃相:“大鼻子,你的嘴還沒夠到粥鼻子倒搶了先啦;大嘴,你的嘴咋大得像個簸箕似的只顧往你那無底洞里扒拉……”

說完她就捂著自己的嘴樂,胸腹間發(fā)出“嘶嘶”的奇怪聲音,我很懷疑在她懷里藏著幾只小老鼠,這些老鼠一定是聽了她的笑話實在忍不住了才一齊歡聲高唱……

當(dāng)爸爸媽媽都平安無事地回家以后,姥姥又一個人搬回到京郊,搬回到那間低矮的小黑屋里居住。她說,我寧愿和老鼠做伴兒也不愿意看到你們這副嘴臉,整天的低聲下氣,誰比誰差多少,甭管多大干部頂多也就長了一個屁眼兒,拉的屎一樣的臭,擺那個熊架子干嘛?”

爸爸說:“您說的對,可是您再也別揀垃圾啦,歲數(shù)大啦,會生病的,萬一有個好歹……”

姥姥就開罵:“你王八羔子咒我?我揀我的垃圾礙著你蛋疼了?”

爸爸只好閉上嘴巴躲開。

爸爸悄聲對我們說:“以后你們要常去看姥姥,她老人家歲數(shù)大啦,神經(jīng)又受過刺激,千萬別嫌她揀垃圾就不理她,別忘恩吶……”

爸爸的話很多余,其實我們誰也沒有因為姥姥揀拉圾而嫌棄她,因為每天她都能揀到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回來,而且還能講許多離奇古怪的故事。

“一家,哥潰老大分的騾子馬,老二分的驢和牛,老三分的貓狗……打一鞭,躥一躥,打一棍,拉泡糞……東來的燕兒,西來的燕兒,吃顆米兒,下個蛋兒……”

這是一個講三兄弟的故事,翻譯成眼前的流行語就是:老大受寵得厚愛;老二次之;老三再次之。父親死后老大分得了騾子和馬,當(dāng)了地主老財。老二分的也不錯,有驢和牛,成了富裕戶。老三就慘啦,只分得了一只貓和一只狗,典型的貧下中農(nóng)。一家子分裂成不同的三個階層??墒抢先秊槿松屏?,連燕子都來幫忙,很快老三就翻了身成了“萬元戶”,老大和老二又淪落為扶貧對象……

由于這個故事講述的方式很特別,屬于回旋式,永遠沒有結(jié)尾,三兄弟也就輪流當(dāng)家作主。最后,連哪個是老大老二老三都分不清了。

老大雖然分得了騾子和馬,可他的騾子馬卻不肯干活。每當(dāng)姥姥講到:“打一鞭,躥一躥,打一棍,拉泡糞”時,我們就笑,覺得大鼻子很像那個倒霉的老大,我們就特別開心。

姥姥的小黑屋里永遠充滿了歡樂。大鼻子、我,還有后來從東北舅舅家來的蚊子,誰也沒少去過姥姥那兒。

只不過我們偷銀簪子、拿玉如意換糖吃的事,爸爸太官僚,不知道罷了。今后我們再也聽不到這樣寓語深長的故事了,那些聚集在姥姥小黑屋前的貓大臣們大概也都散去,重新過起了流浪生活……

當(dāng)紙錢香燭灰飛煙滅,當(dāng)聲聲爆竹逐漸消散,一個新的墳塋堆好了。

四周又重歸于寂靜。

前面新出現(xiàn)了一塊小石碑,上面寫著:慈母馮牛氏之墓。

這種小土墳在火車上可以經(jīng)常見到,極為普通,三三倆倆擠在一起,似乎一家人親親熱熱歡聚一堂繼續(xù)過著歡樂的日子。在這以后,每當(dāng)我出門旅行,見到車窗外一晃而過的墳地,就想起了這個遠離北京城的墓地,想起了姥姥姥爺……

姥爺?shù)哪贡缫炎兊米舟E模糊,碑上依稀可見一行小字:

牛星漢同志永垂不朽。

立碑時間是1980年10月23日。

其實把姥姥同姥爺合葬在一起是件挺荒唐的事,因為自從姥爺參加革命以后,幾乎就沒有回過老家。解放后姥爺在大西北當(dāng)了一個省的負責(zé)人,不但有了新的愛人,還有了四個兒子。這都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衫牙巡贿@樣認為,她說:“你姥爺那個牛犢子打仗打死啦,被馬步芳那幫東西給打死啦,死在山坳里……有同志捎信告訴俺的,是他親眼見的?!?/p>

姥爺是30年參加紅軍的?,F(xiàn)在算起來,姥姥當(dāng)“寡婦”時也就二十幾歲,在后來將近70年的歲月里她都是獨身一人……

這個姥爺可真成問題,不但拋棄了這個可憐的老女人還給我們找來一個新的小姥姥和一幫傻舅舅傻兄弟們。

新姥姥不是本地人,而且至今還生活在西北某個大城市里。遵照姥爺遺囑,骨灰安放家鄉(xiāng)。這樣姥姥同姥爺就在地下團聚了。

姥姥一定在罵他:“你個牛犢子,讓我等得好苦?!?/p>

姥姥的骨灰隨骨灰盒一同安葬,我不相信這個小小的盒子能把全部的她裝下,她的軀體、她的財寶、她的那群小老鼠,尾隨她身后的貓們,還有她的笑聲,還有她的寬容……

我相信的是,只要我一回到北京,來到姥姥住過的小黑屋,姥姥馬上就會像平時那樣笑著迎出來:

“大嘴,你又來啦!”

其實,姥爺也是死在了北京,文革后期,比姥姥整整早了十年。

那天,媽媽突然接到中組部一個電話,說:你父親牛星漢同志患肺癌住在301醫(yī)院里,他想見見你。

姥爺參加革命的事,太久遠了,連媽媽也說不太清。

據(jù)說,那時候史經(jīng)村人很少,僅僅是個十幾戶的小村,孤立于茫茫的荒野之中。

天空也格外昏暗,即使在白天,外界的景物也看不大分明。

就在一個下雪的早晨,姥爺突然失蹤了。

那年他才只有十七歲,可身體壯實得能將一只牛掀翻在地。姥爺十七歲就有了兩個孩子,他可真是了不起。那會兒,媽媽才兩歲,還有一個剛滿周歲的弟弟。就在這個下雪天的早晨,姥爺斜背著一個小包袱走了,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腳印。

過了些天,有人就問:“怎么沒見你家牛兒啊?”

姥姥說:“跟老昔子們?nèi)ド轿髫滬}了。”

又過了些日子,人們問她:“你家牛兒什么時候回來啊?”

姥姥就說:“快啦,再過個把月……”

一年以后,人們又問她:

“有牛兒的消息了嗎?怕不是發(fā)了財遭土匪搶了吧?!?/p>

也有人說:“怕不是沒能發(fā)財,當(dāng)了土匪了吧?!?/p>

姥姥就說:“青天白日里放狗屁,等牛兒回來看不收拾你!”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始終也沒有姥爺?shù)南ⅰ?/p>

以后,人們就不再提他。

這是媽媽僅存的記憶。

接到中組部打來的電話,媽媽帶著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去了301。在那里就遇見到姥爺和他的新班底:一大家子七高八矮男男女女的陌生面孔。這家人也很自覺,寒暄幾句就攙扶著他們的中心人物——那個老太太回避開,屋里剩下了原本就該是一家的人。

姥爺已瘦骨嶙峋,不很清醒,說話語無倫次:“梅……是你嗎?早就知道你在北京……唉,人這一輩子,一晃就到頭了……聽說你娘也和你住在一起?”

媽點點頭說:“她還好,只是一只眼睛萎縮,神經(jīng)有點小毛病,別的臟器都還好?!?/p>

姥爺點點頭說:“她心寬,她比我大七歲……也受了不少罪……這些是你的孩子?”

媽就一一介紹。

那時候我們都很傻,遇到這種嚴肅場面就不知該說些什么,齊刷刷戳在那里跟一根根棍子似的默不作聲。

姥爺又說:“狗子當(dāng)飛行員摔死了?”

媽說:“是呀,在東北普蘭店機場……弟的孩子雯雯現(xiàn)在也在我這里,”

說著,就拉過表妹蚊子的手說:“這是你爺爺,親爺爺……”

蚊子那會兒還小,死活不肯過去,往我們身邊湊。

姥爺就開始流淚,嘴里說:“我有罪啊,我害了不少人……真是害了不少的人,我對不起你們所有的人,對不起馮家大小妹子們……嗨,得了這病真是該著啊,還有三團長王起兒,我不該那么整治人家,妻離子散的,就提了點兒意見,讓人家轉(zhuǎn)地方當(dāng)右派……”

后面的話就越發(fā)聽不懂了,什么“一切都來不及了,渾身疼,三兒那里有鴉片膏打仗時繳的,那東西一吃就靈……我就愛吃雞脖子雞屁股……”完全亂了套。

我奇怪,他怎么就不提一句對不起我姥姥的話呢?臨死還惦念著雞脖子雞屁股。馮家大小妹子又是誰?

回家以后,媽媽就怪爸爸沒有一同去。爸爸就說:“我算啥?非親非故,那么亂的關(guān)系,該去的人可不是我……”

很明顯,這是指我姥姥。

可那會兒姥姥正推著小車心情愉快地走在京郊的小路上呢。

幾天后姥爺就去世了,在北京開的追悼會。我們趕上期末考試,沒有去。媽媽說,這件事可要保密,千萬別告訴你姥姥,省得她又受刺激。

暑假的時候,我去看姥姥。唉,我這人的最大的毛病就是保不得密,越是不讓說的話就越是憋不住。說著說著就把這事兒兜底交代了。姥姥聽了沒受刺激反而笑著說:

“你呀,大嘴,滿嘴的廢話,什么時候變成了瞎話簍子了?你姥爺都死了好幾十年了,怕是骨頭都爛沒啦,那年月誰給收尸?可憐啊,可憐啊……他的魂兒今個都不得安生,不得安生……”

我說:“姥姥,你想姥爺嗎?”

她說:“想不想的吧,還不是一樣地過日子?”

過了一會兒,她仰望著天空,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說:

“牛犢子,你是嫌棄我……”

我也抬頭看著天空。

一群白鴿掠過,剎那間就變成一條曲線,在陽光的照射下,鴿群呈現(xiàn)出煤煙一樣的色彩。

中午,大哥一定要去看看彭大炮的墳?zāi)?,他讓黑丫坐在前面指路?/p>

我和蚊子坐在后面。

汽車沿著落滿浮土的小路顛簸行駛,那些灰塵水浪般飛濺起來,并在車后形成了一道滾滾的煙塵。這種感覺挺像軍事演習(xí)中的裝甲車。

汽車走得很慢,大約走了將近一個鐘頭總算到了彭大炮的墓地。

“就這兒了?!焙谘緝赡_浸在浮土中,自豪地指著一個山頭。

所謂墓地,其實是一片廢墟。那個小土山的山腰處還殘留著磚砌的痕跡。

從陵墓的規(guī)模看,這里曾相當(dāng)氣派??梢砸老》直娉瞿归T、回廊以及宏偉的圍墻。山坡上躺著幾塊斷碑……

背景是一片蒼涼寂寥的原野。

“文革的時候拆的,至今都二十幾年啦……原來可大著吶,光松樹就有幾十畝,有這么老粗……”黑丫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然后就帶著我們往里走。

“俺小的時候,經(jīng)常到這里兒來玩,躺在青石板上睡覺,墻外還圍有水渠,常年不斷地流水……夏天的時候,林子里陰森森的,涼快著吶。掏鳥窩、捉蛐蛐、套兔子、捉黃鼠狼,啥事俺都干過。這樣的墓地咱縣里就有好幾處,都荒啦……說來也怪可惜了的。”

大哥走在前邊東看看西瞧瞧。蚊子踮著腳尖,像跳芭蕾舞似的,生怕弄臟了褲子。她說:“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土……”

大哥說:“這你就不懂了,你看這規(guī)模,想當(dāng)初比清東陵也差不到哪兒去??赡阏f這些磚都哪兒去啦?是不是讓人們拆了蓋房去啦?”

“可不唄,那些青磚,用桐油泡過的,上千年都不毀,誰家用它蓋了房子,那可就算逮著啦?!焙谘疽贿呎f一邊轉(zhuǎn)過身望著遠處的村落。

蚊子說:“惡心,用墳磚蓋房,怕不做噩夢才怪呢!”

大哥說:“要是惡心,那惡心的事可就太多了。人類發(fā)展都上萬年了,每一寸土地都有前人的骨灰,想躲都躲不開,不信你就揀把土拿回北京去分析分析,說不定里面就有跟你相同的DNA……”

蚊子說,“你真討厭!照你這么說拿點土就能克隆出一個中國猿人來?”

“即使現(xiàn)在不行,將來肯定可以。一千年以后,人們從什么地方揀起一粒塵土,經(jīng)過克隆培養(yǎng),一看,陰性,是個女的:原來是咱們的蚊子小姐……”

“去你的,一邊呆著去。等我要死的時候就去一個沒人的地方,比如說新疆的戈壁灘,找個風(fēng)景迷人的山洞里一呆,永遠人們也找不到……”

“那也不行,成了一具木乃伊,一絲不掛地擺在博物館里任人參觀……”

“你才變成木乃伊呢,而且特好辨別,哪個鼻子大,哪個就是你?!?/p>

黑丫聽了就在一邊笑。

大哥又說:“其實火化是個最糟糕的方法,人體是有機物,剛出世就那么一點點兒大,天天都要吃糧喝水從大地索取營養(yǎng),經(jīng)過好幾十年才成了百十斤重的有機體,一下子給燒了,變成無機物和一股青煙。人們一代代地生,又不斷地?zé)簦恋刈匀痪突氖徚?。我估計土地沙化跟火化方式有關(guān)……你說對吧,黑丫?”

“嗯吶,可不唄?,F(xiàn)在不時興土葬。你的話聽著挺在理兒,也不知中央知不知道……”

蚊子說:“黑丫哥您聽他的?按照他說的再過幾年這地球上就都是墳堆兒了,活人都沒地方下腳。”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人死了不能浪費,應(yīng)該把遺體運到沙漠里埋了,讓它慢慢地分解,把水分和有機物歸還給大地。最好種上樹,每一個人死了都要種上棵樹……”

黑丫就說:“看來還是人家彭大炮有遠見,原來有林子的時候那叫美,地里的野花多了去啦,那些打老遠來的養(yǎng)蜂人全到咱這兒采蜜,蜂蜜賣給咱村里人。現(xiàn)在那些南方人也不來啦,沒花啦。我說這土質(zhì)咋一年不如一年?原來是這么個理兒……”

“大鼻子!要是咱村里違反政策恢復(fù)了土葬你可要負責(zé)!”蚊子說。

我趁機問黑丫:“我姥姥是不是有一處很大的宅院?院后面還有果園?”

黑丫納悶地看著我:“沒聽說過啊?如果有的話,咱村里的老人們會提起來,從沒聽人們說過。是不是指馮家大院?那后面倒有個大果園子,格了大了,有好幾頃地……”

“聽說過有個姓馮的老漢嗎?看園子的,好偷東西吃……”

黑丫搖了搖頭:“從沒聽老人們說起過,姓馮的?沒有啊。”

我提議去馮家墳地看看。

黑丫說:“都一個檠兒,干巴巴的黃土堆兒,沒啥好瞧的。”

蚊子也說:“行啦行啦,咱們可不是來考古的,我這鞋窠子里都盛滿土啦,剛從燕沙買的一雙意大利吉安塔轉(zhuǎn)眼間就變成踢死狗了,您就別沒完沒了地鉆墳堆了缺不缺德呀你……”

蚊子這孩子說話就這德行,她對姥姥缺乏感情,而且其自私程度也可見一斑。

大哥說:“姥姥根本就沒有什么大房子,更沒有果園。那是她的譫想,一個人一輩子都在盼房子,盼著盼著就會當(dāng)真。她給自己設(shè)計得多好?房子后面還有果園,還有看園子的老漢,全齊了,典型的農(nóng)民夢……”

我說:“不對,她說得很具體,一水兒的青磚大瓦房,三進三出,后門沖著果園……”

“果園旁就是池塘,水塘中還有荷花和大魚……是這樣吧,大嘴?”

大哥一邊開車一邊補充說:

“那是人家馮果茶……馮—國—昌家的院子,她小的時候給人家當(dāng)傭人,都記在腦子里了,老了就回光返照,成了自己的了?!?/p>

看來大鼻子也聽說過關(guān)于房子和果園的事,可能比我聽得真切。

這時候我覺得心中特別的凄涼,姥姥的房子竟是譫想?她煎熬了多少年才會自以為真?而且至死還惦記著。

蚊子在一邊打哈哈說:

“這個辦法倒不錯,沒什么就想什么。跟我一樣,一到星期天我就說,走,去燕莎、貴友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咱的寶石鉆戒存放得怎么樣了,去賽特看看我的衣服有沒有被蟲蛀?奶奶怎么跟我一個樣兒?”

“姥姥可沒你那么貪心,她想的只不過是大一點兒的院子和果園,你卻想把整個北京城都據(jù)為己有,區(qū)別大了?!?/p>

“可見奶奶也不那么超脫……”

“真正徹底超脫的人沒有,任何人都有實現(xiàn)不了的愿望,愿望都實現(xiàn)了,人也就沒有活頭了。姥姥熬了那么多年,全憑這個了。其實,人類就是這么發(fā)展的……”

大哥像看破了紅塵一般。

我眼前仿佛看見了小時候的姥姥——那個名字叫“紅”的小姑娘。她拎著一個小包袱,去馮家大院謀飯吃。她在大宅院里進進出出,端著盤子送水送飯,在果園里采摘各種水果。她站在彌漫的白霧中時隱時現(xiàn),不停地擦著汗水梳理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黑又亮,臉上顯出奇異的笑容……

姥姥剛進城時也很愛美,長時間對著鏡子梳頭,盡管她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頭發(fā)卻是黑黑的。她梳頭時用篦子沾了水篦,把長長的頭發(fā)卷成一個卷兒,盤在腦后,再用根兒簪子一插,顯得十分干凈利落。

如果不是此行尋根覓祖,我會認為姥姥生來就一直是那個樣子。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姥姥都是天生的。

一晃就一個世紀了。那時候的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長眠地下,僅剩下這些孤寂的土墳。

“她的那個姨對她不錯,偷著給她錢花,是銅子,一兜子一兜子地給,還給了她那么多的珍寶……”

“不過這件事誰也沒看見,還不是她自己說的?”

也許,這也是譫想?

午后時分,有人來訪,叫門方式很特別,不敲門,而是唱,站在門口唱:

“梅花敗了桃花開,大水跟著龍王來,聽說親人回故鄉(xiāng),撂下飯碗跑過來……”

媽媽愣了一會兒,立刻說:

“快開門!怕是劉利球劉老太爺來了……你們可怎么稱呼?我都管他叫老太爺,你們可怎么稱呼他?”

蚊子說:“老老太爺;老老老太爺;老老老老……”

大哥說:“廢話,”就去開門。

媽小聲說:“這是柏桐鄉(xiāng)的村頭藝人,會念順口溜,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學(xué)問可大了。怪了,算來也一百多歲了,還活著,竟能跑這么遠路……”

跟隨大鼻子進來一個耄耋老漢,光頭拄一根棍兒,身邊有位老婦人緊跟著。

盡管老漢老得已不成樣子,皮膚皺得像一團亂糟糟的麻袋片,可目光卻炯炯有神。老漢雙手合攏,神清氣爽地做了個揖:“柏桐劉利球來訪?!?/p>

媽走出門來,雙手攙扶著他說:“劉老太爺,我們還沒顧上去看您,卻讓您老人家跑這么遠的路,快屋里坐?!?/p>

老漢笑著說:“梅姑還認得俺?”媽媽慌忙說:“認得認得,自小就聽您的故事長大的,想忘也忘不了啦?!?/p>

大哥壓低嗓音說:“就這老家伙!我還記著吶,小的時候我最怕他,盡講鬼的故事,敲著兩塊牛胯骨,跟白骨精似的,能把人活活給嚇?biāo)?。我這輩子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忘不了他……”

老漢坐下,一邊喝水一邊說:

“梅姑你身子骨可好?”

“還湊合吧,也七十歲的人了,好也好不到哪去了?!?/p>

劉老漢就嘆息一聲,說:“啊呀,七十了……這可真是——無情時光催人老,如今梅姑白了頭,鄉(xiāng)親鄉(xiāng)情忘不了……”

這樣說話,聽著就特別別扭,違反常規(guī)。

媽說:“您老人家歲數(shù)也不小啦,怕是……怕是,有八九十了吧?”

“到明年正好一百歲整?!?/p>

大鼻子湊到我和蚊子的耳邊說:

“這老家伙,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他是個云游和尚,一到傍晚就在村頭唱個沒完沒了,什么:‘小孩子眼睛干凈能瞧見鬼,小白人渴了要喝水,搞得我直做噩夢,大白天都做噩夢。天兒一擦黑,那些小白人就飛出來繞著房頂亂轉(zhuǎn),跟蝙蝠似的,轉(zhuǎn)得我直眼暈,差點沒把我嚇出神經(jīng)病來……”

“那你可以不聽啊……”

“聽的人可多了,那時候老家沒吃的,孩子們餓得直哭,姥姥就掏錢讓他哄孩子們樂,其實這是個騙人的家伙。咱村的孩子一半以上讓他給嚇傻了……”

劉利球老漢自顧自地在屋里唱。我們在一邊傻傻地聽。從火燒天主堂到河間發(fā)大水;從馮國璋任臨時大總統(tǒng)到大軍北伐;從牛兒去山西販鹽到“高里暴動”;從國共合作到抗日戰(zhàn)爭;從梅姑參軍到馮三失蹤……

每到一個轉(zhuǎn)折和結(jié)尾,他就用中指關(guān)節(jié)敲擊桌面,以加強敘述氣氛,后面還補上一句“歷史人物啊,硬碰硬……”,要不就加上一句“了不了……”

一段史經(jīng)村史,讓他一鼓作氣合轍押韻輕松自如一瀉千里的“硬碰硬”地給“碰”出來。

我覺得很奇怪,他為什么總是愛用“硬碰硬”這個詞?聽起來也不好聽。

媽媽說:“劉老太爺,您滿肚子都是寶啊?!?/p>

老漢說:“不成不成,老朽沒用啦。盡是些過去的事情,有心就聽聽,無心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p>

最后他唱到:姑姥姥為人啊一身個正……

“本是馮家小姐的命,嫁給個牛家受了窮,那知她一心為革命……兒女們長大去當(dāng)兵,姑姥姥在家孤零零……窮苦人翻身做了主,人人臉上笑盈盈……革命隊伍里沒她份,光榮榜上缺她的名……百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歷史人物啊硬碰硬……”

蚊子說:“大鼻子哥說的不錯,他確實像個白骨精,顴骨突出,牙齒還發(fā)著藍光,什么硬碰硬?他的牙齒倒是硬碰硬。那么大歲數(shù),話都不會好好說,不如死了算啦。”

我說:“別小瞧了白骨精,凡事成了精就了不得。起碼這人記性好,沒忘本。我到覺得這順口溜比電視上那些流行歌曲好聽得多?!?/p>

蚊子說:“齲大嘴,你要是掌了宣傳大權(quán),我非把電視機砸了不可。”

十一

村口塵土飛揚。

幾只雞在糞堆上安靜地挑食吃。

一條老牛被拴在車轅旁反芻,嘴邊泛著白沫。

大哥往汽車水箱中注冷水。我們準(zhǔn)備返回京城。

院外集聚了一些老人,村民們?nèi)圆粩嘤縼?。一些人手中提著小口袋,有小米、花生、芝麻、黑豆,還有一些叫不上名來的五谷雜糧。

蚊子說:“車轱轆都快壓扁了,回去可以開個雜糧店啦?!?/p>

看著這些走在村陌街巷中的人們,會感到歷史一下子就倒回去許多年。仿佛世界上存在著兩個不同的時間:一個是北京時間,表針指著高速公路和信息網(wǎng)絡(luò);另一個就是這里,時間好像凝固了,像冰凍的云層,仍然是老牛木車,鄉(xiāng)村俚語,完全可以拍一部二三十年代的影片。片名就叫《時光倒流70年》,還有那首著名的愛情歌曲……

縣長、鄉(xiāng)長繼續(xù)同媽媽討論著關(guān)于植樹造林的事。

木子李說:“好,咱就這么辦。先從史經(jīng)村開始,土地也忒薄了……植樹錢鄉(xiāng)里掏一部分,剩下的各村自己籌集?!?/p>

媽媽讓蚊子從提包中取出五千塊錢,交給黑丫。

黑丫說:“不能總要您接濟著,縣里鄉(xiāng)里定了的事就得執(zhí)行。我看這回誰敢不交?”

媽說:“黑丫,要注意工作方法,咱共產(chǎn)黨可不興罵人。有的人家里還很窮,不能平均攤派。有能力的就多掏點,困難戶少交免交。發(fā)揚點共產(chǎn)主義精神……這算是牛神兒那份……”

說著,媽媽就把那天牛神兒送的錢一并交給黑丫。

黑丫說:“這陣子,咱村里缺就缺那點精神了。誰管誰呀,尤其是牛神兒,一毛不拔頂不是東西了。要不是梅姑您來,那夯子一分錢也不掏。遠遠趕不上臺灣那個彭大炮的親戚呢?!?/p>

縣長接過去說:“這可不一樣,那是修他家祖墳。咱這是植樹造林,根本就不是一回子事?!?/p>

媽看縣長同黑丫說著話,轉(zhuǎn)過身去招呼鄉(xiāng)親們。

有個老太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握住媽的手說:“這一走,又是啥時候才能回來?”一邊說著,一邊擦眼淚。媽媽言不由衷地說:“以后會常來,以后常來……”

“等你來了,我就不在啦。83啦,拖過今年還能逃過明年?”

“看你說的?您這身子骨能活到99……”

“沒牙啦,吃什么都不香,活那么久還不是遭罪……”

幾個孩子互相追逐,其中一個不小心碰在石轆轤上,捂住嘴高叫起來,他的小手上粘著腥紅的血。一個婦女一邊罵,一邊沖他的小腦袋瓜重重補了一巴掌:“小雜種,瘋狗似的跑什么?我看看,不耐的,擦破點皮兒?!比缓蠼忾_衣襟,把孩子的嘴往奶頭上一按,孩子就不哭了。

蚊子在給村民們照相,那些人扶老攜幼往鏡框里擠。天氣晴朗,初春的陽光灑落在村民的身上。遠景是朦朧的原野,附近有一株樹,枝丫指向天空。在原野和樹的中間是土黃色的房屋。

老牛依然在那里反芻,白色的粘液拉成線,掛在嘴邊。它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似乎在認真思考著什么。

我們已經(jīng)坐在車里。

我心里想:快點回北京吧,回去以后,就去看姥姥的小黑屋,照看她的老鼠和貓群。興許還能產(chǎn)生幻覺,再次看到京郊那個老美人。我要向她訴說我見到的一切,向她傾吐心中的苦悶。只要一看見她,我的心就會得到平靜,一切煩惱都會煙消云散。我要看她往盤子里倒水撒米喂老鼠;看她指揮貓群;聽她唱歌罵人;聽她笑……那種像拉風(fēng)箱一般的笑聲;吃她做的飯,哪怕是從垃圾箱里撿來的……

不知不覺間,我的臉上有東西在蠕動,是淚水……

縣長說:“梅姑,您就放心吧,村頭埋俺姑奶奶姑爺爺?shù)牡胤椒N松樹和柏樹,趕您下回清明掃墓,那樹可就成林了?!?/p>

縣長鄉(xiāng)長的車也開了過來。

大哥就加大了油門兒。

黑丫哥又跟著車跑。

這回是默不作聲地跑,他一邊跑一邊不停地擦眼角。

我們就擺著手齊聲高喊:

“再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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